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軍憤怒,一劍就要刺下——
這一劍打破原本平靜的局面。
守微迅疾如電,只有一道鬼魅般的影子閃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避開鋒芒。
內圈的兵士瞬間出手,數不清的刀劍刺來,就要把他紮成馬蜂窩。
轉眼間卻被強勁掌風擊倒,前排推倒後排,不過須臾,密密麻麻的人躺了一地。
更多的人正要一擁而上,只見守微奪下将軍的劍,挽了個不甚靈活的劍花,才施施然将劍擺在将軍頸側。
四方皆寂。
“和修士玩人海戰術,你們腦子裏養魚嗎?”守微拍拍将軍肩膀,安慰道,“好了,現在可以談談。”
将軍怒吼:“怎麽可能,你不是已經失去靈力?”
“這麽不靠譜的假消息,到底是誰放出來的?”
“……”
“這假隊友坑得像個真卧底,你們還不賣他?”
“花熙。”
☆、慈悲
“讓他們都走開,我們好好談談。”守微面色和緩,持劍的手卻沒有半分松懈。
不能接受這麽快就敗退,還被當做人質威脅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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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氣得劇烈喘氣,青筋凸起。
國師嘆氣,讓士兵們退到門外。
門關上的同時,守微把劍放下來。
他走到桌前,随意得像在自己家裏,不急不躁地倒了三杯茶水。
看見桌上攤開的、還沒來得及收掉的經書,還順口稱贊一句國師的書法。
将茶水塞進兩人手裏,便施施然坐下,這才擡起頭回應那兩個心情複雜的人。
“我叫守微,年方二十,不是什麽尊者,從小到大也沒幹過什麽壞事。自寂寞沙洲來,欲往虛玄宗修道,途中無意間來到這個幻境,目前只想找尋出去的方法。”
國師道:“五百年了,無數人被花熙引過來,最後屍骨無存,連靈魂也被當做養分上供,無一幸免。”
守微好奇,問道:“上供給誰,淵渟?”
國師面色複雜:“你真的不是他?”
“我要是那麽厲害,還需要來找你們?”
“也是。”
三人各捧一杯茶水,除了将軍臉色略微緊繃,氣氛一片祥和,完全看不出方才還劍拔弩張地對峙過,和諧溫馨得宛如茶話會現場。
嘭——
緊閉的門被踹開。
花熙依然一身紅衣,卻比下午見到時正式許多,暗色花紋繁複,長長的下擺拖在地上,開出一朵烈焰般的花。
他進來環視一圈,嗔怪道:“三個人喝茶,也不叫上我。”
國師面無表情:“不請自來,沒你的份。”
守微微微坐直,暗中戒備,面上卻是玩世不恭。
花熙徑直走到國師身旁,說:“真是沒用,他連靈力都沒有,你們這麽多人卻解決不了。”
将軍:“呵呵。”
國師沉默半晌,才說:“我只是不相信你。”
花熙哈哈笑道:“五百年的交情了,所有人都在日複一日的遺忘,只有我們還記得彼此。你不信我,又能相信誰,這個惡魔嗎?”
“他不是。”
“他就是!”
花熙快步走到門外,拽着王夫人的胳膊粗暴地把人扯進來,一手指着守微,逼視着她厲聲問:“母親,告訴旁邊這兩個蠢貨,之前這個人都和你說了些什麽?”
王夫人含着眼淚搖頭,根本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豔鬼般的男人是自己的兒子。
“別怕啊,您是我的母親,什麽也不用害怕……說!”
“是娘對不起你……你別這樣……”王夫人雙手捂面,大顆大顆的渾濁淚水從指縫間掉落,砸在地上。
花熙把她的手抓下來,又用細白的指尖撥弄她的頭發,語氣轉為陰柔的誘導:“母親,看着我,別怕。那好,我來說,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王夫人臉上都是淚痕,神色茫然恐懼。
花熙緊緊盯着她的眼睛,緩緩問道:“他沒有否認過,自己就是十二年前的那個人吧?”
王夫人迷茫地搖了搖頭:“沒……沒有。”
……
花熙回身,攤開雙手嘻嘻笑道:“這就是你們相信的人?”
“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
花熙不以為然:“這句話你已經說了上千次。”
嘭——
不待回答,只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燭火瘋狂搖動就快熄滅。
燈影幢幢中,國師瞬間站起,他扭頭望向窗外,只見鐘樓周圍的屏障寸寸碎裂。
“……結界,破了。”
一個士兵急速沖進來,半跪在地上,膝蓋因速度過快而磕在地上發出悶響。
“國師大人,城裏所有人都向這裏聚集過來,他們好像都失去了神智,只知道扭打撕咬。兄弟們不願下重手,卻根本攔不住,再這樣下去,我們都……”
将軍快步走向窗邊,探身向下望去,只見密密麻麻的人群瘋狂湧向鐘樓。
前面的人大多身着錦衣華服,靠後面才有衣衫褴褛的人,應是剛從城郊趕來。
他們尖利的指甲暴長,猩紅色的雙瞳在暗夜中發出亮光,眼裏只有野獸般的暴戾,全都失去了意識,只剩下撕咬抓撓的本能。
不停向前推搡,又被士兵阻攔在外。
明明都是靈魂,卻是大口大口生啖血肉的架勢。
士兵在沙場浴血奮戰練就的鐵血之氣糾纏萦繞,築成一道鋼鐵城牆。
最靠外圈的士兵全身都布滿了傷痕,堅毅的身軀因強忍痛苦微微顫抖。
自上而下,隔着遙遠的距離,将軍都仿佛能聽見啃食吞咽的聲音。
回過身來,卻見靈氣四處沖撞,琉璃燈盞化為齑粉,山水屏風頹然倒地——花熙和守微已經打了起來。
花熙明明沒有仙緣,卻不知經歷了什麽,被強行灌出個築基修為。
他抽出腰間長劍,步步逼近:“何必在意外面那群蝼蟻?你不是一向看不起弱者麽?”
守微險險避過一劍,被削下鬓邊一縷碎發。
花熙又是一劍襲來,笑道:“現在的你,真弱啊。”
“你好煩。”守微閃身躲開,反手一掌擊出,不遠處的花瓶炸開。
花熙根基虛浮,守微騰挪之間雖顯狼狽,卻也沒吃什麽大虧。
感覺不對。
游子打馬行四海,詩人執筆寫風物。
他此時手無寸鐵,像是心裏缺了一塊,空蕩蕩的透着風。
國師閉眼盤坐在地,默念咒語,随着晦澀古奧的大段咒語流過,鐘樓頂層的暗色地板上亮起無數金色光點。
光點越來越密集,漸漸布滿整個頂樓。
花熙回頭勸道:“不用這麽拼命,對我放心一點嘛。”
将軍心中升起不祥之感,正要阻止——
國師睜開雙眼,此時,他的眼瞳已經完全化作暗金色。
與此同時,道道金色光線穿梭跳躍在光點中,很快便織成一張大網。光網花紋繁複玄奧,布滿整個鐘樓頂層。
國師的面容很快衰老下去,深刻的皺紋像蛛網一樣迅速爬滿整張臉龐。
不過須臾,原是谪仙一般的人已是垂垂老矣。
将軍緊緊抓着桌面邊沿,此情此景,手指用力過猛,一聲脆響之後,竟是生生掰下一塊木頭,尖銳的木刺紮了滿手。
他仰首閉眼,臉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顫抖。
花熙正和守微打得不可開交,光線交織,在國師的刻意引導下,從花熙的腳下緩慢纏繞而上,像是一片粘稠的沼澤,限制他的行動。
“你在做什麽?”花熙愕然。
國師不答。
花熙的動作越來越遲緩,終于來不及躲閃,被守微一掌正中心髒。
他倒在地上,紅衣下擺早已在打鬥過程中寸寸碎裂,本是華麗的衣袍沾滿塵土。
金色細絲如活物般靈巧,一路攀爬束縛,就要将他凝成光繭。
同時,國師的狀态也越來越差,發絲枯亂,面色灰敗,顯出油盡燈枯之相。
花熙面上的驚愕轉為狠戾,像是被欺騙的棄子,恨恨地說:“你耗盡心血布置數百年,最後竟是用在我身上!”
國師虛弱地咳了幾聲,聲音嘶啞:“道不同,不相為謀。”
“明明商量好,把淵渟引過來解決掉,以後這個幻境就能完全由我掌控。”花熙狀若癫狂,“為什麽背叛我?在這裏享受永生,受那些愚民膜拜,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好嗎?”
國師緩緩道:“我從來沒有想過掌控這裏。”
“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花熙整個身體都被金絲裹成蟲繭形狀,唯有脖子以上露在外面。
“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這是實話,已經說了上千次。”國師搖頭嘆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破除幻境。亡魂應當得到安息,而不是成為傀儡被你利用,去欺騙、殺害更多的無辜之人。”
“呵,國師大人果然慈悲為懷。”
☆、問潮
花熙閉眼笑起,金色光繭驀地炸開!
金線哀鳴,齊齊斷裂掉在地上,漸漸消融于無形。
随着金色細絲消失,國師站立不穩暈了過去,被将軍小心扶住,放在椅子上。
花熙緩緩起身,此時的他眼瞳裏空無一物,神色木然,與先前被操縱的傀儡侍女沒什麽區別。
鐘樓之下的人群狂熱,像是被點燃的滾油一般,士兵築成的防線節節潰敗。
人群騷亂,發出無意義的咆哮,與撕咬、咀嚼、吞咽之聲混在一起。
與此同時,守微識海像被重錘敲擊,頭顱劇痛難忍。
他剎那間失去意識倒在地上,不遠處的花熙一步一步走來。
從高空俯瞰萬家燈火,數不清的紅色光點從城市角落冒出,像是被引誘的飛蛾,撲向城市中央唯一的火光。
長夜寂寂,忽有高亢的鷹唳之聲響徹天地——
巨鷹振翅擊空,裹挾翼下長風而至。
他以所向披靡的強悍姿态襲來,低空飛掠,強勁氣流卷起塵土漫漫。
士兵們震驚地看着巨鷹,為首之人慌亂間大喊:“趴下!”
黑色羽翼劃過,瞬間便把大片失去理智的人群掀飛出去。
鐘樓門前的區域被肅清,本是節節敗退的戰線被這一擊扭轉回來。
一擊過後,巨鷹扭頭直沖頂層而去。
雲開手持霜刃,破窗而入。
劍鋒雪亮,直指花熙。
此時的花熙只剩下身為傀儡的服從本能,在誰也看不見的背後,被絲線暗中牽引着。
“我聽從神明指引。”
“惡魔是喂不飽的。”
“三年前放出瘟疫的,和三年後獻上陣法的,很可能是同一人。”
“陛下倍感荒謬……陛下這次不敢不信……”
“與尊者長相神似,近乎同一人。”
“沉淵深處有僞神,以世間負面情緒為食。”
“隕落了。”
嘈雜的聲音亂哄哄響起,零亂的碎片線索浮出,在守微的識海裏激烈碰撞。
拼湊出一個冷漠的、強大的,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惡魔。
和他長着同一張臉。
他的思緒紊亂,識海裏出現一個黑漆漆的模糊身影。
守微淌過冰涼海水,卻距離那個影子越來越遠,直到影子變成一個小點,直到影子徹底消失。
他筋疲力竭,低下頭喘氣,水面倒映出他的臉,神色卻與他判若兩人。
水面上的影子對他笑了一下,那是一個帶着邪氣的、嗜血的笑容。
水浪翻卷,劈頭蓋臉砸到頭頂,一個怪物從水下沖出,緊緊扼住他的脖頸,将他仰面壓在水面以下。
是他的影子。
氣泡咕嚕咕嚕劇烈地冒出,冰涼刺骨的海水猛灌入肺腑。
守微瞪大雙眼掙紮,影子身上帶着令人窒息的暴戾氣息,還在笑着:“終于找到你了。”
如果說平時的識海溫柔如三月春水,銀波蕩漾,點點星光浮動;那麽此時守微沉在海水中,就像是躺在一池冰冷的毒液中。
這黑沉沉的水讓他想起了沉淵——那條充斥着死寂與不詳氣息的深溝。
眼前景象漸漸模糊,神思不安地飄動。
“铮——”
铿锵一聲,長劍出鞘。
幽藍劍光勢不可擋,霎時間沖破黑暗,陽剛劍意直沖霄漢,一切厄難氣息都被掃蕩一空。
長劍自上而下,直直貫入影子的頭頂,将他捅個對穿。
雲消霧散。
影子終于松手,如輕煙散去,識海恢複平靜祥和。
“問潮……”
守微起身,水流淌下,發絲和衣衫濕漉漉地黏在身上,顯出堅韌修長的肌肉線條。
問潮劍浮在半空,顫動不已。
守微擡手握住劍柄,那一瞬間的熟悉感深入骨髓,仿若見到久別重逢的老友。
碧落城中——
劍嘯聲起,氣沖鬥牛,凜凜劍光可與皓月争輝!
沒有森寒陰冷的尖銳殺氣,而是磅礴百川東流入海後的平和。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争。
将軍愕然望向天際,鐘樓之下無數士兵與平民同時停下,怔怔仰頭。
手中的霜刃激動地顫抖,雲開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問潮!”
巨鷹分外興奮,趁着人群怔愣,推土機一樣又碾壓了過去,氣勢洶洶地清理出大片空地。
幻境與影子的聯系随着那驚豔一劍消泯。
花熙的身體更加僵硬,他本是空洞的眼底萬般波瀾變幻,最終随着咔擦一聲,背後的傀儡細絲承受不住,終于斷裂了。
狂躁人群眼裏的紅光漸漸暗淡、熄滅,暴長的指甲也恢複回來。
鐘樓之下,終于恢複神智的魂靈茫然四顧,完全不清楚狀況:“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做什麽?”
國師悠悠醒轉,面色紅潤,竟是回光返照之相。
随着聯系斷裂,夜空與大地出現猙獰裂縫,漆黑的口子越拉越大,緩緩擴散,像有一只大手在撕裂這片獨立的空間。
天地動蕩,山河飄搖。
國師借着将軍的攙扶緩緩起身,望向周圍數百年一成不變的枯燥景色,如釋重負。
“終于結束了。”
塵歸塵,土歸土。
裂縫之後并非虛無,而是新生。
花熙不知何時已經清醒過來,臉上無悲無喜,去掉那些似真似假的陰陽怪氣,眼裏竟也透出些看破世事的淡漠來。
他跌跌撞撞走向昏迷中的守微。
雲開半抱着守微,見狀微微挑眉,審視着他。半空中黑鷹盤桓,蠢蠢欲動。
抛卻那些瘋癫與嘲諷,花熙面色微赧,咬着下唇後退半步。
眼看着幻境就快崩塌,他最後還是沖上前來,把一個深紅色的碎片塞給雲開。
千言萬語,都化為一聲嘆息。
不過須臾,幻境徹底崩毀。
廣闊城池如海市蜃樓消散,芸芸衆生化作光點向南而去。
極南之南,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一株擎天巨樹默然伫立,已有上萬年。
光點連結成一條浩瀚光帶,投向巨樹溫暖寬容的懷抱。
枝葉搖動,敲擊出清脆悅耳的獨特韻律。
虛玄宗,扶搖峰。
中年道人懷裏抱着一只貓,正在伺候大爺般的哄着。
似有所感,他停滞一瞬,望向南方。
貓大爺卻不領情,淡粉色的肉墊一把拍在他臉上。
趁着他沒反應過來,小貓從懷中掙脫逃出,一溜煙竄上了樹。
待守微睜開雙眼,竟有黃粱一夢、恍如隔世之感。
他背靠厚實溫暖的黑色羽翼,半躺在地上,一只銀色的小狼正趴在他身旁呼呼大睡。不遠處雲開閉眼盤坐,正在修煉。
守微坐起,環顧四周。
荒野,枯樹,昏鴉,正是先前神識所見之景,那隐藏在幻境華麗皮囊下的真實。
☆、沉淵
守微醒後不久,雲開便停下修煉,将最後發生的事情敘述一番。
守微唏噓之餘,又有些欣慰。
不但被禁锢許久的亡魂得以解脫,吞噬無辜過路人性命的幻境也終于消失。
雖然很難回到昱朝時的繁華,但至少随着時間流逝,碧落城遺址将不再是人人談之色變的鬧鬼亂葬崗。
雲開問道:“守微接下來有何打算?”
“前往宗門拜師,修煉,提升實力。”那個影子的存在讓他感到不安,尤其是那句:終于找到你了。
“我和二黑不願受門派羁絆,只想游歷四方做個散修。”雲開灑脫道,“既然如此,那便就此別過罷,日後有緣自會相見。”
此言一出,背對兩人的二黑悄悄踢了一腳銀狼,互相交換一個震驚的眼神。
“你……”守微有些失落,正想勸時,驀地想起他父母死于門派紛争,又不知從何勸起。
你我不過萍水相逢,何必交淺言深?
初見時自己說過的話在腦子裏轉來轉去,心底微微酸澀,某些難以言說的期望被壓制下來。
“怎麽了?”
“那個……你知道虛玄宗怎麽走嗎?”守微讷讷問了個蠢問題,話已出口不能收回,只想給自己一巴掌。
雲開打量他一番,似笑非笑:“聽聞虛玄宗入門儀式在十日後,你打算徒步走過去?”
修士築基期才可以勉強禦劍,元嬰期可禦風而行。
守微正色道:“我小有積蓄,可以去買匹馬。”
“唔,這樣啊……”雲開垂眸,低聲笑起。
“?”
“參加五年後的那屆儀式,的确不需要着急。”
“……”突如其來的紮心。
最後,擁有飛行坐騎的土豪玩家,還是好心帶上了明明坐擁金山,卻不知道怎麽氪金的守微。
按雲開的話說:游歷四方,去哪裏都是游歷,送一程也無妨。
巨鷹振翅,載着兩人一狼飛向虛玄宗的方向。
樹木房屋縮成小點,又被雲霧阻隔,看不真切。
迎面而來的風都被雲開細心地用靈力擋住,只能聽見風聲飒飒。
一枚深紅色碎片躺在守微的手心,正是花熙托雲開轉交給他的。
兩人早已将它細細檢查一番,還讓“老祖宗”二黑掌眼過,确定沒有危險。
守微将神識探入其中,是一段記憶。
七月七,河燈夜。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人群摩肩接踵,湧向江畔。千萬盞蓮花河燈順着江流悠悠遠去,江流倒映耿耿星河,星星點點的光芒連成一片。
有光明,便有陰影。
髒亂廢棄的小院裏,一個面貌醜陋的孩子拉住身旁少女的衣袖:“小雪姐姐,他們都去哪裏了?”
少女點了點他的額頭:“他們去放河燈。”
“放河燈有什麽用?放了河燈就不會挨餓不會被打了嗎?”
“懷念故人,寄托心願吧。”少女惆悵地說,“江邊的那些人,可能這一輩子也不會挨餓不會被打呢。”
“這麽好?那我們也去吧。”
少女蹙眉搖頭:“我們不能去。”
“為什麽?”
“會沖撞貴人。”
“……”明亮的眸子黯淡下來。
陰冷破舊的小院裏突然熱鬧起來,和姜雪同屋的女孩在江邊被城主看中,城主要帶走她納為侍妾。
嫉恨者有之,豔羨者有之,但這些情緒都被很好的隐藏起來。
出身貧賤的人,從小就被磨煉出曲意逢迎的能力。
樂姬臨行前,一衆姐妹都送上祝福,除了姜雪。
她還是那副憂愁纖弱的樣子,想說什麽又忍住了,最後只勸道:“只靠着年輕美貌是不長久的。”
樂姬年輕氣盛,這些天裏聽到的都是阿谀奉承,哪裏忍得了?
她揚唇諷道:“難道和你一樣,一輩子當個卑賤的奴隸不成?”
姜雪面色一白,氣氛頓時尴尬。
樂姬一朝青雲直上,成為雲端只可仰望的存在,她們便是有再大的氣也撒不到她身上,甚至為了拍馬屁,還要整治曾經和樂姬有過矛盾的人。
自然而然,姜雪成為了所有人排擠刁難的對象。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大雪紛飛,天地皆是素白色。
姜雪身子本來就弱,重病在床缺醫少藥,咳得驚天動地,手帕上都是暗紅色的血跡。
沒有任何人憐憫她,甚至有落井下石者,扔給她更重的活。
那個面容醜陋的孩子咬咬牙,把破舊的枕頭拆開,在一堆發黴的填充物中間找到些許碎銀,偷偷溜了出去。
正是年關,店鋪大多關門休息,他去了附近的幾家藥鋪,都是徒勞往返。
他只好跑去遙遠的城池繁華區,那裏有大店鋪,過年也做生意。
路上濕滑泥濘,雪水混着黑泥,還有些滑溜的冰塊,他頻頻摔倒又再次爬起,本就破舊的衣衫髒污不堪。
經過那條穿城而過的江水,他短暫遲疑後,小心地從衣襟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小蓮花燈,放在手心裏捧着。
這是那次七夕河燈夜後,他晚上在被窩裏偷偷折的,一直藏着,從來沒有機會放出來。
懷念故人,寄托心願。
“沒有什麽故人可以懷念,只有小雪姐姐對我好。老天爺,求求你了,讓小雪的病好起來吧。”
未點亮的蓮燈搖搖晃晃順水遠去,在江流中沉浮不定,宛若他眼前渺茫虛無的命運,脆弱,渺小,不堪一擊——
“啪——”一道氣流急速沖過,蓮燈頓時碎裂,沉入深冬徹骨寒冷的冰水中。
他的心也霎時變得冰冷僵硬,像是随着碎屑沉入水底。
緩緩回頭,只見一個黑衣男子抱臂站着,身形修長,臉上帶着半塊黑羽面具。
犀利的目光利劍一樣從面具後射出,嘴角勾起,帶着戲谑的笑意。
“好久不見。”優雅的聲線裏淬着劇毒,偏偏又有種蠱惑人心的魅力。
小孩對這個救過他性命的人印象深刻,此時卻只是怯怯地站着。
這個人,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沉淵看不起他這副懦弱的模樣,居高臨下問道:“你這兩年過得真慘,想不想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小孩警惕地望着他:“我又需要付出什麽代價?”
“別緊張,我捏死你和捏死一只蝼蟻沒什麽區別。”沉淵嗤笑一聲,“我帶你離開,過幾年你就可以親手滅掉這座城。”
“我只想治好小雪姐姐的病,等她病好了,才能和你走。”
“相濡以沫,弱者的庇護。”沉淵嘲道,不待小孩反應,便突兀消失。
☆、虛玄
小孩茫然四顧,攥緊手裏髒兮兮的小錢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藥房的方向。
他将所有的積蓄都花光,買了許多藥材,滿心歡喜與期待,小步跑回那個破落小院。
還未進門,就聽見少女們叽叽喳喳的嬌笑聲。
許是有什麽喜事吧,反正也與他無關。
他并不好奇,只是低頭走過人群,輕輕地敲了敲姜雪的房門。
沒有反應。
心裏微緊,情急之下狂敲一通,依舊沒有回應。
小孩心下一橫,咬了咬牙:“挨罰就挨罰!別連累小雪就好。”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單薄身體裏還能爆發出如此強大的氣勁。那扇布滿劃痕的木門被他拼盡全力一腳踹倒,壽終正寝。
屋裏空空蕩蕩。
他瘋了一樣跑出去,四處抓着人問:“姜雪呢?姜雪去哪裏了?”
大家聽見姜雪的名字後,都面色古怪,嬉笑着顧左右而言他,無一例外。
小孩最後氣憤地将人一把推開,跑了出去。
那人嫌棄地拍拍衣服,撇撇嘴:“小屁孩脾氣還挺大,有你哭的時候。”
他最後是在雪地裏找到姜雪的。
明知道姜雪重病在床,卻有人給上面的人打小報告,說她假借生病逃脫做工。
上面的人也不在意,輕飄飄地布下大堆繁重的活計。姜雪強撐着幹活,卻因為重病難以完成,被抓去一頓暴打。
小孩恨極了冬天。
同樣的冰天雪地,同樣帶着黑羽面具的男人。
可是他還活着,姜雪卻沒能熬過去。
大雪紛紛揚揚,瑞雪兆豐年。
正是辭舊迎新之時,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荒野蒼茫,雪原皚皚,姑娘彌留之際咳出的血沫,開成赤紅的梅花。
“帶我走,帶我離開這裏。”瘦骨嶙峋的孩子絕望地拉住沉淵的下擺。
面具下的嘴角勾起,戲谑地問:“不論什麽代價?”
小孩遲疑片刻,轉念一想,已是身在深淵絕谷,又有何懼?
他擡起頭,望着這個無數次在夢境裏出現過、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男子,終于下定決心:“不論什麽代價,只求您帶我離開這裏。”
回憶結束,深紅色的碎片褪去光澤,變得暗淡,甚至出現細微的裂紋。
花熙最後留下這個碎片,是為了什麽呢?
還有幻境破滅前,他情急之下輾轉猶疑,最後又吞回腹中的話。
雲開猜測,他或許是在道謝,向那個六歲時救過他的人道謝。
一切線索都被串聯起來,厚重幕布被掀起一角,露出隐藏在幻境背後、高高在上俯視衆生的人——
最後出現在他識海裏的影子。
影子帶走八歲時的花熙,又在花熙十八歲時将人放了回來。
他精心設計一出落魄奴隸複仇的好戲,芸芸衆生皆為戲中人而不自知,獨有他一人坐在觀衆席上欣賞。
他欺騙利用凡界的君王,畫了個圈讓人往下跳,又借愧疚之心,誘騙一個君王親自下令毀滅子民的殘魂。三年浩劫,衆生為棋。
他玩弄人心之後猶不滿足,貪心地榨幹最後一絲價值。要不是在最後,他忍不住從觀衆席走出來,被問潮趁機斬斷與幻境的聯系,這處吞食生命的漩渦還會繼續存在下去,源源不斷地為他提供養料。
花熙說的沒錯,他有神明般的強大力量,和惡魔般的狠毒心腸,偏偏又與自己有脫不開的幹系。
李老漢的話浮上心頭,他那時的表情玩味:“那你原本是誰呢?”
我原本是誰呢?
守微不敢細想。
千山風雲席卷而過,群雁飛往天際。
天邊暮霞如燒灼滾燙的岩漿,翻滾鋪開在頭頂。
他們已經離開了寂寞沙洲那漫無邊際的黃土,此刻低頭向下看去,皆是綠水青山。
一路過來,守微俯瞰山川秀色。二黑速度極快,眼看着荒蕪的黃土漸漸染上綠意,空氣中的靈氣越來越濃郁,離虛玄宗也越來越近。
他心裏忽地有點緊張。
守微問了許多問題。有些問題在修士看來非常粗淺,甚至是從小就懂的常識,雲開卻是耐心細致,沒有任何不耐煩的神色。
這片大陸上,修仙傳承已久。千萬年來,歷史長河中或大或小的宗門浩如星海。
歷經滄桑屹立至今的是鳳毛麟角之數,更多的都随着時間悄然湮滅。
虛玄宗在東郡的北邊,可以算是新生的嬰兒——建宗立派不過區區兩百年而已。
在外人看來,随便一個小浪頭拍過,虛玄宗就有可能徹底消亡。比起其他那些龐然大物,實在是不夠看。
一般來說,傳承數萬年的大宗門裏,都出過許多的飛升仙人,實力強勁、修煉資源豐厚,無數人趨之若鹜。
相對應的,要求也很高,天資一般的人只可仰望。
守微并不強求那些,悠悠然躺在鳥背上。
他忍不住悄悄打量雲開,這人懂得多、脾氣好、實力強、還很乖,唔……長得也好看,是個好人。
可惜不久就要走了。
恍惚覺得,他牽只狼,雲開帶只鳥,兩個人走五年,慢慢走到虛玄宗也不錯。
只是要麻煩李老漢等許久了,不知道那時候他是否記得自己,會不會又被貶到偏遠的地方去。
被自己荒謬的想法逗笑,守微別開頭,掩飾好笑意後,才淡然将目光投向下方。
虛玄宗已是不遠,附近的修士越來越多。
因為妖修身份敏感,雲開讓二黑緩緩下降,正要在前方的密林裏停下。
二黑猛然間急轉彎!
一股靈力從後方襲來,被險險避過,沖向前方。
不遠處一棵大樹轟然倒下,寬大茂密的樹冠剎那崩塌。
一個高傲輕浮的聲音響起:“哈哈,我就說嘛,哪裏是什麽長老,分明就是兩個天賦平平,只能背靠家族耀武揚威的廢物!”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從樹林中走出,身邊衆星拱月般簇擁着四五個與他年齡相仿之人。
“把令牌交出來吧,你們可以滾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花熙六歲(正文時間的五百年前):
(第19、20章)被父母遺棄,丢在雪地,被路過的淵渟救回來。
花熙八歲:
被賣到黑市當奴隸,認識了姜雪、樂姬。
樂姬嫁給城主,姜雪被害死,花熙情緒崩潰。
(第25、26章)和淵渟長相一樣的沉淵(反派)出現,帶走花熙(折磨并洗腦十年,附贈整容和提升修為服務)。
花熙十八歲:
(第19、21章)回到碧落城,收拾父親和樂姬,帶來疫病。
(第22章,國師說的)同時,沉淵出現在皇宮,向皇帝建議在病發前屠城,皇帝當然不信。
後果是疫病發作,碧落城全體團滅(并且魂魄被困鎖(沉淵幹的))。
疫病傳染擴散,三年浩劫。
三年之後:
(第22章,國師說的)病情得到控制,沉淵再次去找皇帝,交給他滅魂的陣法(讓一個君主親自下令毀滅子民的殘魂)。
(第17章)三年浩劫的代價太過慘重,皇帝這次不敢不信,派軍隊護送國師去碧落城擺陣法。
陣法殘忍,淵渟感應到鬼府的地火,震驚并阻止,收走(不完整的)魂魄。
淵渟走後沉淵出現,利用做了手腳的陣法,徹底把整個城變成幻境,無限重複疫病發作前的最後一天。
除了國師、将軍、軍隊和花熙,城裏所有居民過的都是同一天。午夜鐘響之後,時間和記憶自動撥回。
晝夜之交,現實中經過碧落城遺址的人會被花熙引進幻境,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