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僞裝太陽的人
顧一銘拖着箱子回了射運中心。
今年的冬訓地點在北京。訓練基地的電子靶場還沒到開放時間,顧一銘找秦山開了封介紹信,提前拿回自己的槍,去了對外的射擊場。那邊打的是紙靶,一盒子彈剛好五張靶紙,顧一銘還沒打完一盒秦山便來了,讓他認真打一輪試試手。
顧一銘一個多月沒有握槍,甚至連射擊的事情都沒怎麽想,熱身之後打出了十槍87環的業餘成績。秦山搶在他前面取了靶紙,指着幾個出了九環的彈痕,問顧一銘:“之前去哪兒了?這個成績,不合适啊。”
顧一銘說:“西藏。”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靶紙,補充道:“87環,我覺得還行。”
秦山被顧一銘難得的頂嘴給氣笑了:“這都還行?你不如回去打冬訓選拔賽。”
選拔賽時間已經過了,顧一銘是直接從秦山那裏拿的冬訓機動名額,秦山說的也只是氣話而已。顧一銘不知道如何應對,幹脆沉默地換了張靶紙繼續打。秦山就站在旁邊,等他打完,又第一時間取了靶紙。這回紙上就只有十環附近有彈痕了,約摸有個95環,不算頂好,但也不是太壞。
顧一銘說:“秦教練,我會好好打的。”
秦山拿着靶紙嘆了口氣,走了。
顧一銘覺得秦山可能還是不高興,不過他給不出更多保證了。顧一銘又上了張靶紙,開始打練習槍。這一次,他每槍都打得很慢,有時候舉起手臂停留好幾分鐘也沒有扣動扳機,專心調整身體姿态和扳機力度。
運動槍沒有穩定裝置,人體就是槍臺。更符合命中的操作不能夠保證命中,迫切渴望勝利的心情往往将彈道推出十環,甚至被人戲稱為玄學。
顧一銘不信玄學。他能做的,只有讓自己穩定再穩定,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
靶場關閉之後顧一銘才回了宿舍。李葉青還沒返隊,宿舍只有他自己。顧一銘把從西藏帶回來的牛肉幹放去了活動室,獨自在房間發了一會兒呆,又開始刷朋友圈。
某Y姓氣步槍天才選手發了一張抱吉他的照片,表情比抱步槍時更為陶醉;某H姓中國名将步槍三姿選手日常感慨射擊運動未能普及,決心奮發圖強做一個射擊相關時尚品牌;某Z姓奧運冠軍氣手槍選手在秀美食和自拍,令人憂心她的體能訓練又要增量……
顧一銘繼續往下翻,看到方曉早晨發了張照片,配文是“羊卓雍措”,一座堰塞湖。災難造成的湖泊,然而美得瑰麗,清晨的光影主次分明,突兀的山峰隆起在畫面角落,看起來頗為震撼,正是顧一銘所傳授的毒德大學網紅構圖技巧。
顧一銘點開了方曉的對話框。自從知道方曉關于他的一大堆誤解之後顧一銘的心情就變得頗為微妙。往好了想,方曉跟他只是缺乏溝通;往壞了想……方曉也根本不理解他嘛,說什麽特權,給不起的特權也就是嘴炮而已。
但顧一銘偏偏舍不得這樣的嘴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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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湯這種安慰劑,你喝了,就是雞湯,你不喝,就是過耳風,喝了還要吐槽是毒雞湯……這就很尴尬啦。顧一銘心想,自己真是個功利又刻薄的人,根本不相信方曉,還舍不得人家,非要叽叽喳喳說個沒完。
他有什麽辦法呢?這種交流一旦開口就根本停不下來。上瘾。
顧一銘的本意是想誇誇方曉的攝影技術,誇完了,又不甘寂寞地寫了一句“我要參加冬訓”。這句話有點刻意,顧一銘盯着輸入框看了半天,沒舍得删,還是發出去了。
方曉秒回。
他給顧一銘發了十幾張動圖。顧一銘看着刷出來的一張張跳躍的愛心,有種錯覺,仿佛心髒也跟着跳得快了。他抿着唇慢吞吞地組織語言回複,剛剛打完字,還沒點發送鍵,又收到了一段五十多秒的語音,內容是方曉語無倫次的鼓勵。慌張的語氣挺搞笑的,顧一銘卻沒怎麽想笑,只是更加地想念方曉。他幹脆給方曉播了個語音電話。
隔着幾千公裏都能聽出來方曉聲音裏的笑意,顧一銘問:“……你很開心?”
“非常,”方曉輕咳一聲,抑制自己的情緒,“非常開心。小顧,我希望能一直看你的比賽,到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到你舉不起槍為止。”
……好難。
顧一銘想。方曉比顧一銘大九歲,他六十歲的時候自己就是五十一。射擊的職業生涯相對別的項目已經比較長了,四十一歲還繼續打比賽應該沒什麽問題,但五十一歲……那時候,恐怕得做到隊裏某王姓總教練,或者日本的松田選手,到那個級別才有希望吧。不過,既然方曉想看……
他會一直練下去。
李葉青三天後提前歸隊。
他比顧一銘還小半歲,是青錦賽奪冠之後入隊的,據說小時候是個網瘾少年,還差點去打游戲職業隊。大部分慢射手槍運動員都是10米氣手槍和50米運動手槍雙項兼修,顧一銘和李葉青卻剛好都各有偏重,訓練安排時常錯開,唯有體能訓練是在一起的。
李葉青做完三組核心,蹲在平衡墊上看顧一銘做耐力。他看了一會兒,說:“銘兒,50米運動手槍要撤項了。”
顧一銘剛好做完一套動作。他一板一眼地收好啞鈴物歸原位,回頭看他。
李葉青說:“下屆奧運就撤,換成混合團體賽。”
顧一銘看出他沒開玩笑,不禁皺起眉:“那你呢?”
“且打且珍惜,”李葉青聳聳肩,“到時候隊裏不養我了,就要轉項啦。”
舉國體制就是這樣的,所有項目設置和訓練都以奧運會為标杆,尤其是商業性質不強的小衆運動。就算是射擊這樣對內的、修行般的刻板運動,也要被規則所引導,一言定死生。末位淘汰如是,撤項也如是。
顧一銘想不出安慰的話,幹脆走過去,朝李葉青揚起手。李葉青一怔,很快反應過來,與他一擊掌。
顧一銘說:“加油。”
李葉青咧嘴一笑:“看我掀翻你們啊。”
冬訓正式開始的時候,秦山果然宣布了50米運動手槍撤項的消息,補缺的項目是10米氣手槍男女混合團體賽,用的是搶七的賽制。同時宣布的還有氣手槍單人競技的改革:淘汰輪前的計分輪由最初的三槍兩輪共六槍,改成了五槍兩輪共十槍。
秦山說:“一個人的命運,既要看個人的奮鬥,也要參考歷史進程。”
他講得語重心長,實際上也是很氣的。李葉青跟顧一銘一樣,都是他權衡再三挑進隊的新苗子,李葉青甚至才開始練射擊不到四年,哪想得到時代的車輪一個轉向就被甩下車了。
他們不是被時代甩下車的第一個,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某Y姓天才氣步槍選手兼文青為此在朋友圈發了一張截圖,是海明威寫的一篇後記節錄:“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正是為你敲響。”顧一銘刷新,看到該選手自己留了個評論:“還好不是改扳機磅數。”字裏行間那慣有的諷刺味兒都顯得虛弱,像是心有餘悸。
被敲喪鐘的李葉青老老實實開始練10米氣手槍。顧一銘先前以為只是奧運被撤項,李葉青還會有針對世界杯的50米手槍訓練,後來聽說明年的杯賽分站賽射運中心根本沒有報50米手槍的名,才明白這個項目是徹底被放棄了。
冬訓名單是撤項之前定下的,不想被送回家只能改項。秦山給改項的幾個人開了個後門,第一個月的選拔賽不用參加,直接按照第二輪選拔賽成績參與排名,也免得項目還沒熟悉就先被淘汰剔除世界杯資格。這樣一來,最可能被淘汰的又變成了顧一銘。
李葉青跟顧一銘比較熟悉,心裏有點過意不去,顧一銘倒是無所謂。他心裏想着方曉的話,就好像忽然有了目标,也忽然有了底氣。被一路退回市隊也沒關系,夢想成為松田選手那樣的大家也不是沒可能。顧一銘想着方曉,就像想着去敦煌的路上,兩根手指拿捏住的那一縷陽光。
方曉不是太陽,他是僞裝太陽的人。他有他的心結,只是在顧一銘面前刻意表現一種開朗。即便如此,有人願意為了你成為太陽,這也是可歌可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