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衛鞅從郊區的酒樓回到市裏。
最近夜晚常下冬雨,他在車裏時還只是小雨,現在已經變成中雨了。
他下了出租車,把傘撐得低低的,向家裏走去。
衛鞅走到家門前,收起傘,回身時忽然頓住——他看見一個少年像被人丢棄的小狗一樣縮在門前的水泥臺階上,呼吸均勻,睡得正熟。
而少年身邊,蹲着他們一起養過的金毛犬。
雨水順着少年的發絲流下,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體上,衛鞅看了心疼不已。
他走過去,蹲在少年面前,伸手撥開粘在少年額前的頭發,輕聲喊到:“渠梁。”
嬴渠梁睜開眼睛,看清楚面前的人,露出笑容,“鞅。”
嬴渠梁試圖站起來,卻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全身都凍僵了,兩腿一軟又坐了回去。
衛鞅急忙伸手去抱嬴渠梁,卻發現自己已經抱不動他了。
嬴渠梁明白了衛鞅的意思,抓着衛鞅的手臂慢慢站起身,“我送金毛回來。”
衛鞅沒有說話,摟住嬴渠梁,讓他緊靠着自己,走到大門前,掏出鑰匙開門。
嬴渠梁帶來的冰涼寒氣滲透進衛鞅的皮膚,這寒氣仿佛抵達了他的內心深處。
他嘆了一口氣。
我為什麽這麽殘忍,一直不肯要他?
衛鞅把空調調到合适的溫度,幫嬴渠梁脫下濕衣服,給他裹上厚厚的毯子。整個過程兩人一句話也沒說,都紅着臉。
但稍後衛鞅就發現,嬴渠梁的臉紅和他不是同一個原因。
——嬴渠梁發燒了。
這個情況衛鞅并不陌生,嬴渠梁小時候發燒都是他處理的。他找出退燒藥,摟着嬴渠梁,用溫開水讓他服下。
“今晚就在我這兒住。”衛鞅說。他記得景監說過嬴渠梁現在有家不能回。
“嗯。”嬴渠梁看着衛鞅,“你對我太好了。”
“我什麽時候對你不好了?”衛鞅沒好氣地說。心裏想着:哪怕我攆走你,罵你,都是為了你好,只是方式比較極端罷了。
衛鞅将嬴渠梁安頓在自己的床上。嬴渠梁乖乖地躺下,任由衛鞅給他掖緊被子。
衛鞅滿意地看着嬴渠梁躺在軟軟的被窩裏,只露出腦袋,“你安心的睡,今晚我去睡沙發。”
嬴渠梁用小動物般的眼神看着衛鞅,“鞅,你能陪陪我嗎?”
衛鞅在心裏反省:如果說我對什麽沒有抵抗力,那就是嬴渠梁的眼神。
嬴渠梁自信時閃閃發光的眼神,嬴渠梁難過時眼淚汪汪的眼神。
衛鞅本來想說他要去書房看書了,最終卻坐到了床邊,對嬴渠梁說:“我和你聊會兒天。”
嬴渠梁點點頭,蒼白的臉上露出孩子氣的笑容。
“你怎麽忽然跑我家來了?我不是說了明天去醫院找你嗎。”衛鞅說完這話,看到嬴渠梁疑惑的眼神,猛地想起景監說過嬴渠梁怕被監聽暫時沒用手機了——那麽,嬴渠梁根本沒收到他說第二天去醫院的信息。
衛鞅頓了頓,故意繼續用稍重的語氣說下去:“你還淋雨?在我家階梯上睡着了?裝可憐讓我心疼,于是我就接受你了?”
其實他知道嬴渠梁最近在醫院照顧父親,太累了才坐在階梯上睡着了,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說嬴渠梁幾句。這麽大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似的……
“鞅,那麽,你接受我嗎?”嬴渠梁望着衛鞅。
衛鞅沉默,放在身旁的手指不斷收緊。半晌後才緩緩地說:“給我點時間。”
“到我十八歲的生日可不可以?”嬴渠梁說。我喜歡你,喜歡到一天也不想等,等到成年已經是極限了。
衛鞅抿緊嘴唇,考慮着。但實際上他什麽也沒想,腦子裏一團亂麻。
“你不要再推開我,阻隔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多。”嬴渠梁伸手環住衛鞅,不知因為生病還是來自內心的不安,他抱住衛鞅的手臂沒有多少力氣。
“我知道。”衛鞅緩緩地伸出手,回抱住嬴渠梁。然後,他手臂用勁,将嬴渠梁緊緊抱在自己懷裏。
“我喜歡你,只喜歡你一個人。”嬴渠梁說。
“我明白。”衛鞅說。我明白,我完全明白,因為我也喜歡你,只喜歡你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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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渠梁片刻都不想離開衛鞅的懷抱,但他只抱了一分鐘,衛鞅就嚴厲地對他說:“你在發燒,躺下好好睡覺!”
他不情不願地放開衛鞅,但在松開手臂時,不動聲色地抓住了衛鞅的手,并把扣在一起手捂到了被子裏。
衛鞅遲疑了一下,但沒有拒絕。此時的嬴渠梁雖然沒有繼續發燒了,但神色不佳。衛鞅擔心手放在外面有些冷,于是放任他所作所為。
不過,這麽一來,衛鞅在床上的坐姿就難受了——他只好踢掉拖鞋,爬上床,坐到嬴渠梁旁邊。
嬴渠梁笑着仰頭看衛鞅。
“笑什麽?”衛鞅沒好氣。
“開心。”嬴渠梁收緊握在一起的手,“人生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失而複得。”
“失而複得?”衛鞅說。心想:我從你八歲看着你馬上要到十八歲了,哪有什麽失去的?
嬴渠梁說:“我失去了你兩年,兩年中我用過無數辦法找你,我問過能聯系到你的所有人……同時,我又怕找到你,怕你連見我一面都覺得惡心,如果你覺得分開是最好的結果,我到處找你,不是存心讓你不痛快嗎。”
他說到這句時,收到了衛鞅的怒瞪,他笑了笑,繼續說:“不過,最怕的是我在還不夠優秀的時候就見到了你,我配不上你,被拒絕了……那麽,我就錯過了唯一的機會。這樣的結果,比找不到你痛苦太多了……”
衛鞅打斷嬴渠梁,說道:“我沒有你那麽多心路歷程,不過,你和衛二丫都忽然從我視線中消失了,我多少也體會到了你說的‘失而複得’。”
衛鞅頓了頓,接着說道:“不說這些了,我剛才問你,你忽然跑我家來做什麽,你還沒回答我。”衛鞅說。
嬴渠梁瞬間哭笑不得。這個人啊,說了這麽多情話,他一點都沒感覺嗎?算了,他才開始接受我的心意,慢慢來吧。
“我好幾天沒看見你了,想看看你。”嬴渠梁說,“我哥在醫院照顧我爸,讓我歇一歇,我只有在你身邊最安心,于是就來了……”
衛鞅聽嬴渠梁說到這裏,默默地緊了緊嬴渠梁的手。
“你先住我這兒。”衛鞅說着,然後陷入了沉思。
“想到了什麽?”嬴渠梁問。
“我又把你撿回來了,還不如從來沒把你攆走過。”衛鞅說。
“後悔了?”
“沒有,時光倒流一萬次,那時候我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時光倒流我就不吻你了!”嬴渠梁想起和衛鞅分開的兩年就心疼不已,如果沒有分開,他和衛鞅之間一定會有很多雖然日常卻刻骨銘心的事情。
衛鞅看了嬴渠梁一眼,說道:“我們先來約法三章。”
“你說。”
“第一,我們現在的關系還是師生,我是你的衛教授,在家裏和在學校都不許做任何越界的事情。你假期時可以寄住在我家,但平時還是回宿舍去住。”
“知道了。”嬴渠梁點頭答應。
“第二,你可以用我的一些日用品,可以看我的書,和你小時候一樣。”衛鞅說。
“明天晚上,我們去超市買些日常用品回來。”嬴渠梁說。
衛鞅點點頭,“我接下來說的才是第二條的關鍵。”
“你說。”
衛鞅說:“不許用我的毛巾和牙刷!”
“我又不是變态!”嬴渠梁叫道,“說第三條。”
“還沒想好,等我想到了告訴你。”衛鞅說,“行了,你睡吧,我看書。”
他說着,拉開床頭櫃的小抽屜,從裏面取出一本黑色封面的書。
嬴渠梁看了一眼書名。
——卡夫卡《審判》。
衛鞅想從嬴渠梁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但才有這個念頭,嬴渠梁像是意識到了,抓緊衛鞅,說:“我幫你翻頁。”
他伸出沒有和衛鞅相握的手,幫衛鞅把書翻到夾着書簽的那一頁。
衛鞅放下書,把嬴渠梁的手放回被窩裏,“我單手能翻書,你安心睡。”
“好。”嬴渠梁應了一聲,閉上了眼睛,臉上一直挂着滿足的笑容。
衛鞅看着,搖搖頭。心道:這家夥,生病後更孩子氣了。
☆、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