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城門口所有幸存的亡魂都變成光點,被吸進古樸的令牌。
花熙也被收了進去,面具男子猶豫片刻,又把人扔了出來。
小光點落地後即刻變回人形,倒在地上咳嗽。
花熙紅色的衣袍淩亂,還帶着煙熏過的黑灰,別有一番美人柔弱的韻味。
可惜,在場兩人都不為所動。
花熙擡起頭,才看見那個男子。
驚異,愕然,恐懼,種種表情輪番變換,甚至還流露出壓抑不住的怨恨。
面具男子沒有理會他的情緒,而是面向國師,問道:“為何布下有違天和的禁陣?”
國師還在猶豫,花熙已然冷笑出聲:“裝什麽裝,你還不清楚嗎?”
“閣下似乎對我有些誤會。”面對花熙的逼問,面具男子卻依然溫和有禮,“只是此陣關系重大,希望二位能暫時放下偏見,如實相告。”
“你又在玩什麽把戲?”花熙不買賬,面對生死尚且不懼的人,此刻卻緊張得顫抖。
國師問:“閣下可聽聞凡界最近幾年的瘟疫?”
“略有耳聞,瘟疫不是已經平息?”
國師說:“有高人進獻陣法,建議焚毀碧落城所有亡魂,滅絕輪回,以防後患。”
“愚昧!身體疫病,與魂魄何幹?”男子一時激憤,很快調整過來,冷靜後沉思道,“死去三年,魂魄仍在,奇怪。”
“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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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讓一城的魂魄死去後仍然存在,必定有鎖魂之陣;方才你們擺出的是一種滅魂陣,能召出鬼府之火焚燒魂魄。”
國師眉頭緊鎖:“鎖魂,滅魂……陣法的事,各大仙宗的長老們都沒有提過,閣下可有把握?”
“這種陣法早已被禁用,連我也知之不多。”面具男子搖搖頭,意味深長地說,“除非巧合,否則三年前放出瘟疫的,和三年後獻上陣法的,很可能是同一人。”
他把花熙收進令牌,就要禦風而去。
國師似乎被打擊得有些懵,半晌才反應過來,苦澀難言。
“冒昧問一句,尊者名諱?”
男子回頭,單手揭下黑羽面具,溫潤柔和的眉眼顯現出來。
與守微別無二致。
“南海鬼府,淵渟。”
守微醒時,已是下午。
待他收拾齊整,敲了敲對面的門,卻沒有回應。
正要返回,便聞見轉角處傳來食物的香氣。
雲開端了些簡單的菜品米飯,見了他便笑起來:“醒了?正好一道用飯。”
看看窗外的大太陽,守微的厚臉皮也有些泛紅,正想假裝修煉完畢補救一下,就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罷了罷了,反正昨晚睡得遲。
守微回憶着昨晚的夢,所有微小的細節都歷歷在目。
他這一覺睡得漫長,并沒有得到充分休息,反而感覺身體被掏空。
饑腸辘辘,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把食物橫掃一空,先前敲門時想說的話也不知被丢到哪裏去了。
……
守微誠懇地說:“你要相信,我平時不是這樣的。”
雲開并不在意,依然慢條斯理,動作優雅如畫:“我已辟谷,你該多吃些。”
“唔,今天這頓飯,倒是比昨天在樓下的好吃多了。”
少年笑容更深,眼角彎彎:“我親手做的,你喜歡就好。”
久待在一個樓裏并不舒服,尤其這原本是個屍骨堆。
守微以消食為名,想出去走走。
他放棄了那身破破爛爛的布衣,從儲物環裏掏出一套深藍色的錦袍換上,整個人長身玉立,氣質煥然一新。
馬廄裏,銀狼躺在正中央,正呼呼大睡。身下墊着厚實的幹草,舒适溫暖。
也不知他做了什麽,那群高頭大馬遠遠地避開他,全都擠在邊緣。
聽到腳步聲,銀色的耳朵動了動。
守微徑直走向他,小狼驟然睜開雙眼。
在看見來人後,兇狠的眼神瞬間變得軟綿綿的,緊繃的身軀也放松下來,他甚至發出細微的哼哼。
雲開抱臂站在門口,見狀輕輕笑了一聲。
兩人一狼漫步在青石長街,聊天內容天馬行空,雲開卻總能接上話題,默契得像是神交已久。
只是不知為何,初見時還撒嬌賣萌要抱抱的小狼,今天守微想抱的時候,卻別扭地躲開了。
正好經過集市,身旁的少年不看刀劍不看字畫,眼神似乎四下游離,卻總纏着一處不放——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
注意到這點,守微面上不顯,心底卻笑開了花。
和小販擦肩而過,雲開一步三回頭,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
守微忍着笑,直接走向小販,精挑細選了兩串最大最圓的。
守微回過身去,只見雲開緩緩向他走來,注視着他,目光可以說是溫柔缱绻的。
身旁是毛茸茸的小狼,身後是人潮川流不息。
天光從湛藍天穹灑下,為他披上一層溫暖的光暈,泛着金色的長發柔軟,一如守微此刻的心。
守微将一串糖葫蘆遞給他,笑着說道:“我很喜歡吃,你也嘗嘗。”
從午後到夕陽斜晖,他們一路走向城池邊緣。
看到了歌舞升平的背面——
低矮漏雨的破舊小屋,布滿污穢的斑駁牆壁,堆積垃圾的細窄小路。
還能聽見不遠處打鬥的聲音,混雜着惡毒下流的咒罵。
這裏遇到的行人,都是頹唐的。偏偏又有敏感銳利的視線,從油膩肮髒的亂發下透出,直直射向這兩個和周圍風格明顯格格不入的人。
守微無所謂,卻不想讓身邊的人感受這些。
他正要拉着雲開返回,不料被一個髒兮兮的醉鬼從後面抱住小腿。
“恩人,您終于回來了!”
聲音洪亮,感情充沛,如果不是他剛從賭場跑出來,身後還綴着四五個讨債的混混,守微可能就信了他的邪。
☆、恩公
“王大貴!你有種站住別跑!”那幾個小混混手裏抄着各種家夥,扁擔,鐵棒,擀面杖,應有盡有,狂奔在坑坑窪窪的小路上。
“我站住了!你們有種來啊!”
守微還在試圖把腿抽出來,王大貴卻像是打定主意賴上他了一般,死死抱着也不松手。
他一邊抱着金小腿,一邊挑釁小混混們,神氣十足,活像只鬥勝的老公雞。
正好小混混們趕來,想強行把他拖出來揍一頓。
相同的事情已經發生過無數次,王大貴酗酒嗜賭,把老爹留下的萬貫家財敗了個幹幹淨淨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
欠的那些錢把他按斤賣也還不清,只能打一頓出氣。
可眼前這兩個陌生人一看便非同尋常。
王大貴雖然現在窮困潦倒,年少時可是方圓十裏有名的纨绔,昔年的狐朋狗友皆是非富即貴,随便出來一個都是他們這小賭場惹不起的。
雖說牆倒衆人推,可聽說前些年還有人給他送了一大筆錢……
守微揉揉額角,問道:“這人是誰?”
幾個小混混交流眼神,磨磨蹭蹭推出一個代表。
那人走上前,疤痕縱橫的臉上擠出一個谄媚的笑:“這人叫王大貴,欠了賭場不少錢。二位公子若是想保下他,還請先把他付的錢結清,我們保證不再阻撓。”
雲開看着守微被抱住的小腿,皺了皺眉:“我們可不認識他,幾位請随意。”
小混混們正要上前,便聽見王大貴殺豬般的嚎叫。
“恩公,恩公!您不記得我了?十二年前,您救過犬子一命,小的這麽多年都難忘,只求為您當牛做馬,償還恩情。”
王大貴一邊哭喊,一邊往守微身後縮。
十二年前?
守微抽了抽嘴角,說:“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我今年剛剛二十歲,受不住你的報恩。”
“恩公仙人之姿,小的十幾年來念念不忘,怎麽可能會認錯?求求您給小的一個報恩的機會吧,便是刀山火海也萬死不辭!”
念念不忘?雲開挑挑眉,細細打量王大貴,似是在思考從什麽地方下刀比較好。
守微似乎考慮了一會:“我說什麽你做什麽?”
王大貴眼睛一亮,老雞啄米一樣狂點頭:“是是是,恩公說什麽我就做什麽!”
“哦,我們要走了,你能松手嗎?”
“……”
不過片刻,腿部便是一松。
王大貴終于找好角度,撒丫子一溜煙跑了。
小路細窄,道阻且長,小混混們想追過去,卻剛好被守微和雲開無意中擋住,只能眼看王大貴敏捷地跨過重重障礙絕塵而去——
撞在紅色的衣擺下。
花熙從轉角處閃出,猛地飛起一腳,踹在王大貴的腹部。
與此同時,雲開一把拉過守微後退,兩人躲在暗處。
銀狼還呆呆地杵在那裏看戲,雲開把小狼也扯回來,又把他露在外面的大尾巴塞進陰影。
兩人一狼隐藏在小巷拐角處,暗中觀察。
王大貴倒在地上罵罵咧咧,“今天真他娘的倒黴,又是哪裏來的狗東西,敢擋爺的路!”
花熙身後走出一個女人,長久的勞累與折磨使她看上去分外蒼老。
她的頭發蒼白,佝偻着身軀,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王大貴看見她,頓時怒不可遏,破口大罵:“好你個賤女人,老子白養你這麽多年,竟敢聯合外人折騰老子。你以後別回家,否則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那女人本就戰戰兢兢,被劈頭蓋臉一頓罵後,更是下意識地往後縮,嘴唇發抖,眼裏噙着淚水,想為自己辯解又不敢的樣子。
“你家?牲棚都比你家好。”花熙一手扶住王夫人,另一只手順着她的背撫摸,低頭看着一團爛泥般的王大貴,勾唇嘲道,“十幾年不見,你還是這幅欺軟怕硬的慫樣。在家裏橫的不行,出去了就像條狗一樣只會搖尾乞憐。”
這番話着實戳到王大貴的痛腳,他一邊捂着受傷的腹部,一邊瞪視着花熙:“你是哪裏來的小白臉,多管別人家的閑事。”
花熙走過去,抓住王大貴的衣襟,一手拎起人來,低頭逼視着他:“有人十二年前給一筆錢,就能讓你記到現在也糾纏不放。你當時裝出慈父的樣子哄騙別人,現在可還記得親生兒子埋骨何處?!”
花熙說完後,便把王大貴一把掼在地上,後腦勺磕在地上發出悶響。
王大貴眼前一陣眩暈,狠狠吐出一口唾沫,罵道:“關你屁事!”
身前是花熙和發妻,身後是幾個混混在看戲,王大貴火氣上來,也懶得再裝模作樣,各種難聽的話語都發洩出來。
幾個混混世面見多了,不以為意。
王夫人被打罵了許多年,也早已看清眼前這個人的嘴臉。
而花熙靜靜聽着,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明顯,讓人看了不寒而栗。
他從腰間抽出一把長劍,劍意凜凜,泛着青光。劍尖抵在王大貴的脖頸,微微用力,一絲血跡歪歪斜斜地混着污泥流進衣領。
“父親,真想現在就殺了你啊……別怕,你不會這麽輕易就死的。”
勁風襲來,劍光一閃,王大貴的右臂掉落在地。
血液四下噴濺,染上花熙的手背,又被嫌惡地抹去。
短暫的驚愕過後,便是難以忍受的劇痛。
花熙給小混混扔下一個沉甸甸的盒子,說:“你們随意折騰他吧,注意留口氣,別弄死了。”
他無視在一旁嚎啕的男人,最後一眼掃過小巷拐角的暗處,牽着母親的手走了。
小巷拐角,二人一狼慢慢往回走。
守微感慨:“酗酒,賭博,家暴,衆叛親離,花熙居然有個這樣的父親。”
雲開說:“這個幻境裏無限重複着這一天的事,也就是說,王大貴五百年來每天都要被斷臂一次,确實比直接死了還慘。”
“可是既然花熙的母親也在這裏,他怎麽忍心?”守微想起那個夢境,心中一動,問道:“你之前說,昱朝國師率軍隊超度亡魂,後來怎麽樣了?”
雲開搖搖頭:“他們全都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
☆、月下
一處富貴人家的宅院外,守微拉着雲開,偷偷摸摸地繞了好幾圈,最終選定一個較矮的牆頭,滿意地點點頭。
他運起靈力,使出半生不熟的青雲迷蹤步,還沒跳起多高,就被雲開生生拽了下來。
雲開似笑非笑,問:“守微這是要去偷香竊玉?”
守微愣了愣,豎起食指,抵在唇前,小聲道:“噓——放心好了,以後要有這種好事,哥哥一定不會忘了你的。”
夜色下看不清雲開的表情,守微輕輕一躍,翻過牆頭——
摔了個狗吃屎。
看來以後要多練練迷蹤步,打架可以不會,跑路一定要潇灑!
雲開聽着隔牆傳來的悶響,無奈搖頭,輕飄飄地越過牆,穩穩落在地上。
守微拉過雲開就要往前走,卻被雲開輕輕掙開。
“?”
守微回身,正要發問,只見雲開不緊不慢地掏出一條布巾,擡手細細揩過他的鼻尖。
月上柳梢頭。
兩人面對面站着,守微甚至能聞到雲開身上若有若無的冷香。
布巾觸感細膩,混着極淡的香氣癢到了心底。
雲開收回布巾,又拍拍他身上的灰土,理過衣襟後,才任由守微拖着走。
這處宅子雖然寬敞,人卻稀少,各處擺設也是空蕩蕩的,許久沒有住人的樣子,冷冷清清。
夜色深重,風聲嗚咽,宅子各處都是黑漆漆的,頗有些兇宅的氣氛。
守微循着先前留下的标記,偷偷摸摸地在前帶路,雲開在後面閑庭信步般跟着。
二人穿過重重回廊,終于看見一個點着燭火的房間。
從窗外的剪影來看,裏面只有一個人,似在抹淚,隐隐有抽泣之聲。
雲開問:“美人垂淚,你不進去哄哄?”
“……別鬧了。”守微無奈,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個兩鬓斑白的女人,明明只是中年,卻滄桑如老妪一般,正是王夫人。
王夫人還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門也只開了一條小縫,眼神裏全是警惕,随時準備關門的樣子——雖然以她的力氣,并不能阻攔什麽。
她看清守微的臉後,松了口氣,這才打開門請他們進來,還端出一套青瓷茶具,顫顫巍巍地給兩人上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年少時嫁給王大貴,那時候王老爺還在,兩家正是門當戶對。
王老爺撒手西去,有再多的錢財也經不起揮霍。
等人至中年,大宅子也賣給了賭場,身邊仆從跑了個幹淨,跟随王大貴多年的狐朋狗友早已作鳥獸散。
人情冷暖,世态炎涼。
生活落魄,娘家接濟幾回後,也漸漸斷了往來。
而今笨拙的動作裏,還能看出些許早年富貴生活的影子,今昔對比,不由鼻酸。
她的雙眼紅腫,臉上淚痕未幹,看着守微,感慨道:“十二年不見,恩公依然豐神俊逸。多謝恩公照顧小兒了,是我們做父母的沒養好他,才拖累了恩公這許多年。”
……?
守微面上看不出情緒,只是淡淡問道:“無妨。多年未見,你們家怎麽成了這個樣子?那一大筆錢呢,令郎又怎會流落在外?”
雲開端着茶水,在一旁默默看戲。
就像一個單純乖巧的少年。
王夫人笑得比哭還難看,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眼角,說:“可恨我那時候還看不清王大貴的面目,依然指望他回心轉意浪子回頭。恩公,十二年前,是我們騙了您啊。”
十二年前,花熙六歲,那時候他還不叫花熙。
他生來醜陋不堪,從小生活在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中。
王大貴很嫌棄,又沒有錢養,便想把他丢棄。
王夫人不忍骨肉分離,卻也面皮薄,不想要這麽個醜陋的累贅,只是一直無法下定決心。
那年冬天,天寒地凍,他們一家饑寒交迫,孩子又不巧生了重病。
最終王夫人點頭,他們決定把那個已經能記事的孩子丢棄。
王大貴愚昧信鬼神,害怕孩子死後化作厲鬼索命。雖然心裏厭惡,也沒有表現出來,只是裝作無奈的樣子。
重病的孩童被扔進冰天雪地,本應十死無生,偏偏出了意外。
一個戴着黑羽面具的年輕男子看見了他,也不嫌棄他面目醜陋,抱起來向周圍人打聽是誰家的孩子。
過路人不少,認識那孩子的人也不少,但是貧民區誰也不容易,哪管得了別人家的事,無數人路過孩童皆是無動于衷。
雖然養不起,但指個路無妨,很容易便打聽到王大貴的住處。
王大貴不願意再見到那孩子,但是看面具男子氣質非凡如芝蘭玉樹,且心地柔軟,便起了歪腦筋。
他和王夫人串聯着演戲,做出一副慈愛父母的模樣,假裝是生活所迫才不得不丢棄孩子,卻因為骨肉相連後悔莫及。
痛哭流涕,聲淚俱下,半真半假相互摻雜,淵渟沒想到凡界會有父母厭惡子女,也就信了。
孩子重病,年齡尚小,承受不住靈力靈丹,只能找凡界大夫醫治。
淵渟似是有急事,卻依然看着孩子病好之後才走,期間王氏夫妻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孩子,他便放下了心,留一大筆錢讓這對夫妻經營鋪子好好生活,就離開了。
哪裏能想到,在他走後不久,王大貴本性畢露,很快又把那筆錢揮霍一空,分文也不留給妻兒用,醉酒之後就毆打家人出氣。
日子又要過不下去,兩年後,孩子八歲,王大貴把他賣去黑市當奴隸,從此音信全無。
再次見面,便是成年的兒子一劍斬斷父親手臂。
花熙找回母親,母子之間也沒有多親昵,把人安置在這個空曠的宅子裏就離開了。
王夫人心中苦澀,這個兒子流落在外那麽多年,經受了多少苦難,心裏想必也是恨她的吧。
“熙兒剛剛和我說,這些年都承蒙您照顧,老身無以為報,羞愧欲死。”
守微一直保持着高人風範,少說多聽,偶爾應和兩聲,面上高深莫測。
卻沒想到套出這麽一段醜惡舊事,心情複雜。
他看着眼前的可憐女人,想安慰卻說不出口。
☆、洗星
王夫人想留二人住宿,被守微婉言謝絕。
所有的疑點最後都回到花熙身上。
八歲到十八歲,他這消失的十年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才能讓一個人從外貌到實力都發生巨變。
他對淵渟的恐懼和敵意從何而來,他口中的神明和惡魔又是誰?
淵渟已經收走了亡魂,為什麽這個幻境依舊存在,國師和士兵們為何失蹤,淵渟離開之後發生了什麽?
王大富夫婦都能認出這張和淵渟一模一樣的臉,而花熙的态度卻很奇怪,又是為什麽?
守微看着雲開沉思的側臉,冥冥中有直覺指向一個猜想,荒謬,難以置信,卻也順理成章。
千回百轉的心緒都被壓制下來,他風淡雲輕地問道:“淵渟是誰?”
雲開微怔,笑了:“一個幾百年前的劍道大能。”
“飛升了?”
“隕落了。”雲開搖搖頭,有些期待,“怎麽突然問起他,是想到什麽了嗎?”
守微靠過去,湊近他耳邊:“我有個大膽的想法——他沒有隕落。”
“……嗯?”
“這一切都是他的陰謀!……你這是什麽表情,只是個猜想,随便聽聽就好。”
雲開不語,表情一言難盡。
天香樓前,一日不見的二黑飛了回來。
他靠近二人,低聲賣關子:“我盯了一天城主府,你們猜猜發現了什麽?”
雲開微笑:“不猜。”
“……哼!”
守微正想問,卻在人群中瞥見一個黑色身影。
高大健壯,身上有殺伐之氣,腰間挂着一柄寶劍——不是靈器,只是削鐵如泥的凡器。
那人從天香樓後面的巷子拐出來,大步流星地離開。
守微遠遠看着他,覺得有些眼熟。
正是那個護送國師的将軍。
幻境無限重複的是疫病爆發前一天的事情,為什麽會在這裏看見他?
眼見那人就要在視線中消失,守微直覺将軍知道些什麽,無暇顧及身旁二人,就要跟上去。
雲開拉住他,問:“你去哪?”
“想起來有點急事,很快回來。”
二黑不滿:“不能帶上我們嗎?”
守微有些猶豫,夢境裏的事情太過奇異,連他自己都是一頭霧水,如果要解釋可能會暴露濯辰。
更何況,冥冥之中有種感覺,這次過去,許多幾百年前的舊事都會被牽扯出來。
将軍的身影越來越遠,消失在前方路口拐角。
“那一會兒見吧,保護好自己。”雲開眼神暗了暗,還是放了手。
漆黑地牢裏,空氣裏彌漫的都是陳舊腐朽的腥臭味,陰暗處有蟲鼠做窩,時不時發出“吱吱”的啃咬聲,混合着犯人瘋癫的呼喊,令人不寒而栗。
幾個獄卒氣勢洶洶地闖進來,為首者一臉橫肉,生得一副兇相。
他們闖進地牢最深處。
一個單獨的小房間裏,裏面的女人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們抓着她的頭發把人提出來,不顧她微弱的掙紮,就要把人帶去刑訊室。
“誰?!”走在最前面的大漢突然暴喝,電光石火間拔刀捅向角落,淩厲刀氣掀起幹草。
“吱——”一個黑影竄出來,險險避過刀鋒,飛快地跳走了。
是只黑色的巨鼠,快要和貓一樣大。
大漢眯了眯眼,打量一番後說:“走!”
暗處,小胖鳥叼着個戒指,不舒服地扭動身體,一邊用靈力傳音:“這裏太太太髒了,好像有跳蚤跳到我身上了啊啊啊——”
那枚戒指與濯辰相似,唯有內側刻的字不同。
濯辰,洗星。
雲開的聲音從洗星戒中悠悠傳來:“別亂動,小心那人把你抓去烤了吃。”
“……”
獄卒們把那女子拖到刑訊室,刑訊室的牆上挂滿了各色刑具,刑具上還帶着深深淺淺的鐵鏽和血跡。
為首的大漢坐在正中的座位,居高臨下看着那個女子,說:“給城主下毒的事,夫人還是什麽也不想交代嗎?”
雖是敬稱,可是很明顯,在場并沒有人真正把她當回事。
口頭越是恭敬,越是顯得諷刺。
樂姬輕輕咳了幾下,嗓子裏全是鐵鏽味,聲音嘶啞,冷冷地說:“我說什麽,重要嗎?”
大漢靠在椅背上,一手摸着下巴:“當然,若是有什麽冤屈,想必城主也不忍心讓夫人受苦。”
“律法都是擺設,何必裝出這麽一副公正嚴明的樣子。下毒案只是幌子,你們不就是想找個理由出氣嗎?”樂姬低低笑着,昏暗燭火下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見她細長的眉,和帶着污跡的額頭。
“做了什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失勢了。”
大漢贊同地點點頭,靜靜打量這個曾經盛寵一時、手握重權的女人,問道:“夫人就不好奇,是誰讓您落入這步田地?”
樂姬擡頭,露出青白虛弱的臉,唇角勾起,縱使蓬頭垢面,依然不減絕色:“我得罪過的人太多了,數不清楚,也沒必要知道。”
“可是有人讓我給夫人帶話。他問,夫人身居高位睥睨風雲,可還記得昔日故人姜雪?”
樂姬蹙眉,她出身微賤後來居上,小至後宅的勾心鬥角,大到整個城池的政治運作,經歷過的事情太多太多,那些可以說是屈辱的曾經早已被刻意忘卻。
她想了很久,才微微笑起,眼底浮現一抹可以算是懷念的神色:“她呀……”
獄卒們冷眼旁觀。
樂姬輕飄飄問道:“十年不見,她怎麽樣了?死了?”
樂姬出身于黑市,曾為奴隸,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卻不敢提的。
黑市裏的奴隸沒有任何尊嚴,與牲畜無異,姜雪既然是她那時候的朋友,十年過去,想必也很難活下來。
“夫人當時被城主看中帶走,姜雪曾與夫人起争執,大家都看在眼中。後來夫人一朝飛上高枝,姜雪自然會受到排擠迫害,很快就病死了。”
“那是她蠢。明明只是個奴隸,卻要故作清高,還試圖擋我的路,偏偏要打着為我好的旗號。”樂姬不以為意,“我算計死的人不計其數,她不過一個蝼蟻罷了,哪裏值得我放在眼裏?”
“對夫人來說,她微不足道,可自然也有在乎她的人。”
樂姬嘲諷:“你要和我說什麽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嗎?只不過是敗者為寇,誰都能來踩一腳罷了。沾了權力的人,哪個的手能幹幹淨淨呢?不是因為她,也會是別人。”
☆、楚歌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明月高懸,潮濕的江風混合着紫藤花的香氣撲面襲來,人潮川流不息,車如流水馬如龍,歡聲笑語揉在一起,粉飾着虛假的繁榮。
一切都是排演了無數遍的鬧劇。
守微跟着前方的黑衣男子,已有許久。人山人海,不考驗跟蹤者的隐藏技術,反而鍛煉眼力。
那男子身姿挺拔,龍行虎步,偶爾轉過頭來,漏出的目光利如鷹隼。
從鬧市花街走到城市中心,鐘樓高聳入雲,從下往上看去,頂層猶如天上宮闕,給人一種身居其上便可摘下星辰的錯覺。
鐘樓周圍,黑燈瞎火,萬籁俱寂。
人海似有默契,所有人都下意識避開了這個區域,在萬家燈火中央,留下一片突兀的空白。
那個男人就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轉過身來,鼻梁高挺,鷹目直直鎖定人群中守微的方向,道:“跟了這麽久,有什麽目的不如現身來談。”
守微走出來。
将軍緩緩打量着他的臉,謹慎又克制,不放過任何一個五官細節,像是在和什麽進行對比。
終于,他冷硬的嘴角扯起一個弧度,那張不茍言笑的臉上,浮現一個違和生疏的笑容。
他俯身行禮,道:“國師在頂樓,已經等了您許久。尊者可願賞光一敘?”
守微不動,只是問:“許久,是多久?”
将軍臉色微變,緊握的拳頭發出關節的脆響,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沉聲道:“五百年。”
鐘樓頂層,國師在抄經,聽到通報後,手裏的筆停頓片刻,在紙上染下一小團多餘的墨漬。
他微微皺眉,對于凡人來說,泅渡于無窮歲月,望不到終點,數百年無意義的時間已經要把他的耐性掏空。
孤獨與煩躁能把人逼瘋,便是抄經靜心也無濟于事。
這不是長生,而是囚牢。
守微進來的時候,國師正在收拾桌上的筆墨,長身玉立,華發如雪。
依然是夢境裏的模樣。
國師問道:“數百年不見,尊者安好?”
守微短暫遲疑,誠懇地說:“我今年二十歲,你們認錯人了。”
将軍站在一旁,聽見這句話後就要動作,被國師一個眼神制止。
“可你跟了他一路,”國師面色平淡,“難道是仰慕将軍英姿?”
“……”
守微正色:“我只是想尋求答案。”
國師緩緩說道:“尊者想知道什麽?”
“當時,淵渟走了之後,又發生了什麽?”
将軍輕哼一聲:“看來尊者記性不太好。”
國師淡漠雙眼掃過守微,說:“的确過去很久了,不過我們可以慢慢講。”
“疫病爆發前,一個神秘人沒有驚動任何守衛,憑空出現在紫宸殿陛下面前。他對陛下說,東郡碧落城即将爆發瘟疫,如果現在下令屠城,就能防患于未然。”
“陛下倍感荒謬,怎能因一人的空口無憑,直接斷送全城性命?他大怒喊來侍衛,卻只聽那人冷笑一聲,便在衆目睽睽之下消失。”
來得突然,走得突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卻在皇帝心裏種下了不安的種子。
種子很快破土發芽,又在一夜之間長成參天大樹。
——東郡傳來急報,突發疫病,擴散甚廣,碧落城全城皆殁,天子震怒。
“三年後,在各大仙門的助力下,病情終于得到控制。那個神秘人再次出現,進獻陣法,言道只有這樣才能永絕後患。”
守微想起夢境裏亡魂絕望的哭喊,心中一恸。
國師合上雙眼,語氣沉痛:“陛下這次不敢不信,命我與将軍率精兵前往碧落,對外聲稱超度亡魂,其實是布置陣法。後來……”
說到這裏,國師停頓不語。
守微接話:“後來淵渟收走魂魄。可為什麽還會形成封閉的幻境,你們又怎麽在這裏?”
“尊者口口聲聲說,獻上陣法和放出瘟疫的是同一人——”
國師凝視守微的眼睛:“可我聽說的是,當日紫宸殿上的神秘人,與尊者長相神似,近乎同一人。”
守微雙眼微微睜大。
電光石火間,将軍猛吸一口氣,拔劍出鞘,直指守微。
雪亮光芒刺進眼瞳,守微不以為意。
他彈彈近在咫尺的劍尖,随着長劍顫抖,反射的白色光斑晃動:“我若真是那所謂的尊者,你們指望就憑這些傷我?”
“我知道尊者神通廣大,凡界芸芸衆生都不必放在眼裏,生死人心如若兒戲等閑視之。可是,不管做什麽,總該付出代價才是。”國師話音剛落,便是一陣悶雷般的沉重腳步聲傳來。
是将軍麾下的兵士。
不過片刻,身着重甲的精兵組成重重包圍,森冷的刀尖閃着亮光。
四面楚歌。
國師道:“你為尋求答案而來,正好,幾百年了,我一直都想知道真相。”
守微搖搖頭:“你這樣沒有誠意,是不會得到真相的。”
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