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全心全意
除夕那天方曉的外賣還沒動過,初一早晨顧一銘自己進廚房做了碗面,連着外賣一起微波爐熱過就吃了。最後喝粥的時候,他終于看到了粥盒上那詩的後兩句,不如前文“滾煮煎熬”的沉悶,寫的是:“宜疾宜徐看火候,酸甜苦辣飲春秋。”
挺好的。
顧一銘還沒徹底脫離訓練狀态,閑着仿佛無事可幹,将方曉推薦的電影看了兩部,捱到下午時分,實在無聊,又下樓去慢跑。或許該歸功于煙花爆竹禁放令,空氣質量竟然還不錯。顧一銘沿着京引跑向頤和園,園子裏游客不少,沿途卻蕭條至極,連超市也提前打烊。他在北京待的這幾年春節都在訓練,難得體會到這喧鬧首都的荒涼時刻,有些感慨,卻又不知道如何抒發,只好在返程的路上多拍下一些照片。
除了形而上的寂寞,這空城對顧一銘更直接的影響在于生活便利。他估算着方曉家的屯糧只夠吃兩頓,決定明天晨跑的時候多看些地方,得買菜了。
也不知方曉明天什麽時候回來。顧一銘琢磨着,他的廚藝還可以,如果方曉回來得早,他就認真一點,做一桌子好吃的。要是能哄方曉喝點兒酒,再跟他聊聊天,就更好了。
顧一銘心裏想着讓方曉早些回來,卻沒想到能早到這個程度。初二早晨九點剛過,他慢跑完,拎着一袋子菜回到小區,就看到方曉坐在樓下小花園的長椅上,一手橫擋住眼睛,仰頭靠着椅背。
顧一銘問:“怎麽了?”
方曉沒理會他。顧一銘有些擔心,伸手去碰方曉的手臂,方曉也沒有反應。
顧一銘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方曉沒聽見動靜,還以為他走了,卻聽到顧一銘說:“那我在這兒看着你。你冷嗎?”他擔心方曉不答話,又補充道,“你不高興答的話我一會兒再問。”
方曉放下胳膊,望着顧一銘。他的表情看不出異樣,好像也沒有哭。顧一銘有點猶豫:“你……回家嗎?還是再待會兒?我也可以借你抱抱——不算談戀愛的那種抱。”
方曉張開手臂,顧一銘呆了一下,把拎着的菜放在地上,靠過去,被他摟了滿懷。顧一銘剛慢跑完,整個人冒着熱氣,非常舒服。方曉把臉貼在顧一銘胸腹處,手臂環在他腰上,低聲問:“不算?”
顧一銘有點臉紅,也不知是跑出來的還是害羞的。他認真道:“這次不算。”
方曉說:“前天講到研究生畢業照,想給你講個故事的,沒好意思說。現在我想說了,你聽不聽?”
顧一銘受寵若驚:“你……你還醉着嗎?”
方曉悶在他懷裏笑起來:“是啊。”
方曉本科念的是自動化,成績優異,到了畢業那年,本該按部就班找個工作,忽然覺醒對音樂的熱愛,跨專業考了電子音樂的研究生。他家是唯天賦論,對這件事很不支持,一直被壓抑的家庭矛盾大爆發,他像是對抗全世界一樣全情投入自己的愛好,同時叛逆地對家人公開了自己的性向,不管不顧陷入了與邢宗恺的熱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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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段熾熱的校園戀情,惶然又甜蜜,一步天堂一步深淵。他們藏在櫃裏櫃外的間隙,都沒有機會考慮更多的事情。他們彼此深愛,所以懂得彼此最深切的弱點。
邢宗恺是方曉的同系學長,比他大一屆,畢業以後依靠家裏的支持開了家唱片公司。邢宗恺性格穩重成熟,正切中方曉一直以來秘而不宣的胃口,偶爾流露出的控制欲也僅僅是讓方曉有種被重視的滿足感,并未引起警惕。
邢宗恺對方曉的感情很深,對待方曉的方式卻逐漸變得奇怪。等方曉畢業簽在邢宗恺的公司并開始同居之後,兩人的相處模式更是明顯地異于常人。
邢宗恺全心全意地愛他。
身在娛樂公司,邢宗恺作為管理層,對其他人永遠不假辭色,除了工作,一切時間都耗費在方曉身上。他與方曉分享生活中所有的細節與情感,也同樣要求方曉不能有除他以外任何獨立的生活。邢宗恺有輕微的邊緣性人格障礙傾向,情感需求非常嚴苛,他甚至不願意方曉在他不在場時進錄音棚。方曉是他唯一與全部的軟肋,方曉偶爾一句不堪壓力的抱怨都會令邢宗恺痛苦不堪。他的痛苦那樣深刻,明明作為施暴方,仍令方曉倍加愧疚,也倍感壓力。
有時候方曉懷疑邢宗恺是故意的,這樣惡意的揣測會減輕方曉心裏的負擔,也使得他們有溝通的餘地,但方曉沒辦法欺騙自己。他心裏明白,邢宗恺只是愛他。是邢宗恺的強大與脆弱吸引了方曉,也同樣是這種矛盾讓方曉不堪重負。邢宗恺無盡地索取,方曉不斷地拉鋸,兩顆強健跳動的心髒互相折磨乃至奄奄一息。
邢宗恺試圖訓練方曉。最初吸引方曉的成熟果敢,此刻盡數應用于方曉身上。邢宗恺是控制人心的高手,糖果與鞭子都練得純熟。他用自制的矛盾來博取方曉的退讓,用全副精力來斬斷方曉的退路。他用傷害來試探方曉對他的愛。這是邢宗恺愛的方式,是重視與深愛,是測試與訓練。所以方曉無法反抗。
他能怎麽辦呢?當愛本身便是傷害的時候,放棄是背叛,堅持是絕望。
邢宗恺手握方曉的三年全約,打擊方曉的方式簡單而直接。方曉畢業之後潛心創作,早已攢夠了一張專輯的歌,但沒有任何演出與發表機會,唱片約裏規定的資源一概被“不可抗力”規避,唯一的出路是放棄做創作歌手,轉行賣歌。方曉原本就是因為沒有天賦而被家人放棄音樂方面的培養,如此更是确知自己的平庸,甚至漸漸接受了邢宗恺對他的定位:他太差了,只有邢宗恺會愛他。
但只有愛是不夠的。
方曉毀約是在邢宗恺要求他賣歌給其他人必須放棄署名的時刻。他崩潰了,為了逃離邢宗恺而不顧一切離家出走。他此前已經跟父母鬧翻,無處可去,便離京去了沈陽,原本是打算放棄做音樂,回歸老本行,去應聘沈自所的機械類職業的,卻剛好撞上顧一銘那屆全運會。
那一場氣手槍決賽,遼寧隊的東道主選手全程領先,到最後一槍的時候已經壓了暫居次位的顧一銘2.1環。最後一槍,或許是勝券在握,東道主選手略有疏忽,打出了8.6環。他的槍聲落下之後全場開始喧嘩,連現場解說都看衰,畢竟顧一銘要打到10.7才能追平。初出茅廬的顧一銘不管不顧,打了個10.9環。
方曉坐在前排觀衆席,視線一直落在角落的槍臺裏,那位16歲的少年身上。
方曉沒有去遞了簡歷的沈陽公司面試。他回了北京,先是去了幾家大公司試唱,效果還可以,但後來發現邢宗恺手上捏着他的經紀約,新公司不願意為他付違約金,事情就黃了。方曉休息了一周,開始接外包編曲。
怕邢宗恺手上的合約有問題,方曉用堂妹方甜甜的身份證幹了兩年,在這段時間跟唐紹合作過一次。那時候唐紹還是個兼職葫蘆絲樂手,接了方曉的一個中國風實錄,對着分軌樂譜看了一眼就給打回去,很生氣地說你這譜子音域太寬了,超葫蘆絲音域超了一個八度了都。等約期過了方曉換回本名之後,再次跟唐紹合作,聽他吐槽以前當樂手的時候被個叫方甜甜的傻`逼要求吹兩個八度的葫蘆絲,讪讪地認了,由此兩個人才熟絡起來。
邢宗恺一直在找方曉,方曉不好加入工作室,就一直單打獨鬥,期間心态崩了好幾次,又窮得去不起心理咨詢,便參加了一些心理互助活動,還野路子地自學了幾本心理學教材,時常被唐紹嘲笑。雖然為人不靠譜,唐紹其實很講義氣,并未把方曉的地址洩露給邢宗恺,還常常給方曉介紹工作,讓他在業界打出名聲。如此慢慢過了幾年,事情才逐漸平息下來。
“在答應他告白的那一刻,我想過很多阻力,來自學校、家庭、輿論……我只是沒想到,事情是從內部開始的。”方曉的聲音輕得像嘆息,“我們都做得不怎麽樣。我不夠強大,他學不會克制。我最後還是沒做到承諾。太疼了……同樣的惡意,來自陌生人的時候是1,來自他的就是100。”
“不是你的錯。”顧一銘說。方曉已經放開了他,顧一銘也不知道要蹲下來,就筆直地站在方曉面前,皺眉道:“你不用給他留情面。”
“沒辦法不留情面,”方曉閉上眼搖了搖頭,“邢宗恺這個人,雖然有時候挺操`蛋的,但的确也有他的閃光點,不是個壞人。我們都有錯……小顧,我大概有點兒聖母心。我沒辦法全盤貶低別人。”
顧一銘說:“哦。”語氣硬邦邦的。
方曉有些尴尬:“小顧,你生氣了?”
顧一銘搖頭。他并不生氣,方曉性格溫柔,他早就知道了。方曉不會對前男友偏心,這對他也沒什麽不好。相反,他覺得方曉很厲害。方曉只是看了他一場比賽,就将自己調整過來。這讓他覺得他的比賽也有點兒厲害。顧一銘老早覺得方曉不對勁兒了,太瘦,一天到晚都在笑,有時候笑得教人難受。他一點也不生方曉的氣,只想把那個邢宗恺抓出來揍一頓。
方曉彎腰提起地上的塑料袋,與顧一銘并肩回家。他的視線沒有焦點,落在前方很遠的地方:“喜歡沒有用的。喜歡太輕佻了,就像喜歡小偶像一樣,是一個單方面的事情,沒有現實的壓力。小顧,我先不問你是不是gay。你現在覺得與我相處愉快,以後卻不一定是這樣的。就像邢宗恺跟我,為了一些沒有把握的事情,就來與男人戀愛,風險太大了。就算一開始戀情完滿,你的家人怎麽辦呢?隊友會不會有意見?我想這些你都沒有考慮過。”
方曉原本是不想說這些的,他的過去也好,愛情觀也好,都不是顧一銘需要操心的事。但現在他知道顧一銘是認真的,他就必須對顧一銘說。或許顧一銘會覺得這些不需要考慮,方曉也有過那樣的年紀,也曾經是那樣想的。後來他發現他錯了。
“小顧,我不後悔跟邢宗恺戀愛,只後悔當時把合約簽在他手裏。愛情和生活一毀俱毀。現在在你這裏,也是一樣的。”方曉說,“我沒有你的合約,卻攥着你的信任和依賴,我怎麽可以跟你談戀愛呢?戀愛是很累、很耗費精力的。我已經不是二十出頭的狀态了。我沒有信心,我會毀了你的。”
方曉說完,也不等顧一銘的回應,大步走向了樓道。顧一銘怔了片刻,很快追了過去。
方曉說對了,這些事顧一銘确實沒有考慮過。他的家人或許不在意,但隊友教練是很可能有意見的。顧一銘從前不考慮這些,是沒想到,也是不以為意。那麽方曉為什麽會考慮這些呢?是吃一塹長一智嗎?
顧一銘想,正因如此,方曉才把他和邢宗恺的故事再講一遍,把自己解剖給顧一銘看。他想要顧一銘多一些支撐,不要背負風險,将一切都抵押給一份不确定的愛情。這是很好的建議,但顧一銘覺得不止如此。他是直覺型選手,很快察覺到方曉從拒絕到退縮的态度轉變。
方曉害怕了。這是顧一銘沒預料到的。那麽,方曉害怕的事,他來替方曉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