第18章 狠心人和可憐人
一通忙亂下來,已經是月上中天。恩哥兒明日還要上學,闵嬸早已經将他安排在正房中睡下。瑤華收拾完東西,又給崔晉庭配好了藥,親自煎好了,端到了東廂房來。
望着躺在恩哥兒床上的這個大麻煩,瑤華不禁眉頭深鎖。這人一回兩回的不拿命當一回事,她沒意見,可竟然讓人送到她這裏來,這是幾個意思。
闵江也守在這個屋子裏,但在外奔波了一天,又遇上這個意外,他實在累壞了,倒在窗側的竹榻上,呼嚕打得震天響。
瑤華沒有驚動闵江。她小心将藥汁盡數倒入了細口壺中,放到了床側。打量着崔晉庭的那張亂七八糟的臉。殘留的脂粉,汗跡,還有些肮髒,讓常年照顧恩哥兒的瑤華實在忍受不了。于是擰了張帕子,給他輕輕擦拭。
沒擦兩下,崔晉庭迷迷糊糊地張開了眼睛。
兩人的視線直直地對上了。
她這副姿勢實在是尴尬,瑤華手一頓,避開了他的目光,只當他是恩哥兒,端足了長輩的架勢,“你醒了?”
崔晉庭嗯了一聲。
“那就起來吃藥吧。”瑤華趁機收回了手。
可是崔晉庭微微一動,就眉頭深鎖,想來是扯到了傷口。
瑤華只能扶他一把,然後取來銅壺靠近他嘴邊。
崔晉庭就着她手,一口氣将藥汁飲盡,然後眉頭皺得更緊了。
瑤華莫名就想起來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的那句“怎麽連糖都不放”,心想這人多半又是嫌苦。若他是恩哥兒,她少不了要拿個糖丸哄一哄,可是這位崔公子嘛,他給她添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若是可以,她只想将他掃地出門。
但是已經走了九十九步了,也就不差那一步了,“既然喝完了藥,公子還是早點歇息吧,公子身上不光是這處刀傷,內傷也要調養。不過,還請公子聽我一言。我的醫術實在算不上高明,往日也只是在山中走獸身上練過手。所以也不知道能給公子治成什麽樣。還望公子日後行事需得小心謹慎,我也不是什麽傷都能治的。”
崔晉庭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你在關心我?”
瑤華心想你莫不是傷了腦袋,我是想讓你以後別來煩我,你到底從哪裏聽出來我在關心你的。瑤華手指用力,差點在銅壺上捏出幾個坑來,逼着自己心平氣和地說,“公子想太多了,還是早點休息吧。”說完,也不管他如何,端起藥碗銅壺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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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晉庭腦子确實有些不清醒,若是清醒,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在此刻問出這句話來。瑤華走了之後,他忍不住将這片刻情景颠來倒去地再三思量,竟然隐隐地品出些甜味來。最後糊裏糊塗的,竟然覺得自己這次受傷,竟然也不錯。心中只盼着明日能快點來臨。
可是誰知,第二日,瑤華就不露面了,只讓闵江給他料理傷勢。待到了第三日,崔晉庭沒有發燒,人也精神了一些。瑤華就讓闵江去了琉璃坊,讓羅掌櫃用轎子把崔晉庭給領走了。
琉璃坊內,薛居正看着崔晉庭鐵青的臉色,笑得快從凳子上滾落下去。“沒想到,真沒想到。你崔二郎的這張臉,居然也有不頂用的時候。我還以為就憑你的這副皮囊,和家小娘子怎麽也會柔情蜜意地将你照顧得無微不至,可沒想到,還沒到兩日,連傷都沒好呢,竟然将你趕了出來。”
崔晉庭臉色冷得簡直能刮下一層寒霜來。
薛居正看了看桌上那些小瓷瓶,那是闵江特地送來的,瓶口都附上了服用的說明。他拿起一瓶細看,贊嘆道,“原來我還以為和娘子就是個美人。卻沒想到還是個特別有性格、特別有本事的美人。你瞧瞧,又能制黛,又能治病救人。無論哪一樣本事,都足以讓她嫁到一個不錯的人家了。”
他收斂了些笑意,做到了崔晉庭的身邊,“崔二,看來和娘子說不想嫁人的話是真的。你如今又一心跟那老賊硬抗,危險的很。那老賊暫時不能拿你如何,但是要想對付和娘子姐弟,那還不是想怎麽就怎麽。你今後若是沒事,還是別去找和娘子了吧。”
崔晉庭仿佛沒聽見一樣,徑直走到床鋪便,倒頭便睡。
薛居正擔憂地看着他,心中暗自禱告,可千萬別是他想的那樣。
瑤華給他配的藥丸裏有安神止痛的效果。崔晉庭倒在床上,半夢半醒間,他好似又看到初見時,和瑤華那雙明亮如火焰的眼睛,第一次擡頭看他;在荒村的小院裏,她不時回頭,滿眼溫柔地回望着她弟弟;而這樣溫柔的眼神,前兩天的晚上終于落在了他的身上,雖然,可能不是他所以為的那個意思。
崔晉庭猛得睜開眼睛。不能想了,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事情未成之前,怎麽都是拖累她。崔晉庭披衣而起,對一旁服侍的心腹小厮吳山道,“将這些藥品收拾好,小心帶回府中。今日我們就回去。”
待回到崔府,剛入家門,就撞上了他的堂兄崔晉儀。崔晉儀人如其名,儀表堂堂,也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而且在他那大伯母的精心呵護之下,名聲比他好上太多。可崔晉庭從小跟他一起長大,自然知道他是個什麽貨色。
崔晉儀正在送朋友出門,看見崔晉庭回來,面帶微笑,和聲招呼,“二郎,你去了何處玩耍,怎麽好幾日都不歸家?”
崔晉庭右手持着馬鞭,有一下沒一下地砸在掌心,“有勞大哥挂念,重陽節跟世子、薛五他們出去玩耍,他們尋了個好地方,所以才忘記歸家了。”
崔晉儀那朋友看了看崔晉庭筆直的身姿,還有面容氣色,心中放下疑心,跟崔晉儀告辭離去了。
崔晉庭望着那人離去的放心,口中似乎随意問起,“這是什麽人?似乎沒見過。”
崔晉儀面上的不自然一閃而過,掩飾地笑道,“也就是新認識的朋友。上門來讨論文章。”
“是嗎?”崔晉庭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懶得去理他,大步流星地往後面去了。
崔晉儀忙喊了一句,“祖父讓你回來之後,立刻去見他。”
崔晉庭聽得眉頭一皺,但是腳下還是轉了個方向,往祖父崔洮的院子走去。
崔洮正在書房跟心腹議事,聽得崔晉庭來了,不由得長嘆一聲,“喊他進來。”
崔晉庭進了書房,朝崔洮恭謹地行了一禮,“見過祖父。”
崔洮揮手讓其他人都退了下去,“這幾日你怎麽不回來?連重陽祭祀你都不參加,你心裏還有沒有這個家?”
崔晉庭聞言擡頭,直直地盯着崔洮,“祖父,祭祀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讓死去的人心安嗎?如今,明明知道我爹是被人害死的,大伯卻恨不能将我綁了手腳,送去阮太師府上任打任殺才好。這樣的祭祀,死人不安心,活人不死心,參加跟不參加,有什麽區別。”
“你這個孩子!”崔洮氣得直喘氣,“你怎麽就不能理解長輩的一片苦心呢?”
崔晉庭冷笑,“還請祖父為我解惑,這片苦心到底為何?”
崔洮忍住氣,“二郎,你爹當年也是你這番脾氣,所以才得罪了阮太師。若是他當年忍住了脾氣,以和為貴,也不至于落得……落得那麽個下場。如今你雖然翻出了證據,扳倒了晁尚書,可是也被阮太師盯上了。你要是再折騰下去,遲早要走上你爹的老路啊。”
崔晉庭笑笑,“若是不能為我爹報仇,我這個兒子,活着又有什麽意義?”
崔洮深深地望着他,“可是這崔府,不光只有你一個人。你爹走後,你娘又丢下了你,是你大伯和伯母把你拉扯大的。你若是真孝順,難道就不應該替他們想一想。你跟阮太師作對,将你大伯又至于何地?你不是與他為難嗎?”
崔晉庭氣笑了,“祖父,不如分家吧。”
“你胡說什麽?我還沒死呢?”崔洮火冒三丈。
崔晉庭冷靜地道,“祖父您心裏一直都清楚伯父伯母待我如何;您心裏也清楚。我大伯母為何時時忌憚我,為何處處防着我,四處替我宣揚‘好’名聲,你心裏更清楚。她心心念念的東西,我根本不在乎。一日不分家,她便一日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念在我能活到如今,到底托她高擡貴手的恩情。我也不與她計較。您還是早日分家吧,這樣她心裏安定了,這府裏也就安定了。我日後便是闖出什麽禍事來,也是我一個人的事。不會拖累他們。”
“此事不要再提了。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休想。”崔洮臉上挂不住,轉過身去不願看他。
崔晉庭其實早知如此,他心裏也說不上多失望,只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待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崔晉庭攆走了丫鬟,只讓吳山進來服侍。梳洗了一番,服了藥後,倒頭便睡。如此半個月,白日出門假裝玩耍,實際找個地方休息,晚上回家繼續休息。天天如此,四處游樂。
阮太師的派來頂梢的人才漸漸去了疑心,盯他盯得沒有那麽緊了。
崔晉庭剛松了口氣,便收到琉璃坊給他傳信,說是闵江請他去見一面。
崔晉庭心下隐隐期待,明知道不可能,還是馬不停蹄地趕去了。果然,到了琉璃坊,只有闵江一人,他帶着銀剪烈酒給他拆了傷處的縫線,又交給他一些新的藥丸,囑咐他按時服用,便行禮離去了。
崔晉庭望着窗外悵然若失,薛居正在一旁看着他,也感覺到有些不可思議的凄涼,若說以前只是覺得崔晉庭是三分可憐,如今碰上了鐵石心腸的和娘子,便給他湊足了十分。
一個十分可憐的嚣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