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索尼大法好
方曉回來的那天是個周六,北京還在下雪。這座夏澇冬旱的城市以一種冰冷的熱情迎接了裹着一路風沙的車隊。
唐紹住在望京附近,方曉把他連同他那三十多斤的紀念品卸在唐紹家樓下,轉身直接開去了自己家附近的洗車店。就算雪仍在下,車洗完還得被那髒兮兮的霧霾雪糟踐,方曉也忍不下去自家坐騎那看不清本色的車身了。他步行回家,洗了個澡,還在考慮是先休息一天還是直接來個大掃除把這一個多月霧霾的塵灰打掃幹淨的時候,忽然接到了顧一銘的電話。
方曉把顧一銘看得很重,知道他心思敏感,待他的态度也向來溫柔妥帖,未語先帶三分笑:“訓練這麽早結束了?”
“不,只有我,”顧一銘在電話那頭說,“下午沒去訓練。”
方曉“哎”了一聲,估計是顧一銘狀态不好,趕緊把手機夾在肩膀上,騰出手來翻Kindle上剛推送的《青少年健康成長指導手冊》。他攢了一大堆情緒指導,在去西藏的路上讀完了這本,學以致用,印象深刻。方曉還在逐條查找怎麽安慰考試失利的敏感型青少年,那邊顧一銘卻徑自道:“我請假了,去你家找你,可以嗎?”
方曉心裏一緊,小心翼翼地問:“怎麽了?”
“沒什麽。”顧一銘說。他的語氣聽起來有點兒猶豫。方曉又等了一會兒,聽到他說:“想你了。”
方曉一怔,顧一銘卻好像害羞似的,很快挂掉了電話。
顧一銘只半個小時就找上了門。雪還在下,顧一銘的外套上都是積雪,脫下之後裏面穿的竟然是一套帶口袋的薄款運動服,恐怕他打完電話連訓練服都沒有換,直接套上羽絨外套就出發,一秒鐘都沒耽擱。
方曉給他倒了杯熱水,見顧一銘凍得嘴唇都發白,趕緊從行李裏翻出在鹽湖買的暖手寶遞過去,又問道:“吃飯了嗎?我去煮點粥?”
顧一銘沒說話,方曉當他默認了,起身想去廚房,卻被顧一銘一把握住了手腕。他的手指冰冷,碰到方曉皮膚時還下意思地松了一下才再度握緊,顯出些微的羞怯。他的視線一直游移着,沒有看着方曉,聲音卻平穩而堅定:“你別走。我有話說。”
顧一銘向來給人無處着力的感覺,就算最迷茫的時候,寧肯逃避,也不肯着相,像此刻毫不遮掩顯露出心事重重的樣子,方曉是不曾見過的。他心裏“咯噔”一聲,意識到這事兒恐怕比他預料的更加嚴重。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明明顧一銘之前的選拔賽挺順利的。
顧一銘還拽着他的手腕,方曉順勢坐在了顧一銘面前的茶幾上。他整理好表情,擺出了自己久病成醫自行研究出的最适合傾聽的姿态。顧一銘卻根本沒有看他。
顧一銘說:“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考慮過了。”
方曉眨了眨眼,內心一片茫然。
顧一銘說:“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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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話時,握住方曉手腕的手指明顯收緊了。方曉不好掙紮,內心卻更加茫然。
方曉耐心道:“小顧,你看着我。能說說前情嗎?”
顧一銘一直望着他身後的沙發背,聽到這句話,擡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開了視線:“不行。看着你,我心跳太快,腦子不清醒,怕說不好。”
這話說得非常甜蜜,但方曉理解錯了。他動用自己半吊子心理學的知識,懷疑這是拒絕交流的信號,于是盡量輕柔地抽出手,俯身向前雙手捧住顧一銘的臉,溫聲問:“小顧,你怎麽啦?”
現在顧一銘不得不望着他了。他們對視了一會兒,顧一銘忽然仰起頭,吻上了方曉的嘴唇。很輕很快的一個吻,蜻蜓點水,觸感轉瞬即逝,方曉幾乎以為是自己錯覺。他收回一只手,怔怔地摸了摸嘴唇。
親完這一下,顧一銘的心理素質終于回來了。他直視着尚處于蒙圈狀态中的方曉,小聲道:“……就是這樣。”
方曉沒說話。顧一銘看着他,覺得他樣子有點傻。他知道有人會喜出望外,沒想到方曉也會有這樣犯傻的時候。他更小聲地說:“你說喜歡我。好了,現在我也喜歡你了。”
這句臺詞不是他設計好的。他摘抄設計了好久的臺詞,演練了好幾遍,這會兒一個字都不記得。本來他的語氣應該更穩重一些,但顧一銘現在顧不上那些。他很鎮定地望着方曉,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方曉身上。
方曉半天才找回來被顧一銘三言兩語帶飛的邏輯。顧一銘向他告白,這事情的轟炸性堪比方曉小時候拜山放爆竹。嘩啦噼啪,冬眠的群山都被吵醒了,小鹿成群結隊往下沖,兔子慌不擇路撞上了樹。
他順着顧一銘的話想了想,仿佛真的沒毛病。先說喜歡的是他,随便撩人的也是他,甚至被輕薄這一下都是他自己先湊上去的。但方曉覺得自己超無辜了——顧一銘比他小九歲,大概率是個異性戀小概率還沒啓蒙什麽叫戀,還是他的小男神。在方曉心裏,他們就像南飛的候鳥與偶然同路的噴氣式大飛機,只能神交,肉`體上有生殖隔離的。方曉怎麽也沒想到顧一銘的思維奔逸至此。
他徒勞地張口幾次,都沒能組織出合适的話語,最後讷讷道:“我是你的粉絲。”
“你是同性戀,”顧一銘盯着他,眼神專注,“方曉,我覺得你是真的喜歡我。”
方曉震驚:“你怎麽知道我是?!”
顧一銘惱他沒重點,說:“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歡我。”
“……小顧,有沒有人告訴過你,這麽說話,容易挨揍。”
“你要揍我嗎?”
“不。”
“那你喜歡我嗎?”
“……”
方曉艱難道:“作為粉絲,我喜歡你。”
顧一銘沉默地看着他。
方曉做了一次深呼吸。他很震驚,心裏有一千個問號,九百個被震驚到宕機,九十個在懷疑今天是不是愚人節,九個在質疑顧一銘的理智,只有最後一個唰地站直成感嘆號:就在剛才,小顧跟你告白了,你得說點什麽。
必須說點什麽。方曉不想對他造成任何打擊。
他字斟句酌,語速極慢:“小顧,是這樣的……我很喜歡你,只要你還在賽場,或者只要你還喜歡射擊,甚至你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是了,只要你還活着,世界上有你這樣一個人,就足夠作為我的慰藉。我對你……不是浪漫關系的感情,不是那種……獨占欲的喜歡。”
方曉說完,整個客廳都陷入了沉默。怦然的心跳聲和緊張的呼吸聲忽然都消失了。顧一銘過了一分鐘才發現自己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用哪裏發聲的:“你确定嗎?我覺得不……你不像是粉絲。胡夢雪說粉絲不是這樣的……方曉,你是同性戀,你說喜歡我,你很照顧我,你明明是在追求我。我——”
他語無倫次了一小會兒,又沉默下來,再開口時,只剩下了最後的确認:“……真的不行?”
方曉明顯猶豫了一下,但只是在措辭上。他的語氣裏含着一種柔軟,其中的語義卻堅定無疑:“不行。”
顧一銘走了。
方曉留他,但顧一銘覺得留下太尴尬了。他走在傍晚的風雪裏,雙手揣兜,低着頭想心事。他們上午的練習還是抗壓。李葉青心理素質最好,問秦山為什麽不按韓國隊的來,把射擊靶放在真人身上練抗壓,被秦山黑着臉批評了一頓。秦山說這個事做了就回不來了,能打的的确能打,不能打的這輩子上射擊臺都會想着這個事,都會手抖。顧一銘代入方曉想了一下,覺得确實不能下手。
可是方曉很能下手。他就這麽直截了當地在顧一銘心口開了一槍。
顧一銘想,方曉真的不喜歡他。
人生三大錯覺,最可怕的無疑是“他喜歡我”。
顧一銘很不甘心。但他沒什麽辦法,他的射擊一如既往穩定,都沒有借口可以請失戀假。顧一銘的日練習量是固定的,周日補上周六請假的訓練量時賭氣多打了一半,依然穩定在10.3環。太沒道理了。他之前明明沒有這麽不開心,還打不到這個成績的。射擊不是說修心嗎?成績卻并沒有真實反映他的心路歷程。
洗澡的時候顧一銘好好思考了這個問題,無果。他很生氣,主要在氣自己的誤會,順便也氣方曉不喜歡他。但他其實不是特別地難過,沒有去旅游之前那種絕望感。顧一銘想不明白,便錯以為是他喜歡方曉不如喜歡射擊多。這樣一想,方曉的拒絕就好接受多了。顧一銘沒有付出足夠的感情,他還有努力的餘地。
顧一銘沒追求過誰,也不知道愛情裏付出和回報是沒有道理可言的。他沒有經驗,只擁有全副熱情。他就借着這熱情地開始策劃接下來的追求方案。顧一銘想,他之前也是不喜歡方曉的,但他現在已經喜歡上了。方曉都沒有真情實意地追求他,他就能喜歡上方曉,那他真心追求方曉的話方曉沒道理不喜歡他……吧。
顧一銘想到這裏,覺得應該先征求一下方曉的意見。他是直覺型選手,說走就走、想到就做的性格。李葉青還在換項加訓中,顧一銘濕噠噠地沖出了浴室,一頭還沒洗幹淨的洗發露泡泡淌了一路的水。他拿了手機又沖回洗澡間,給方曉撥了個電話。他原先還有點擔心方曉會不會不接他電話——他們隊助理教練特別喜歡轉發的感情咨詢朋友圈文章經常寫這樣的情況,不過方曉接得很快。
方曉說:“小顧?”用的是一種刻意表現出輕松的昂揚語調。
顧一銘直奔主題:“方曉,你還是不喜歡我嗎?”
他聽見方曉嘆了口氣。可能是手機進水了,方曉說話的聲音裏夾雜着滋滋的電流聲,顧一銘聽出來他話裏有些無奈的意思:“我說過了,作為粉絲,我喜歡你。”
顧一銘說:“作為同性戀呢?”
“……”
方曉深吸一口氣:“小顧,我說實話,你別受打擊——”
“我喜歡你。”顧一銘打斷了他的話,“你有男朋友了嗎?”
“沒有,但是——”
“那就好。”顧一銘再次打斷他。
“方曉,我喜歡你,你暫時不喜歡我也沒關系。”顧一銘很認真地說,“我想追求你,你願意嗎?”
方曉遲遲沒有說話。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只有滋滋的電流聲伴随着噴頭的水流聲。
顧一銘在這樣的沉默中耐心地等了好久,久到浴室的蒸汽悶得他都頭疼了,才察覺不對勁兒。他拿開手機一看,屏幕已經黑了,按鍵也按不亮。屏幕上一層水霧昭告了罷工的原因。
……該換手機了。顧一銘想。
這回得買個索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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