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But not yet
國家隊新一期集訓開始,第一件事就是體檢。剛被國家隊錄取的年輕運動員往往都是身強體健的天之驕子,标準的健康模板,等在自己的領域熬夠了年頭,收獲了成績與榮耀,傷病便如期而至。國家隊裏,年紀稍大的運動員都仿佛射擊職業病的展覽館。秦山當年就是傷病退役,對這個看得尤其重,手槍男隊每份體檢表都要到他手上過一遍。
顧一銘做完最後一項檢測,出門便遇見了皺着眉的秦山。
秦山收了他的體檢表,略看一眼,嘆息道:“又一個,聽力視力都在降。就跟你們說,多做持槍少做實彈。”
話是這麽說,秦山作為運動員出身的主管教練,當然也知道實彈和持槍對這個層次的選手而言意義完全不同。他搖了搖頭,說:“你也就是脊椎還可以了,繼續保持。體能組新來了個教練,回頭讓他給你們加點瑜伽伸展,別搞得跟你們大師兄一樣。”
顧一銘知道謝青雲腰背一直有問題,聽秦山這樣說,隐隐猜到最近又有惡化。所謂下屆奧運後退役的八卦,很有可能因傷病成真。
正式訓練開始後,新的體能教練果然按照秦山的意思,大幅調整了訓練方案。競技射擊時人體是作為槍架的,支撐點非常固定,全新的訓練方法與顧一銘所習慣的差距太大,一時間倒使他找不準身體的姿态,訓練成績也略有下降。
世界杯第二站在五月初,之前有兩場選拔賽。第一場選拔賽剛好撞上顧一銘這一波狀态最低谷。他資格賽574打進決賽,拿了第六。這不是個致命的成績,卻使得顧一銘的世界杯資格積分從第二跌到了第四。
秦山對顧一銘的決賽成績沒意見,只是很看不得資格賽環數的大滑坡。他憂慮顧一銘狀态又有反複,想去找小朋友談心,去到顧一銘房間,卻只見新來的隊員在打手游排位。問起顧一銘,便說他去北京了,至于為什麽去,就不知道了。
還能為什麽?秦山略一回憶就明白了。他暫且放下這一茬,轉而教育新隊員勞逸結合,少打游戲,節約用眼。
顧一銘打完比賽就出了訓練基地,此刻正坐在京津城際上,快到北京了。方曉前幾天說他的房東即将畢業回國,準備把房子徹底改裝成錄音棚,他另找了住處要搬家,顧一銘便自告奮勇來幫忙。
方曉已經等在北京南站,接到了顧一銘便往北開。他新看好的房子在上地西路上,離安河橋不遠,也方便去原來的棚裏幫忙。海歸房東據稱要以棚子為根據地建個工作室,請了方曉當編曲師。方曉雖然不太看好這位好友的經營能力,還是欣然受邀,也答應了幫他跟進錄音棚的裝修進度。
方曉說是搬家,其實東西不多。為錄音棚添置的器材設備都入股留下了,自己只帶走鍵盤和合成器。顧一銘抱着兩把49鍵的MIDI樂器等在車前,見方曉推了一個放衣物和日用品的收納箱出門。再加上一臺電腦一臺筆記本,這就是方曉的全部行李了。
顧一銘隐隐感覺東西太少,然後想想自己,有時候夏訓箱子都不帶,就只背個包,頓時發現自己也沒有資格評論。
他們都尚未紮根。
租在上地西路的房子是個不到四十平米的精裝一居室,如它宣稱的那樣可拎包入住,硬件狀況都算不錯,只是電路走線相當奇特,許多家具都只取個裝飾意義。他們稍微收拾打掃了一圈,發現角落裏精致的木藝矮桌完全放不下方曉的鍵盤合成器,又跑了趟宜家,搬回來一套組裝工作桌和收納支架,對着說明書安裝了半宿。
大致布置完的時候兩個人都累得不行,躺在沙發床兩端各自盤踞一邊,絲毫不想動彈。方曉還好,顧一銘向來體力不錯,自認有吃苦耐勞的良好品格,根本沒想到搬個家竟得如此勞心勞力,年紀輕輕便仿佛領悟到北京樓市的真谛:“搬家太累了……難怪北京房價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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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曉也嘆氣道:“這家房東只讓簽一年租約,還不定能住多久呢……搬多了撐不住,這兩年就得準備買房上車了。”好在他的工作可以SOHO,對房子的地理位置沒什麽要求,勉強湊得出一套首付。
他踢了踢正閉眼小憩的顧一銘的小腿,玩笑道:“小顧,你要努力留在國家隊啊,不然我們就算異地了。”
顧一銘睜開一只眼看他:“算異地戀嗎?”
算不算呢?方曉只是笑,不說話。
時間太晚,方曉便留顧一銘住一宿,請他明天接着做苦力。顧一銘答應得相當爽快。陪方曉一起布置新家,這讓他有種莫名的歸屬感。與他跟浙江隊、國家隊的從屬性質完全不同,這種感覺相當私密,也相當溫柔。
顧一銘對家有些情結。
他的名字是父親取的,是“銘記此刻”的意思。顧父是部隊的信息技術兵,父母屬于軍婚,因而很少見面。顧一銘六歲那年,顧父退役,卻也沒有家庭團圓,父母很快便離婚了。顧一銘不知道原因,沒人告訴他,只有法院的通知書,說父親重大過失,他被判給母親撫養。
顧母離婚後便給顧一銘改了名字,卻不是改姓,而是把“銘”改為“鳴”,取“一鳴驚人”的意思。過了一年多,母親組建新家庭,繼父對顧一銘有意見,先是将他送去體育隊眼不見為淨,後來經過家庭談判,幹脆把撫養權交還給了生父,名字又再度改回了顧一銘。
“銘記此刻”,“此刻”究竟是指什麽?顧父卻從來不說。他不久便離開浙江,去了深圳工作,讓顧一銘仍舊在體育隊待着,從乒乓改項到射擊也全都由他自己的意思。射擊隊初期半自費的時候花費不赀,顧父回湖州時聽說了,眉毛都不動一下就幫他交上。可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顧父一走就是快十年,初時還半年回來一次,等顧一銘上了高中,就再沒回來過了。顧一銘小時候過年去外祖父家,具體怎麽樣,當時年紀太小已經記不清,仿佛是祖父祖母、母親和他,四個人三代同堂,或許也曾和樂融融;父母離異之後,他過年便改成去祖父家。那是個熱鬧的大家庭,人丁興旺,團年飯要開四張圓桌,彼此親親熱熱,只他一個是冷清的。
他原先還覺得有點寂寞,漸漸也就習慣了。不曾想時至今日,忽然又開始貪心不足。
一居室畢竟空間局促,靠窗的牆邊原本就擺了一張床,現在将客廳的沙發床也展開,五鬥櫃和矮桌便只能擠在兩張床之間,像一段延綿起伏的山脈。室內的大燈關了,床頭只亮着一盞昏黃的小燈,一半在山這邊,一半在山那邊。
顧一銘洗完澡出來,見方曉背對他的方向埋在被子裏,整個人藏進黑暗,只有手機屏幕熒熒地現出一點微光,頁面版式有些熟悉。他想了想,試探說:“今天打了第二場選拔賽。”
方曉手機也不看了,“嘩”地掀開被子,半坐在床上,注視着山脈彼端的顧一銘。
顧一銘說:“打得一般,慕尼黑站有點懸。”
方曉瞧着絲毫不意外,果然剛剛是在看射運中心的新聞稿。他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像是拿不準該有的态度,一時想要皺眉惋惜,一時又試圖微笑寬慰。那樣明白無誤的緊張與關注令顧一銘十分滿意,甚至有些飄飄然。
顧一銘知道方曉這人外表溫柔軟弱,內心固執無比,仿佛是說開了,其實心裏還裝着他自己那套邏輯。什麽感情短暫、年齡差距,那些關于心理、關于閱歷的觀點,都一套一套的。偶爾撩一撩就算了,當真講起來,說半年就是半年,誰也休想辯贏他,口拙的顧一銘更是做不到。
但也許,趁着這一場失敗的比賽,他找到了一條捷徑。
關于家的聯想讓顧一銘的頭腦輕微地發熱。他不自覺地朝方曉邁了一步,小腿撞在了矮桌上。那疼痛很鈍,然而遲遲不肯消退,像一種經久不察卻切實存在的熱望。
顧一銘說:“我最近狀态不好。”他極少這樣刻意示弱,還有些擔心被方曉看穿,但關心則亂,方曉只是憂慮地望着他。顧一銘感到慶幸,卻又有些愧疚。他說:“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訓練時我也會時常想起你。你總是搪塞我,這壓力讓我難受。我想,如果你……”
顧一銘忽然停下了,他發現方曉不再看他。方曉屈起右腿,抱着膝蓋,下巴埋在手肘裏,沉默地接受了顧一銘話語裏隐含的指責。他抿緊了嘴唇,眉頭微微皺起,側臉在光影裏顯得憂郁又可憐。這情景仿佛什麽文藝電影的鏡頭,令顧一銘回想起方曉曾經的自白:他是很容易崩潰的。
他在做什麽呢?自拟一只樓頂飛墜的瓷器,試圖逼迫方曉敞開懷抱。可他方才竟忘了,方曉能粘補他,僅僅是因為他也曾經那麽易碎。
顧一銘站在黑暗裏,看着燈光照出方曉蜷着身體的輪廓,那試探人心的法子已變得索然無味。
“我胡說的,”他坦白道,“跟你沒關系,是最近體能訓練的問題。訓練計劃調整,我還沒适應過來。”
方曉說:“是嗎?”
他微微嘆了口氣。顧一銘聽不出那嘆息的情緒。他想他大概犯了錯。捷徑什麽的,根本不存在。那山脈仍然橫亘在兩人之間。他連自己都不願意欺騙,為什麽要去欺騙方曉呢?
顧一銘後悔了。他說:“方曉,對不起。”
方曉隔了一會兒,答道:“沒關系。”可他的語氣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沒關系。方曉低着頭,盯着地面上的一塊光斑,低聲道:“小顧,我沒有生氣。我只是有點想不明白,是我的性格還有什麽問題嗎?是我給得不夠,才逼迫親密的人索取?用欺騙來獲得我的愧疚和退讓……這都不像你了。”
顧一銘站在原地,手足無措。方曉這話讓他感到難過,開始責怪自己為什麽要撒謊。他這時候才意識到那個謊言的殺傷力,譬如自私地摘下一朵正努力向你盛放的玫瑰花苞。他說:“不是的。方曉,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剛剛一時着急想要……我太自以為是。”
方曉擡頭看着他,問道:“小顧,你想要什麽呢?”
剛才說謊的打擊太大,顧一銘沒敢再宣稱什麽都不想要,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剛才想要說服你立刻接受我……可是現在,方曉,我只想抱抱你。”
方曉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像在确定他的要求是否真心。顧一銘緊張得如同站上槍臺,下意識地挺直腰板,調整呼吸節奏。他看到方曉赤着腳站起來,單手撐在五鬥櫃上,輕盈一跳,越過了矮桌。
方曉走到顧一銘面前,雙手從他肋下穿過,環抱住他的腰。室內暖氣很足,顧一銘只穿着一件長袖T裇和一條長褲,未擦淨的水珠沿着脖頸滴在衣領裏,沾濕了方曉的臉頰。他将下巴抵在顧一銘的肩上,商量道:“小顧,以後你想要什麽,不要騙我,直接告訴我,好不好?我能給的,全都給你。”
他明明知道的。顧一銘想,狡猾又頑固的方曉,其實一直很寵他。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方曉這樣說出來,同一件事情便變得更加柔軟甜蜜。真是要命。
顧一銘輕輕“嗯”了一聲,回抱過去。起初是一種不确定的輕觸,雙手松松環在方曉背後,漸漸收緊。他那麽用力地抱着方曉,感覺一堆沙礫在他懷裏被捏塑成型。
情緒沉澱下來,才恢複對環境的感知。方曉還赤着腳,腳趾因為地板的涼意而蜷起。他艱難地從顧一銘的禁锢中掙脫出來,沒瞧見自己的拖鞋,便徑自坐在了沙發床上。顧一銘還站在原地,被方曉拽了一把,也配合地坐了下來。他猶豫了一下,把手臂放在方曉肩頭,方曉沒躲開,過了幾秒,傾身靠在了他懷裏。
“我剛才說話太重了,”方曉枕在顧一銘的手臂上,卻沒有看他,就盯着臺燈漏下的一縷光,自言自語般說道,“小顧,你真的騙我,我也許會生氣。但是你沒有,你很快克制住了。你這樣年輕,又是第一次跟人親密相處,受我的态度影響,天性就會做各種各樣的嘗試:依戀、回避、控制、服從、攻擊、防禦……我答應你的時候就想過了。
“我那時候想啊,小顧什麽都不會,這戀愛該多累呢?但又沒辦法,畢竟小顧可愛,我見到他就高興,情願多擔待一些。我沒想到的是,你做得這樣好,反而是我跟不上。我的界限感還是沒掌控好,像剛才,就反應過度了。”
顧一銘搖了搖頭。
方曉側頭看着顧一銘,說:“小顧,我沒有故意測試你,只是還需要一些時間準備。我的心跟少年時不一樣啦,跳得不那麽快,但同樣是為你而跳的。請你不要嫌棄,好嗎?”
顧一銘鄭重道:“我會等你。”
方曉便笑了笑,攀上顧一銘的肩膀,輕輕一吻他的耳垂。
顧一銘次日晚上搭上了回天津的城際。繁華燈火從車窗逝去,行到純然夜景中,顧一銘忽然收到了方曉的信息。城際正在京津交界,信號不好,那張截圖半天才刷新出來。
是城際高鐵的購票回執。周末的往返票,一連三張,時間從下周到杯賽第二站的比賽期,乘車人一欄寫着方曉的名字。
方曉的下一條信息是:“好好訓練,在天津等我。”
顧一銘對着這句話看了又看,心裏想着,這個人要是沒這麽好,他或許還能再耐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