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成答案的答案
五月初,顧一銘全力備戰一個月,赴慕尼黑參加杯賽第二站。
謝青雲傷病在身,資格賽意外失手,排名十七位,無緣決賽。新隊友盡力打出了資格賽576環的成績,仍以一環之差遺憾淘汰,也未晉級。顧一銘586環,資格賽排名第二,成為本站男子10米氣手槍的決賽賽場上唯一一位中國隊隊員。
慕尼黑站的10米場地有限,是世界杯各站中環境最局促的,觀衆席與運動員站位之間距離僅有三米出頭。比賽開始前,觀衆席交談聲音句句可聞,令人焦躁。顧一銘戴上耳機,試着打了幾發瞄準槍,都是九環左右,位置均勻分散。顧一銘便不再打了。這不是硬件的問題。他垂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視線落在槍臺上他的Morini上。槍身貼滿了驗證标,像一具屬于戰士的、傷痕累累的身體。
介紹運動員的環節,顧一銘面對觀衆席,陸續與隊友和帶隊教練視線相遇。這次帶隊的是秦山,見顧一銘看過來,便展開雙手下壓,做了個沉着放松的手勢。顧一銘知道他們對自己沒有太高要求。他的狀态低潮期還沒過,最近訓練賽一直打得一般,第二場選拔賽後的總積分也只排在第三,比新隊友還低一位。
但顧一銘練射擊也好、打比賽也好,并不是為了迎合誰的期待與要求。
與最近流行的單眼瞄準技術不同,顧一銘不使用眼鏡遮擋左眼視野。他只戴着一頂用來屏蔽室內頂光幹擾的寬檐帽,為了減輕槍械擊發對聽力傷害而佩戴了耳機,此外皆是常服,T裇夾克運動褲,腳邊甚至還放着一瓶礦泉水,平凡如場館外的路人。他的強大與脆弱別無它由,只在于人和槍。
顧一銘在槍臺前站了一會兒,緩緩呼出一口氣。
比賽開始了。
從兩年前開始,手槍慢射的資格賽成績便不再帶入決賽。去年年底的賽制改革則将計分輪的槍數由三槍每輪增加到五槍每輪。按照新的規則,10米氣手槍的決賽由兩輪各五槍的計分輪和七輪各兩槍的淘汰輪組成,八位進入決賽的選手在淘汰輪實行末位淘汰制。
射擊習慣使然,顧一銘的第一槍向來發揮不穩定。他按部就班填好子彈,側身站穩,繃緊手肘,下颌貼肩,守住動作,打出了一槍偏下的8.5。第二槍之前,他調整了一下擊發姿态,打出9.3。現場一陣歡呼,似乎是其他的槍臺有人打出了10.9。顧一銘聽若未聞,握穩氣槍,沉默地感受身體的位置與發力的動态。
射擊動作可以說是各類運動中最簡單的:側對槍臺,雙腳隔開一步站穩,左手固定在衣兜或者髋部,輔助穩定姿态,右手舉槍,高擡輕放,下颌貼近右肩瞄準。聽起來萬分簡單,七歲小孩也能做到,真正訓練起來卻遠不是如此。
人類的身體很是靈巧,可動的關節那樣多,稍不注意便有諸多無自覺的本能行為。那些活動并非是完全可控的。調節自己的姿态,即是在與自己争奪控制權,将原先無憂無慮交于本能掌管的活動盡數推給理智與訓練,一次呼吸便必須全身靜止,所有能操縱的肌肉協力來對抗身體裏一切表征着生命的律動。所謂協調,莫過于是。
常有人苛責射擊運動員心态不穩,比賽表現失常,實際上外來壓力不過是壓斷琴弦的最後一根稻草,那細絲兩端早在日日訓練中便被理智與本能拉扯,繃得筆直而脆弱。
顧一銘的第一輪五槍以47.3環結束,全程沒有一槍十環,在決賽八位運動員中排名墊底。第二輪稍有起色,五槍50.5,綜合97.8環,和另一名選手并列第七,與排名第六的選手相差2.1環。這是一個足以被現場解說稱為“gap”的差距,不出意外,第一輪淘汰将會是并列第七的兩人之一。
顧一銘對照成績屏上的結果聽着場館廣播的排名,稍稍活動了一下手腕。壞消息是他與淘汰只有兩槍之隔,而好消息是,他已經漸漸掌握了自己的身體姿态。
淘汰輪第一輪,顧一銘打出了10.3和10.6。這個成績很不錯,但不能保證他留下。顧一銘側頭去聽裁判宣布的淘汰結果,那男低音念出了陌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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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他還有兩槍的機會。
顧一銘繼續填彈。如果他留神去看排名,會發現此刻自己離第六的選手只差0.1環,可以忽略不計的距離。但他并沒有去看。他得把每一槍當作最後一槍打,不能有任何的僥幸。他選擇了射擊,就得對得起自己。
第二輪,10.2,10.8。顧一銘這輪的第二槍打出了相當好的成績,這一槍全場出現了兩個10.8,觀衆席掌聲雷動。小場地的特點正在這裏:歡呼與噓聲能輕易席卷全場,甚至影響運動員的心态。
這兩槍讓顧一銘的排名越過兩名排位互換的選手追到了第五。他沒有在意這個,只是掃了一眼成績屏上末位淘汰的名字——不是他。
他還有兩槍。
第三輪,10.3,10.2。計分輪排名第二的東道主選手忽然打出了一槍7.9,全場一陣嘆息。他的排名跌到第五,顧一銘則上升到第四位。第六位的塞爾維亞老将離開賽場。這一輪淘汰的依然不是他。
還有兩槍。
第四輪,10.1,10.3。東道主選手絕地反擊,打出了一槍精彩的10.7,兩槍結束後與顧一銘同分。觀衆歡呼起來。這是最受歡迎的戲劇性場面。
Shoot-off。
新賽制的殘酷之處也正是精彩之處,烈火之舌在背後燎燒。怎麽會有安心的時刻呢?每一槍都是致命的。這最內斂最自省的項目,有着最激烈最緊張的淘汰方式。暫時的平衡都不可能達到。
顧一銘慢慢填上子彈,尚未舉槍,便聽到隔壁臺響起了槍聲。他不知道對方打了什麽成績,那不重要。
曾經有體育記者質問秦山,說他那年奧運只需要打7.3環就能贏,為什麽還是輸了。顧一銘看到那篇報導,心裏想那位記者肯定沒接觸過射擊。它與跳水、花滑、體操此類有編排的項目不一樣,它沒有難度設置,也沒有保底分。想打10.9時的确也可能失常打出7.3,但只想打7.3的時候,往往7.3都打不到。射擊并不是真的競技,歸根到底,所有人的對手都是自己。
10.3對10.1。東道主選手摘下了耳機和眼鏡,開始裝安全标志。
顧一銘還有兩槍。
Shoot-off稍稍打亂了顧一銘的節奏。第五輪,他打出了一槍9.0,中斷了自己淘汰輪的十環連擊。另一槍是10.4。這不是一個安全的成績,但這一輪失手的不止他一人。顧一銘以0.3環的優勢超越第三,進入了獎牌輪,與第二位相差僅僅0.2環。
事情從這裏變得有趣,觀衆開始呼喊與拍掌。留到現在的全部是強者,他們堅若磐石,也不堪一擊,随時會為變速的掌聲、詭異的音樂、一次不自知的顫動、太久的舉槍瞄準、甚至自己的呼吸心跳,而射出一發不可挽回的7環。
掌聲如同潮水,肆意推擠着命運的渡輪。50秒轉瞬即逝,顧一銘放慢呼吸,感受着手指在扳機上逐漸施加的推力。快瞄慢扣,是因為瞄太久手臂支撐不住,扣太快影響準心,也是因為射擊狀态的慢速呼吸是有極限的。肌肉的靜止有違自然,身體會認為人正瀕死,而對呼吸發出細微卻致命的抗議。這都是射擊運動員不得不對抗的本能。
是從他選擇射擊那一刻開始,背負的使命。
10.3。
射擊時間尚未結束,觀衆卻一片嘩然。顧一銘沒有餘力關注發生了什麽。他聽到下一個50秒的發令,于是開始填彈。
10.5。
這是一個好十環。顧一銘放下槍,去聽自己的排名。他知道上一輪排名第二的選手,印度人,年紀很小,最近才開始出現在國際賽場,是位異軍突起的強者。20.8的成績在這樣的對手面前并不保險。那陣喧嘩或許意味着對方打出了一個10.9環。
然後裁判報出了結果。印度選手總分219.6,以1.2環之差獲得銅牌。
還有兩槍。
這一輪的成績宣講格外漫長,顧一銘終于知道了第一槍時觀衆那一陣嘩然的原因:的确是一槍10.9,卻并不是來自印度人,而是場上僅剩的另一位選手,松田智之。
顧一銘同樣知道這個人。任何一座金字塔的頂端都是窄小的。世界排名前50的運動員,顧一銘幾乎全在比賽或錄像中見過。松田智之是位現年45歲的老将,從25歲才開始學習射擊,27歲參加比賽,可謂大器晚成。他是10米氣手槍項目的現任世界第一。
還剩最後一輪的兩槍,顧一銘總環數220.8,松田總環數222.3,相差1.5環。又一個“gap”。世界第一并不意味着松田能在每一站杯賽都拿冠軍,卻意味着有分差的情況下誰都不該指望他犯錯。顧一銘必須打得非常、非常好。
顧一銘的第一槍很慢。他第一次舉槍時,瞄準了很久,心裏卻一直在抗拒扣下扳機。這是他的直覺在告訴他姿态不對。顧一銘本該全神貫注,卻聽到了隔壁槍臺的擊發,于是明白自己還是受了影響。壓力已經背在他雙肩上,假裝它不存在只是掩耳盜鈴。
他果斷放棄了這一次擊發,開始調整姿态:從腳,到腿,到腰,到肩,到頸,到持槍的右臂,到發力的右腕,到握槍的右手,到豎直放置在扳機外的食指。
氣步槍界的知名文青,天才選手Y曾經有過一個理論,他認為競技射擊運動員是在駕馭槍,而不是被槍使用。運動員不是槍托、槍架——不是槍的一部分。本着這個原則,他在比賽規則允許範圍內對他的槍做了很多魔改。但這便宜僅屬于能自由調整配重的氣步槍。在氣手槍,你的槍是Morini,你就是Morini;你的槍是Steyr,你就是Steyr。準度、扳機重量、槍體重量,這些可選範圍都限于出廠設定,能定制的僅僅是一個曲線合适的握把。
除此之外,在杯賽裏,10米氣手槍的靶位高度是固定的1.4米。氣手槍的後坐力對同一支槍是固定的,彈道弧度對相同場地和相同室溫對流條件也是固定的。射擊比賽如此死板,唯一的變數是人,是觀衆和運動員。除了國際射聯的規則,沒有人能操縱觀衆,那麽顧一銘能調整的只有他自己。
和槍在一起,他可以那麽強大,可到頭來他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
還剩34秒。顧一銘并不急于舉槍。他寧心靜氣站在原地,低頭看自己的槍。有些運動員在擊發結束的比賽間隙會去看靶位,作為調整情緒的手段,顧一銘一般是看槍。這是剛開始練射擊時養成的習慣,他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在湖州的射擊館,牆上挂着一張不知道誰打印的《射之道》。
“有欲之射,必成濫射。無欲之射,方成精射。”
少體校的射擊隊教練是省隊退役的運動員,年紀不大,說話很有意思。
“明白嗎?就是說,你特別想打好的時候,反而打不好。啊?你說什麽?當然不可以想打不好啊!”
剛到浙江隊的時候,祝海波在射擊館迎接這一批新隊員。選拔賽的成績被他撕成碎紙,祝海波說,每一槍都是嶄新的。
“不能在意自己的環數。你太關注它,身體重心就會變,注意力會投向靶子而不是射擊姿态。看靶子有什麽用?你能代替子彈去飛嗎?”
國家隊秦山是顧一銘遇到過的所有教練裏最像運動員的。他曾無數次站上領獎臺,對比賽的理解更甚于現役運動員。他不曾要求顧一銘去做什麽,因為他知道,他想要的狀态都是無法被要求出來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射擊方法。我剛批評你們舉槍時不能夾肩,可你們看烏克蘭隊的Korostylov,他的肩夾得那麽厲害,我都懷疑他怎麽能站穩,人家還是照樣拿歐錦賽冠軍。我教的是有人檢驗過、正确的射擊方法,你們自己的做法卻未必是錯的。你們能站在這裏,早就有一萬場比賽證明過了你們的優秀。我只希望你們找到最适合你們的路。”
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路,任外物去評判結果,但求無愧于心。
倒數13秒,顧一銘完成了本次擊發。他甚至沒去細看本槍成績,只是一眼掃過确認在內十環,便将它忘在了腦後。這不是結束,還沒到關心結果的時候。
還剩一槍。
顧一銘沉默地聽裁判的裝彈指令。謝青雲說他冠軍賽最後兩槍打得兇,其實不止是成績,還有擊發速度。瞄準20秒以上還能中內十環的不是沒有,女隊新銳Z便是其中翹楚,但一般而言從舉槍到擊發之間有個最佳的瞄準/扳機時間間隔。顧一銘真正入境的時候,從舉槍到擊發的時間都能控制到位,渾然天成。
12秒。
顧一銘完成了最後一次擊發。這次射擊的感覺太好,他停留在射擊姿态,幾秒後才慢慢垂下手臂。隔壁槍臺的松田選手也已經完成了擊發。觀衆的尖叫和歡呼甚至先于裁判的播報,顧一銘隐約聽到松田打出了一次10.1,再接下來,卻什麽都聽不清。
顧一銘等了一會兒,确定沒有第二輪shoot-off,于是側頭去看成績屏。液晶的屏幕上,最近一槍的标志停留在靶心,右手側是本次比賽的每槍成績和總成績。他的最後一輪是10.6和10.9,兩個漂亮的內十環。松田選手的成績列在他之下,9.7和10.1,也并不壞。
加起來是多少環來着?誰贏了?
顧一銘懵了一會兒。他一邊打開氣槍膛室放安全标志,一邊在腦子裏做算術。松田似乎是242.1環,那他自己呢?10.6加10.9等于多少?
然後成績屏的結果刷新了,本場比賽的排位按順序列在上面。顧一銘在第一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噢,他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