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髒了爺爺的袍子,把你賣進窯子裏到死也賠不起!”
被撞到的人生得一副尖酸刻薄樣。
他面色漲紅,唾沫橫飛。
詭異的是臉根本沒有看着小二,而是朝着臺上的方向。
小二唯唯諾諾地道歉,縮着脖子十分害怕。
頭卻沒有低下,臉也是朝着舞臺的。
這裏的風波根本沒有影響到周圍的人。
他們像是什麽也沒有聽見,依然做着自己的事情。
“花熙公子的戲唱得越發好了,啧,這身段,這嗓子,絕了!”
“嘻嘻嘻,涎水都淌地上了,人長得再好看,也不是你的。”
“這要是我的人,非得捆院子裏,誰也不讓瞧,嘿嘿。”
這個酒樓的畫風委實出乎守微的意料。
他最多和狐朋狗友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且是個感情經歷一片空白的。
實在沒想到有一天會切身實地來到這種場所。
身後那一桌的人越說越起勁。
本想吃頓飯,現在看來,還是盡早走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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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跟着侍女走到了大堂邊緣。
侍女踏上沉木樓梯,像是個提線木偶,遵循着規劃好的路線繼續前行,連身後的人停下了都沒有發現。
“別動!”
守微再也忍不住。
他正要離開時,識海中突然傳來一聲暴喝。
他意欲轉身的動作瞬間停滞。
“別亂看,盯着臺上。”識海中的聲音低沉有磁性,語氣急迫逼人。
花熙終于轉過身來。
臺下所有人的臉都朝着他的方向,臉上的神情全都是一模一樣的麻木與癡傻。
守微正站在樓梯口的陰影處,不敢向前。
這個地方太過詭異,誰知道上了樓又是什麽妖魔鬼怪!
更不敢向後,識海中的聲音來自濯辰戒。
雖然不明白為什麽它會突然出聲,但是聽語氣便知道,此時亂動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他學着其他人的樣子,凝視着臺上的花熙。
花熙的臉果然也很美。
一雙桃花眼流光婉轉,粉嫩眼角微微上挑。
一颦一笑間風情萬種,散發着雌雄難辨的陰柔媚意。
美則美矣,守微只要一想到臺下人被攝魂的樣子,心底便是毛毛的涼意。
花熙微笑着環視臺下,審視的眼神淡淡掃過樓梯旁的陰影。
守微盡力控制表情,保持着和那些觀衆一樣的麻木,直視着花熙的雙眼。
花熙眼神轉回去,定定看着之前那個刁難小二的刻薄男人。
整個大堂靜悄悄的,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
這片凝滞的空間內,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下了定格鍵,似乎連時間的流逝都不再存在。
金碧輝煌的大堂中,守微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
花熙終于轉回視線。
壓抑許久的氣氛又活躍起來,恢複了喧鬧,像是之前的死寂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的表演結束,鞠了個躬便下臺了,客人們的脖子終于扭了回來。
他們像正常人一樣吃吃喝喝,每個人的表情都生動自然,不見之前僵硬麻木之态。
他們也似乎對于之前發生的一切毫無印象。
此時此刻,這裏像是凡間再正常不過的市井一角。
而之前那個怒罵小二的中年男人,在花熙離開之後毫無預兆地倒地抽搐。
他青筋爆凸雙目圓瞪,在地上掙紮幾下後就失去了知覺。
沒有流出任何鮮血,也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在他死去後不久,“屍體”便如輕煙散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回想起進城之後所聞所見,種種不同尋常浮現腦海。
黃昏時突兀出現的城池,亂世荒野中難得繁華的“世外桃源”,本是戰火流離城中居民都着錦衣華服,所有人都近乎麻木與僵硬的姿态,更不用說方才大堂中可以被寫進鬼故事裏的情節發展。
就算是個傻子也該明白了,自己撞進了什麽奇怪的地方。
如果說剛剛的守微急着想出去,在想通之後,他反而冷靜下來。
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入了局,好戲已經開演,又怎麽能容他輕易離開?
不如便看看,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花熙離開了,觀衆的脖子正常了,守微也終于放松下來,打量周圍的環境。
酒樓人滿為患,他想随意找個人少的桌子坐下,瞧來瞧去也沒個滿意的。
要麽是桌上的油污殘渣倒人胃口,要麽是桌上的人談吐間唾沫橫飛令他不适。
本就是風月之所。
放眼望去,賓客大多都是油膩臃腫的中年男人,侃侃而談自比風流才俊。
他向前挪動幾步,才發現另一個角落裏,有一張桌子空曠整潔。
桌旁只坐了一個十七八歲的白衣少年,肩上停着一只胖胖的小黑鳥。
桌面上除了菜品米飯并一杯清茶以外并無雜物,如他本人一般幹幹淨淨。
燈影幢幢,照亮他半張出塵如玉的側臉。
像是上天神靈親手雕琢出來的完美作品,每一個細節都精雕細琢恰到好處。
雖然面容還有些少年的稚嫩青澀,他周身氣質卻是沉靜淡然。
守微驚鴻一瞥,竟是有些癡了。
對比之下,覺得連方才的花熙也失了顏色。
守微之前一直站在樓梯旁的陰影處,那個少年所在的角落便是被樓梯遮擋住的視覺盲區。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看遍了一樓的其他桌的人之後,再看到這個少年,不需要任何猶疑,守微直直走向那個昏暗的角落。
随着他的腳步,周圍幾桌的人似乎安靜了一瞬。
在看清他的目标之後,人群又像是炸開了一般。
他們毫無顧忌地高聲談論,守微毫不費力就能聽到他們聊天的內容。
“哈哈哈,又來一個膽子大不怕丢人的傻子。”
“活着不好嗎,非要想不開受這鳥氣,剛剛西門老王可是直接變成獨眼老王了。”
“這人年紀輕輕,還真是個狠的,惹不起,惹不起!”
黑色的小鳥跳到了桌子上。
那少年一手持着茶杯淺淺啜飲,另一只手輕撫小鳥的羽毛。
他專注地凝視着緩慢走來的守微,清亮的眼瞳像被月光洗過,盛滿細碎的星輝。
表情依舊鎮定,睫毛卻在輕顫。
小胖鳥整齊蓬松的羽毛被他無意識下揉得亂七八糟。
守微聽着周圍的喧鬧之聲,也同樣直視少年的眼眸,腳步未停。
此時出現在此地,他不相信這個少年會是什麽簡單人物,但也不願因為幾句閑言碎語便武斷地判定一個人。
更何況,在那樣專注的眼神下,無論是感情還是理智都不允許他後退了。
那人的凝視毫無惡意,甚至可以說是溫柔的。
他潛意識裏,不想辜負這份專注。
從理智上來說,既然少年已經看見他了,也必定聽見了周圍人的話語。
若他真有那麽可怕,此時後退,便是徹底得罪了他。
☆、重逢
不過片刻,他便走到了桌前。
那少年仰頭看他,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他看上去就是個溫和無害的孩子,透白細嫩的臉頰微微鼓起,讓人忍不住想捏一把。
桌上的小黑鳥正繞着菜盤子蹦蹦跳跳。
他趁着少年不注意,将鮮紅的鳥喙探入偷吃。
守微的影子投到桌面,把正在偷吃的小鳥吓了一跳。
圓滾滾的毛團炸開,他轉身瞪視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看見炸毛的小胖鳥,鄰近幾桌的人互相交流了幾個幸災樂禍的眼神。
之前那幾個敢湊過去的人,輕則被一翅膀扇飛,嚴重的被啄出幾個洞。
住在西門的老王因為多調笑了幾句,連眼都被啄瞎了。
這小子看着像是個新來的,給他點教訓也好。
守微看着眼前炸毛的“猛禽”,忍不住笑了起來,輕輕拍了拍毛茸茸的小腦袋。
小黑鳥瞪了他一眼後,就閉上眼乖乖地蹭了蹭頭頂的溫暖大手。
感受着手掌下乖順傲嬌的毛團,守微滿足得心都要化了,哪裏知道身後眼珠子掉了一地。
什麽鬼?鳥大爺,您剛剛的威風勁呢?
怎麽突然就開始賣萌求摸摸了,這個展開不對啊……
鳥大爺不滿足于頭頂的撫摸,拍了拍翅膀就想撞進守微懷裏。
“啪!”
木質雕花的窗框上突然嵌進去一只黑色毛球,幾片烏黑的羽毛在半空中飄來蕩去。
“嘴上的油也不擦擦就到處亂蹭,真丢人。”少年嫌棄地收回拍出去的手。
“啪叽——”黑色毛球委屈地掉在地上。
白衣少年喚來小二,守微胡亂點了幾個菜。
“在下雲開,還未請教閣下姓名。”
白衣少年微微笑起,眉眼彎彎。
守微有點想笑,像是看見一個小孩子一本正經地穿着大人的衣服,偏偏那人并沒有覺得哪裏不對。
“……我叫守微。”本來也想文绉绉一番的,實在拗口,放棄了。
守微正想旁敲側擊試探一下情況,卻見雲開将食指豎起抵在嘴唇,輕輕地噓了一聲。
守微很幹脆地閉嘴了。
雲開從地上撿起正在裝死的小胖鳥,提到桌上,不顧四周散落的黑色羽毛。
他手裏翻出一個隔絕空間的法寶,戳了戳小黑鳥:“別癱着,起來幹活了。”
“開開,你趁着阿淵不在就壓榨童工!”小鳥嘴上抱怨,依然乖乖地揚起翅膀,在法寶上按着玄奧軌跡劃了幾道。
一股靈力築成的屏障升起,籠罩在這個桌子周圍。
處在範圍之外的人,被一層靈力罩阻擋,無法探聽或者看見這個小空間裏的情況。
“五百歲的童工?”白皙潔淨的指節敲在小鳥的頭頂。
五百歲?!
守微訝異地看向那只小黑鳥,反思了一下先前的行為。
本以為揉的是一只雛鳥,原來是個祖宗?
無名書冊中有記載,妖修居于北境雪域,生長緩慢,壽命悠長。
生長緩慢……
五百年長成這麽小一坨,還真的是緩慢。
不過,可以把五百歲的祖宗随意揉搓,那眼前這個少年……
“不必緊張,我現在還未及冠。”他那一瞬震驚,在雲開看來很有趣。
記憶裏的師兄永遠都是一副溫潤如玉的樣子,好像世間萬事盡在掌控之中,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哪裏能見到這樣的一面。
守微還在想怎麽試探,雲開已經問道:“你想出城?”
守微颔首:“我誤入此處,不知道這裏是什麽情況。”
“我和二黑四處雲游,居無定所,聽聞此地有亂葬崗,夜間有鬼魂呼號,附近經過的人經常失蹤。”雲開笑容裏帶着慧黠和調皮。
“我們覺得有趣,蹲了一下午,才在晝夜之交聽見歌聲缥缈。一個身影在煙霧中若隐若現,我們便跟着她一路來到這裏。”
守微腦補了一出未成年人誘拐寵物離家出走,試圖出門闖蕩行俠仗義,卻不幸被現實教做人的故事。
眼前的少年氣質矜貴,衣袍面料精致,來歷不凡一看便知。
全身上下都寫滿了“肥羊”二字。
守微控制不住嘴角抽動,表情一言難盡,随口問道:“你父母呢?”
雲開似乎被問住了,怔愣許久。
小胖鳥抖了抖,決定躺下繼續裝死。
守微心下一顫:“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
“無妨,只是時間太久遠,我有些忘了。”雲開擺擺手并不在意。
“十四歲那年,我剛築基成功,門派巨變,父母都去世了。我尋求公道未果,只能逃離門派,寄居在父母的‘朋友’家。”
雲開的袖子滑動,他卻并未發現,還沉浸在往事回憶中。
手臂露出來的部分傷痕累累。
柔軟白皙的皮膚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傷口,像是被人惡意一刀一刀剮下肉來。
血漬斑駁,猙獰的血痕剛剛結痂。
守微雙眼微微睜大。
“直到我發現——”雲開把表情藏在陰影中,平淡無波的聲音還在繼續說着。
守微卻不想聽了。
不過萍水相逢,這些關乎門派的秘辛,雲開可以輕松地抖出來,他卻不該知道太多。
能夠保守秘密的,都是死人……
他倏爾起身,膝蓋猛然間碰到了桌子。
他劇痛之下也不管不顧,轉過身就要離開。
木椅被推動,和地面摩擦發出巨大的聲響。
“別走!”是雲開的聲音,急切激動。
不論是語氣還是內容,都與先前濯辰戒中那道聲音格外相似。
不過一個音色低沉,一個是清澈的少年嗓音。
守微并沒有注意到這些,只是執意向前,直到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袖。
“別走……”
指甲修剪得幹淨整潔,手指骨節分明,本應堅韌有力卻在微微顫抖。
那只手試圖把人扯回來,守微卻鐵了心一動不動。
雲開無奈:“以你的修為,現在出去,在這座鬼城裏必死無疑。”
☆、骨堆
守微回頭,看向他們。
小胖鳥呆呆地望着守微,茫然而無措。
雲開松手,寬大袍袖放下,遮掩住那些猙獰的傷口,也不知有沒有在剛才的拉扯中裂開。
守微不語,目光像要是透過他的袖子燒進去。
“抱歉,我剛才不該和你說那些的。”雲開面色沉凝,他緊盯着守微,眉間微皺,眼裏只有不舍和緊張。
守微緩緩道:“你我不過萍水相逢,何必交淺言深。”
“我錯了,你……你別生氣。”少年低下頭,輕聲說道,語氣裏甚至帶上了乞求。
小胖鳥撲棱撲棱跳到守微肩上,這個五百歲的祖宗一點架子也沒有,像是出生不久的雛鳥,眷戀地蹭着他的脖頸。
雲開小心翼翼的語氣,小黑鳥溫暖的羽毛,沖擊着搖搖欲墜的心防。
眼前這個少年,明明背負着沉重的仇恨,卻依然是光風霁月的純真模樣,甚至為了幫村民解決困難不惜親身犯險。
這樣的人,可信嗎?
見守微還在猶豫,雲開繼續說道:“你不想聽那些肮髒龌龊的事情,那就不說,別走好不好?”
少年期盼和珍重的态度,讓人似乎連拒絕都成了罪過。
守微似笑非笑,問道:“既然你說以我的修為,孤身離開必死無疑,為什麽非要與我同行?況且,有二黑……前輩在,小小鬼城又有何懼?”
雲開說:“相逢即是有緣,合衆人之智總比分頭各無頭緒好,不管結果如何,總要盡力一試。”
二黑縮了縮脖子,小聲插話:“我是妖修,在凡界不能随意出手,會洩露氣息,被壞人盯上抓去燒烤。”
“……”
二黑悄悄給雲開一個小眼神,雲開暗地裏回一個大拇指。
不知不覺已近亥時,酒足飯飽之後,大堂人已去得七七八八,兩人一鳥各自回房歇息。
暖黃燭火下,雲開撩起衣袖看了看手臂上的傷痕,又無所謂地放了回去。
長夜漫漫,窮極無聊,只得對鳥彈琴。
“二黑,我是不是太沖動了,差點把人吓跑。”
“二黑,這些血痂好醜,會不會被嫌棄?”
“二黑,我們要是死在這麽個小破城裏,老家夥肯定要氣到吐血。”
“二黑,……”
“求求您閉嘴吧,念叨一晚上有完沒完了!”
小胖鳥煩不勝煩、忍無可忍,炮彈一樣砸到雲開頭頂,把順滑青絲踩成一團亂毛才罷休:“你重修的是修為還是腦子,能不能注意一下魔尊身份?”
不知為何,雲開渡劫期之後的記憶完全空白,百年光陰像是被賊偷得幹幹淨淨。
只記得最後一刻,他跪在陰暗宮殿中央,老宮主居高臨下面色冷肅,嫌惡地說:“沒用的廢物,以後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再一睜眼,已是身在萬裏之遙。
這個廢鳥只會賣萌,颠三倒四的什麽也說不清楚,重要的事情自己又一向避開旁人。
那些丢失的記憶只能大概猜出個樣子來,具體的也只有老天知道了。
雲開從頭上抓下一只毛球,捏在手裏,冷笑道:“你忘了,我早就被老家夥扔出來了,無父無母無師無友,哪來什麽身份。”
“……無友,那我是什麽?”
“兒子。”
“呸!”
星河垂懸,江流翻湧,雲開從高處臨窗俯瞰,夜風挽起純白衣袂,仿若下一刻便要乘風而去。
在他眼裏,方圓十裏繁華不過一隅之地,萬家燈火輝煌亦不過螢火之光。
龍游淺水,虎落平陽。
毛球蹲在欄杆上梳理羽毛,懶洋洋地問:“剮肉放血,數百年修為付之東流,換得如今相見不相識,後悔嗎?”
雲開倒了杯苦酒一口飲盡,扯了扯嘴角:“有何後悔?我所求不過是他好好活着,正是心滿意足、得償所願。”
與雲開隔着一條走廊,便是守微的房間。
守微盤坐在床榻上,不方便練習十方寂滅掌和青雲迷蹤步,只得老老實實地煉化靈氣提升境界。
在陌生危險的環境裏,他更不可能冒險進入空間中。
他随手用靈石擺了個簡易的防護陣法後,便進入了修煉的狀态。
空氣中肉眼不可見的靈氣大量湧入體內,在寬闊的經脈中呼嘯而過,凝結成玉白色的氣流,彙聚到丹田中。
他閉眼凝神,試圖将神識擴散而出。
無人能看見,守微全身散發出一股濃郁的生命之氣,徐徐擴散飄遠。
擦過醉生夢死的衆生軀殼,穿過紙醉金迷的雕欄畫棟,拂過青石長街與浩蕩江河,直到夜幕下城池的邊緣。
城裏所有的樹木都感受到這股氣息,興奮地沙沙搖動,大口大口吸收着對它們來說的大補之物。
守微的神識像是一張大網,布滿了整個城池,每一棵樹都是大網上的一個節點。
如果他熟知這座城的樣貌,便會發現,那些節點并不能完全對應上城裏的樹——并不是神識探查的失誤或偏差,只是因為,肉眼所見,并非真實。
他勉強控制着神識集中到最近的一棵樹上,試圖借樹的感知觀察周遭景象。
守微還記得,那棵樹距離天香樓不遠,就在雨巷的巷口,巨大樹冠庇護一方陰涼。
他費力地集中神識,附上這棵繁茂的大樹。
神識頓時跌進深沉的黑暗中,刺骨冰涼的寒風“嗚嗚”呼號,裹着殘碎的陰魂席卷而來!
他在穿透靈魂的朔風中掙紮,終于撕開了黑暗。
沒有雨巷,沒有青石,沒有花架,沒有高樓。
不過是一個黃土裸|露的山崗,蒼老的古樹伫立在連綿的皲裂土地上。
本應是天香樓所在的位置上,堆積着白骨無數,形成一個骨頭堆成的小丘。
成群的烏鴉住在這棵老樹上,等待上天賜下新的屍骨,便可以飽餐一頓。
☆、封印
天香樓頂層,紗幔垂落,奢靡香氣濃郁得快要溢出來。
古色古香的房間裏還帶着些濕氣,花熙沐浴後坐在梳妝鏡前,白衣侍女在身後為他梳理半幹的長發。
侍女的動作僵硬不自然,沒有意想中的美感,只是枯燥的重複過程,幹巴巴的乏味無趣。
房間空曠寬敞,一衆侍女身着白衣安靜地分散站着,不會有人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音和動作,連站立姿勢都如出一轍。
唯一有趣的地方,大概就是她們模糊看不清五官的臉了。
神識歸位,汗濕重衫。
守微的頭刺疼難忍,像是在被千千萬萬的蟲蟻啃食,神識中的那股陰寒之氣久久不散。
“咚咚——”
敲門聲突兀響起。
等了片刻,門外也沒有聲音解釋來意。
守微捧着快要裂成兩半的頭滾來滾去,哪怕是大羅神仙來訪,也不想搭理。
“咚咚——”又是兩下敲門聲,清脆利落,卻依然沒有人的聲音。
門裏門外,兩相沉默。
過了許久,守微的頭疼終于得到緩解。
他估摸着敲門的人早就走了,想去找對門的雲開。
孰料一開門,就直直迎上四頂黑漆漆的幂籬。
這四人身姿窈窕纖細,高矮胖瘦一致,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她們都戴着幂籬,層層黑布遮掩,垂至膝蓋以下,把全身上下擋得嚴嚴實實。
奇了怪了,居然能在這種地方見到如此保守的穿着。
五人對視片刻,那四人保持着凝固的姿勢,唯有幂籬最外層的黑紗随風晃動。
專門來擋路的?
守微不動如山,她們也不動。
像是有提前規定好的程序,可惜守微初來乍到,什麽也不懂。沒有人解釋,也做不到入鄉随俗。
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有動,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似是沒想到會有這麽“不識擡舉”的人,在守微想轉身直接拍上門的時候,那四個提線木偶終于有了反應。
“花熙公子有請。”
僵硬整齊的聲音同時響起。
那四人堪稱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的典範,剎那間出手如電,生硬又迅速地抓住守微的手和肩膀,拖起就走。
……早知道剛才就該直接拍上門!
一門之隔,雲開僅着一身素白中衣,緊閉雙眼,額頭上布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在他的眉心處,一個殷紅色水滴狀的印記浮現出來,溢出絲絲縷縷的黑氣,像藤蔓一樣糾結纏繞。
磅礴靈力洶湧而上,聚集到印記周圍,卻無法撼動其一分一毫。
二黑正要上前支援,變故陡生。
也許是先前一次次的試探惹怒了那枚印記,妖異紅光一閃,萦繞着的黑氣似是長出了靈智,張牙舞爪地向雲開反撲而至!
白玉一般的面容上青筋凸起,絲絲黑氣浸入,泛黑的經脈絲網一樣鋪展開來,大口吞噬着幾乎被消耗殆盡的靈氣。
“你你你……怎會如此?”二黑又驚又急,像踩在沸騰的油鍋上。
這枚詭異的印記,一看就是老宮主的手筆。
他們猜測,雲開渡劫期之後的記憶就被封印在裏面。
經過先前幾次的嘗試,在二黑靈力的支援下,印記已經略有松動。
雖然印記整體依舊堅若磐石,但至少有了一個清晰的方向。
印記會反撲,是始料未及的。
“呵……我就說,老家夥怎會……這麽輕易地放我走,原來在這等着呢。”
劇痛燒灼神智,雲開緊咬牙關,嘴裏是濃郁的鐵鏽味。
黑氣蠶食吞噬掉剩餘不多的靈氣後猶不滿足,開始噬咬經脈。
萬蟻噬身之痛,不過如此。
“你師父……怎麽可能……”老宮主雖然性格冷漠嚴厲,一年裏有十二個月都擺着張臭臉,但對雲開一直是很滿意的。
更何況……
二黑頓了頓,跳到雲開身旁,想看清楚他的狀況。
雲開自嘲:“我只是他培養出來的‘作品’,如果‘作品’不聽話不再完美,還有什麽留着的必要?”
随着二黑的靠近,那些鬼東西像是聞到了美味,更加興奮和躁動,恨不得能直接撕破那層血肉跳出來。
“看見了嗎,只有魔氣能喂飽這些該死的東西。”雲開痛得指甲都陷進肉裏,太過用力關節發出脆響,“趁我修為掉落,逼我入魔道,老家夥真是好算計!”
二黑恨鐵不成鋼:“還以為多大的麻煩,原來是老毛病。”
看着面前這灘扶不上牆的爛泥,他一身黑毛都要氣成了紅色:“你怎麽偏偏犟了這麽多年還看不開,現在甚至寧願受這麽大的罪?”
雲開任由二黑機關槍一樣逼叨叨,沒有辯解。
守微被四個黑衣侍女拖着上到頂樓,期間不顧臉面各種折騰,卻半點水花也沒激出來。
任他嬉皮笑臉地從姑娘喊到奶奶,渾身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也沒得到半分回應。
她們手上的力道絲毫不松。
守微鬧騰了一會覺得沒什麽意思,安安靜靜地被拖着走,連象征性的掙紮也懶得做。
費力表演給誰看?
這些空殼傀儡嗎?
想起最後回頭的那一眼,雲開的房門緊閉,他在做什麽呢?
四個侍女拖着一個成年男性爬了幾層樓,呼吸依然細不可聞。
守微心跳略略加快了些。
沒有給他平複呼吸的時間。
只見花熙妝容妍麗,身上還帶着沐浴後的花香,一步步向他走來。
真是個無論什麽時候都很騷包的男人。
房間裏的侍女們都無聲退了出去,嘎吱一聲合上了門。
等等,這種氛圍,哪裏不對?
花熙走到守微身前,傾身捏住守微的下巴,一雙含情桃花眼似是在看他,又像是眼裏什麽都沒有。
“你看,我美嗎?”
“噗——”哈哈哈哈哈哈什麽鬼臺詞。
☆、僞神
那只手強硬地把守微轉開的臉扭回來,尖利的指甲劃出些許紅痕。
“原來,是新來的朋友。”花熙的眼睛微微眯起,細細打量,指尖很有耐心地刮蹭那幾道紅痕,“可是,為什麽我看不見——你的欲望和恐懼呢?”
欲望,恐懼。
沉淵深處有僞神,以世間負面情緒為食。
欲望、恐懼、貪婪、憤怒、嫉妒、憎恨……都是他的補品。
李老漢在木簡中胡謅八扯了大段廢話,頗有平日吹牛的風範,從北境鳳凰老祖宗的狗血恩怨情仇,到一向神秘的南海群鬼狂歡亂舞。
南海生魂不可入,鬼修不可出,是多少大能也摸不着頭腦的地方,這老頭也敢胡編。
守微一路嚴格按照地圖指示前行,按理說路上所有情況都應該在未來師父的安排中——哪怕他看上去有多麽不靠譜。
如果沉淵中的那個僞神确實存在,那麽也許花熙,甚至這座城,都和那個僞神有關?
為了表示配合,守微勉為其難擠出一副“哎呀被發現了怎麽辦好害怕”的表情,暗自計算着和門的距離,腳下輕輕移動。
經過一路上的試探發現,那些侍女都是傀儡,沒有思想沒有秘密。
重點還是眼前這個家夥。
神識見到的景象和眼睛見到的完全不同,只可能是眼睛被欺騙了,他誤入了一個平行于現世存在的幻境。
就算能直接走到城門口,也不可能離開,因為城門口連接的并非現實世界。
随意出去,更大的可能是直接被卷入虛無。
只有找到幻境的鑰匙,打開它;或是找到破綻,打破它。
守微一只手覆上捏着自己下巴的鹹豬手,用力試圖把它拽下來;另一只手垂在身側,悄悄蓄起靈力,随時準備放出寂滅掌。
他做出害怕的模樣,整個人瑟縮發抖。
花熙神色未變,并沒有對守微蹩腳的演技有什麽評價,只是再次問道:“你覺得我美嗎?”
……什麽毛病這是?
樓下那些客人平時的言行舉止并無僵硬之感,只有花熙在臺上的時候反常。
侍女們都是空殼傀儡,聽從花熙的指令。
荒蕪原野上屍骨堆成的小丘,正是天香樓所在。
怎麽看起來,都是眼前這個騷包的男人最詭異。
可他讓人把守微拖過來,不問來處不問目的,只問……這種尴尬的問題。
“回答!怎麽想的就怎麽說,我知道你不害怕。”
花熙一只手捏着守微的下巴,另一只手擡起,撫摸他的臉頰,随着指甲劃過眼角皮膚,守微的汗毛一根一根争先恐後地豎了起來。
平心而論,面前這張臉真的不錯,雖然比雲開和自己的差了些。
可是這人剛見面就對他動手動腳,兩只鹹豬手在臉上摸來摸去。
渾身難受,不能忍。
守微一字一頓,緩緩地說:“我覺得——”
嘴角剛剛揚起,嘲諷的表情還沒到位,便聽見一聲巨響,是木門被一腳踹飛的聲音。
“別回答他!”雲開的聲音夾雜着磅礴靈力,在空氣中炸開,震耳欲聾。
大半塊厚重結實的木門飛出去砸在地上,剩下一小部分孤零零地晃來晃去,帶着鋸齒狀的銳利邊緣。
碎裂的木屑四下飛濺,在花熙臉頰留下了一道口子,卻沒有血流出來。
修士出手果然簡單粗暴,這一腳看起來灌了不少靈力,守微大概對比了一下自己的十方寂滅掌,由衷覺得目前還達不到這個效果。
“我美嗎?”花熙不依不撓地逼近,執着得很。
“滾!”此時的雲開格外暴躁,一反初見時的模樣。
他一把抓過守微,眼神飛快地掃過全身上下,在看見他下巴上的紅痕時,眼底的暴怒幾乎化為實質。
一道霸道的掌力直接甩向身後,也不回頭看結果,雲開拉起守微就準備沖出去。
掌風洶湧,火燭瞬間熄滅,四周頓時陷入黑暗。
身後的花熙勾唇,低低笑了一聲,本是燈火通明的華麗樓閣,瞬間都變成漆黑一片。
腳步踏過木質長路,混亂紛雜的聲響也像是有了某種韻律。
小窗外星漢燦爛,明月照耀千古,溫柔如故。
守微跟着雲開跌跌撞撞向前跑,勉強踩着生疏的步法,數不清轉過了多少拐角。
雖然夜色深重,看不清前路,但掌心傳來另一個人溫暖的熱度,急促的呼吸聲近在耳畔,他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似乎就這麽一直跑下去也不錯。
明明是争分奪秒的逃命狂奔,時光卻仿佛被拉長、放慢、幾乎定格,将這短暫一刻變成了可以收進腦海深處妥帖珍藏的圖畫。
似乎夢裏也有過,牽着一個人的手,奔跑在星夜下的叢林中,心底滿是劫後餘生的欣喜。
驚吓總在轉角處,好夢從來做不長。
四個黑衣侍女與周遭黑暗融為一體,輕飄飄地淩空飛來,竟然連雲開也沒有發現。
她們并非常人,而是特制而成的戰鬥傀儡。
看似柔弱實則強悍,而且沒有思想沒有痛覺,只會遵從主人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