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粉絲兒
射擊隊冬訓的地點每年都不一樣,有時候在河南,有時候在福建,有時候就留在北京。一般不會再往北去,不然五十米靶的運動員要哭——他們的項目很多是半露天的。
留在北京冬訓的時候,射擊隊的夥食往往很一般,據說是因為經費固定而北京的物價高,保質(菜品安全)保量(營養攝入)的前提下,就沒法保證味道好了。
顧一銘不怎麽挑食,尤其訓練餐本來就口淡,合他的胃口。餐廳的ABC三種運動員套餐,他都是随緣端的。而胡雪月完全相反,她是女隊最挑嘴的選手,還經常跟教練鬥智鬥勇夾帶零食。雖然射擊項目對胖瘦不怎麽敏感,但畢竟體型和體脂的變化對射擊姿勢和核心力量都有影響,重新适應的階段射擊成績會短期滑坡。有鑒于此,教練幹脆禁了她的快遞,還給定了個飲食表,胡雪月必須每天照着吃。
顧一銘問胡雪月:“你吃巧克力……教練知道嗎?”
今天他們剛好坐在同一桌,胡雪月吃完正餐,鬼鬼祟祟地從運動服口袋裏摸出來一小塊德芙。她一邊拆包裝紙一邊辯解道:“這個能過尿檢。”
顧一銘想說他問的不是這個,但轉念一想随便關心人家女孩子的體重好像也不合适,便不說了,只是問她怎麽夾帶進來的。
“粉絲兒給的。”胡雪月說。她比顧一銘大三歲,是個挺開朗的女孩兒,遼寧人,說話的口音随着她喜歡的電視劇而變,最近瘋狂愛上了模仿北京兒化音,就是說得不太準:“前幾天兒射擊開放日,粉絲兒給偷渡了一盒兒。”
是的,胡雪月就是射擊這個冷門項目裏難得的幾個擁有粉絲團的運動員之一。奧運冠軍的特別待遇。然而顧一銘想想方曉,覺得其實自己也不差。他代入了自己與方曉的相處,感慨道:“有粉絲很好。”
“這事兒吧,也不好說。”胡雪月說,“他們是對我很好,但有時候也鬧得我挺不高興的。粉絲兒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态度和界限,他們有時候只把你當成一個符號兒……嗨,他們就不懂。”
“有些粉絲兒不懂射擊,聽了媒體的瞎吹就來粉你,覺得自己倍兒真愛,倍兒有品,倍兒能感動自己,”胡雪月談興上來,連兒化音也忘加了,“他們一般就沒把你當人看。你只是運動場上的一個人形立牌,或者更喜歡你的,覺得你是社交媒體上邊的一個賬號。但是他們對你的角色定位和身邊的人不一樣,寬容度也不一樣,差老多了。沒辦法,人家又不認識你。你接受采訪打了個哆嗦,人家就覺得你不适應大場面,他又不知道場地裏空調開着15°;你唱國歌的時候不看國旗,人家就覺得你傲慢不愛國,他也不知道你那角度挂着好些個千瓦照明燈。”
“人家粉絲想看的是成績,想看制霸也想看逆襲。你在他們那兒就不是人,是他們欲`望的一個載體。是一個扁平的東西。”胡雪月将右手虛壓向桌面,“你不能把他們看得太重,不然你也要變扁了,這不好。”
顧一銘心裏有些不同意。他不善言辭,皺着眉想了半天,才終于找到合适的表達:“粉絲這樣的統稱,也是把作為你粉絲的每個人都扁平化了。”
胡雪月打了個響指:“沒錯兒。但是這件事兒啊……這麽說吧,我不認識的才是粉絲。我認識的,就算原本是粉絲,現在也不是了——得叫朋友了吧。”
顧一銘将這句話咂摸片刻,問:“這樣公平嗎?”
“公平?”胡雪月很驚奇地重複了一遍,笑起來,“銘兒,你不是粉絲的全世界,粉絲當然也不是你的全世界。這才叫公平。了解是個循序漸進的事情,你能花一天跟一個人交上朋友,就得花一百天跟一百個人交朋友。有時候吧,你一場選拔賽沒打好,教練都沒說什麽呢,立即就有人給你留言,說你膨脹了。人家多恨鐵不成鋼呀,多義憤填膺呀,昨天還自稱真愛粉,今天就轉路轉黑了。不止這,還有人腦補隊裏宮鬥大戲給你抱不平呢。說公平,這能公平嗎?嗨,都不是事兒,不要混淆位置,不要影響自己。”
顧一銘覺得胡雪月的話聽起來非常有道理。雖然有道理,他卻不想這麽做。顧一銘想影響方曉,也很願意被他影響。正如胡雪月所說,認識方曉之後他們就不是粉絲和偶像的關系了。他懷疑方曉可能是個假的粉絲……他們是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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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一銘覺得,這個結論還不能随便下。
胡雪月走的時候跟顧一銘說:“銘兒,你最近的話比以前多多了,挺好的。人都需要溝通,溝通才能懂。哪有天生就長在你腸子裏的人兒呀?還是得見天兒地聊吧。”
顧一銘想,他說得多嗎?全程他還沒說滿五句話。
但他仔細回憶便發現了區別:剛剛他的每句話都是在積極地尋求交流,跟以前邊聽邊神游的談話确實不一樣了。連方曉都沒法理解,顧一銘于是知道他不能對別人有過多的假設。別人不懂你是應該的,懂你才是難得的,他們沒有高尚的義務,也沒有道理非得配合你的矯情。你得自己走出去。
晚上顧一銘跟方曉聊天,跟他說起胡雪月,感想打了一大段,還沒發出去,便看到了方曉茫然的回複:誰?
顧一銘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方曉這個“誰”是字面意思上的詢問。他以為方曉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提示說:上一屆奧運,女子25米運動手槍的冠軍。
方曉打了一行省略號,弱弱地表示自己不關注女隊,尤其胡雪月拿冠軍還是方曉看射擊之前的事。
你等我百度下。方曉說。
……看,方曉真的什麽都不懂。說不定還真被唐紹說準了,方曉看比賽就是覺得氣手槍一手插兜一手舉槍的姿勢很帥而已。顧一銘冷靜地想。然而與此同時,他也有微妙的興奮。他想起的不是胡雪月的“論粉絲”,而是方曉在某個夜晚的聯床夜話。
“我不喜歡射擊啊,我就是喜歡看你比賽。”
……居然是真的。
方曉說他們已經到成都了,他的車需要維修,估計下周能回北京。顧一銘心中高興,也不知道遮掩,當下就寫了一句想見你,直到發出去了才察覺唐突,也不知是個什麽心理,慌慌張張地就按了撤回,按完更後悔了。單單一句話也許沒什麽,撤回之後反而顯得欲蓋彌彰。
顧一銘糾結着如果方曉看見了該怎麽回複,還沒想出個定案,卻見方曉問他冬訓是不是封閉式的,能不能探訪。
——忙就算啦,小顧不要有壓力,好好訓練,不想見面也沒關系。
估計是沒看見了。顧一銘松了口氣,又有些微妙的遺憾與不滿。他為什麽會不想見方曉呢?啧,方曉果然一點都不懂他。
方曉說他去洗澡了,顧一銘給他發了個揮手的小黃人,退出聊天,又看到了那位莫名其妙加了他又删了他的“邢宗恺”的留言。
再看一遍,還是完全看不懂,但越看越在意,非常在意。
顧一銘琢磨了一下,想起是唐紹把自己的號碼作為方曉的號碼給了出去,便給他去了個電話。唐紹接起電話的時候,沒等顧一銘開口,直接說:“方曉在洗澡呢顧大師,一會兒再打吧麽麽噠。”
顧一銘說:“我不找他,”說完又自己糾正回來,“先不找他,找你。”
“找我?什麽事?”
顧一銘開門見山:“你把我的手機告訴了誰?”
“你的手機?”唐紹估計都快忘了,想了好一會兒才答道:“哦,你的手機號啊。給了棚裏的客戶。”
“那個客戶跟‘邢宗恺’有關系嗎?”
“沒……哎卧槽!”唐紹忽然大叫一聲,“難怪都說在休假了還非得找方曉,是姓邢的那個神經病!”
唐紹暴躁地罵了一句,問顧一銘:“他找你麻煩了?”
“沒有,”顧一銘說,“加了我微信,說了些奇怪的話。”他頓了頓,沒提那句“新男友”,只說了道歉和生日快樂的事情。
“生日快樂?”唐紹冷哼一聲,“有他這句話,方曉的生日還能快樂起來才怪。”
顧一銘微感不服。他覺得自己創意絕佳,逗樂方曉沒問題。但是他明智地沒有開口。
唐紹說:“那就是個神經病,顧大師你別理他。”
顧一銘對唐紹的評論表示懷疑:“你昨天還說我神經病。”
唐紹一噎,說:“邢宗恺比你神經病一百倍。”
顧一銘剛想問為什麽,就聽到唐紹那個隔音不太好的手機裏傳來了方曉說話的聲音:“邢宗恺怎麽了?”
邢宗恺沒怎麽,倒是顧一銘,聽到方曉講這個名字就很不高興。直覺型選手。
顧一銘把故事重複了一遍,同樣省略了“新男友”的措辭。方曉默不作聲地聽他說完,低低道了聲歉。沒有前因後果也沒有原委,這很不像方曉的作風。顧一銘更不高興了。
他說:“方曉,是怎麽回事?”他質問得理直氣壯,一點不覺得自己逾越。
方曉嘆了口氣,半是抱怨半是開玩笑地回道:“小顧怎麽變得這麽八卦了。”說歸說,他對顧一銘是一直都沒什麽辦法的。顧一銘聽見一聲關門聲,然後有風聲灌來,大概是方曉出了門。
方曉半遮半掩地對顧一銘講了一些往事,說邢宗恺是他的同學,他們曾經很要好,畢業之後對方創業開了家經紀公司,方曉在他那裏簽了歌手約。後來出了一些事,合約談崩了,朋友也做不成了。
“那年有句電影臺詞叫‘不要和最好的朋友開公司’,說得非常對,感情因素會讓本來就很麻煩的是非變得更難區分,”方曉說得很平靜,根本不像在說切身體驗,“邢宗恺可能心理上有負擔,一直想找我聊聊,我卻不太想跟他聊。沒想到他會找到你那裏,抱歉啊,小顧。”
顧一銘說:“你不用道歉。”
不說邢宗恺并沒有口出惡言什麽的,就算他破口大罵了,那也是他的問題,不需要方曉給他道歉。說到底,邢宗恺只是他的老同學和舊知交,或者說,前男友。方曉可能以為他對“情感因素”的描述停留在了友情,但顧一銘看見了邢宗恺那句“新男友”。顧一銘只是沒想到,他又不傻。聯系上下文,他輕易地聽懂了。
顧一銘心想,原來方曉是同性戀。
……方曉居然是同性戀。
……方曉果然是同性戀。
他就覺得方曉跟他不是粉絲和偶像的關系,說是朋友都不太對頭。原來如此。換一個角度,一切疑惑便都得到了解釋。方曉是同性戀,那些“我喜歡你”的表白,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方曉喜歡他。方曉暗戀他。
……不,方曉說了好幾回了。不是暗戀。那就是明戀。
所以其實,方曉在追求他嗎?
顧一銘握緊了手機,手心有汗。
方曉察覺了顧一銘的沉默,問他:“怎麽了?”
顧一銘不能說自己在想方曉喜歡他的事,只好轉移話題,說:“在生氣。”
方曉意外:“你氣什麽?”
……就很氣,沒道理講。不說出來還沒意識到,說了在生氣,顧一銘就當真生起氣來了。一個佛系的射擊運動員能生氣也是很難得的。
顧一銘想,就很氣居然有人比我先認識你。
但是這句話依然不能說。顧一銘只能繼續轉移話題。他想要慎重再慎重一點,可沉默了半天也沒能組織出合适的回複。
最後,顧一銘說:“方曉,等你回北京,我們見個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