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Oops
從納木錯出發去拉薩的路上,唐紹一直在放《回到拉薩》,顧一銘腦子裏全程回蕩着沒完沒了的姑娘們那沒完沒了的笑,忍不住問他:“你是拉薩人嗎?”
唐紹特別高傲地一昂首:“精神家園,懂不懂?”
顧一銘不懂。
他在拉薩待了三天,雖然喜歡拉薩新鮮的風土人情,卻并不覺得拉薩比之前路上的地方更好玩。他喜歡茶卡鹽湖,喜歡敦煌,甚至喜歡那個因為風沙受困住了一宿的小鎮。不過後來方曉适應了高原,同他們一起出門的時候,顧一銘也漸漸喜歡上了拉薩。
顧一銘尤其喜歡羅布林卡,光是看猴子就能看半個鐘頭。唐紹嫌棄動物園哪兒哪兒都一樣沒意思,先去了金色頗章,還拉着方曉給他拍照。等顧一銘終于把雪豹猞猁一只只看過瘾的時候,兩個人已經沒影兒了。
方曉的手機壞了,顧一銘便給唐紹打了個電話,兩個人磕磕絆絆描述了半天,都沒聽懂對方的位置。
唐紹說:“我這兒叫個啥頗章。”
顧一銘說:“我這裏也是。”
唐紹說:“我這兒牆是黃的,屋檐是紅的,上頭還有彩繪。”
顧一銘說:“我這裏也是。”
唐紹說:“我這兒有牆的一面在辦個什麽園林展,另一面是片瘦不拉幾的竹子。”
顧一銘說:“我這裏也是。”
唐紹崩潰道:“那咱們不就在一塊兒嗎!怎麽沒見着啊!啊!”
方曉湊近手機笑道:“接着喊,再喊幾聲,小顧就能聽着聲兒過來了。”
顧一銘想了想,覺得好像也沒別的辦法了,說:“方曉說得對。”
唐紹直接挂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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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一銘最後還是聽着聲兒找過去了,腳邊還亦步亦趨跟着一只橘貓。方曉很驚訝地問:“它一路跟着你來的?”顧一銘點頭。唐紹揣測:“你肯定喂它吃的了吧?”顧一銘澄清道:“沒有,我沒帶吃的。”他們一行人只有方曉背了個單肩包,零食都在方曉包裏,顧一銘身上只有手機和挂在脖子上的單反。
顧一銘覺得自己也沒幹什麽特別的事。他回憶了半天,忽然靈光一閃:“我給它拍照了,拍了十幾張。”
唐紹佩服得五體投地:“只聽過炮攝,沒聽過貓攝的。顧大師牛`逼!”
顧一銘有點兒不好意思。他想問方曉喜不喜歡貓,低頭一看,方曉沉迷撸貓,無暇他顧,都沒空參與他跟唐紹的聊天。
顧一銘感到了為難。其實貓是沒有方曉可以拍的時候的替代品,他不是特別喜歡拍貓,畢竟貓只有肉`體好看,又不像方曉會乖乖站位配合造型。
顧一銘拍了幾張方曉撸貓圖,默默期待方曉也能像橘貓一樣,拍幾張照片就能打包帶走。
顧一銘最後也沒能帶走方曉。
鄭老板他們要往林芝去,等藏南玩夠了才進川。顧一銘算了算時間,在他們留在拉薩的倒數第二天買了回京的機票,要提前飛回去。顧一銘沒有告訴方曉獨自行動的原因,但他覺得方曉能猜到。
冬訓快開始了。
方曉和唐紹都說來送機,結果唐紹賴床沒能起來,方曉便獨自載着顧一銘到了機場。
顧一銘的飛機九點半出發,他辦完乘機手續,回頭見方曉等在落地玻璃旁邊,朝陽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長。
方曉說:“早飯?”
顧一銘說好。
顧一銘問方曉:“為什麽邀請我?”
他們坐在機場快餐店靠窗的位置,面前是冷的陽光和暖的面湯。顧一銘問出這一句的時候,正有一架飛機騰越而去,伴着轟鳴帶走了長夜最後的陰影。
“為什麽?自駕游嗎?”方曉停下筷子,想了想,看向顧一銘,“真的要說嗎?我這話可能有點自作多情啊……”
顧一銘點點頭,于是方曉抿着嘴唇略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說話的語速很慢:“小顧,你跟我聊天,說最近狀态很差的時候。”方曉停頓了一下,“也許你沒有意識到,但你是在求救。”
很明顯,非常明顯。方曉有過那樣的情緒,知道那種對變化近乎盲目的渴求。顧一銘不能回家,也拒絕留在射擊隊,寧願在陌生的城市裏徘徊,跟随便哪個不認識的人搭話、示弱。方曉望着他,見到的是三年前的自己。
“小顧,我不知道遇上別人會怎麽樣,我只知道我自己。我喜歡你,想幫你。”方曉說着,眉頭不自覺地蹙起,像是為這番話感到一絲難為情,“我未必幫得上你……我沒那麽厲害,不能直接拉你起來——我自己還在泥潭中的。但是我想試試。不知道行不行得通,我就想試試。我覺得吧,無處可去的時候,還是需要一條退路。”
顧一銘沒說話,就那樣直直地盯着方曉看。方曉稍微有點尴尬,但還是說了下去:“沈陽的全運會之後,我把你少年賽的視頻也找來看了,後面的比賽也都在追。我記得有一年的錦标賽,你在青少年甲組。浙江隊的教練給你們搞了個賽後慶功,唱你們自己編的一個歌。其他人都邊笑邊唱,氣氛特別好,只有你在一邊低頭盯着自己的手看。我覺得你可能不太喜歡集體生活……挺早熟的,但早熟也就是晚熟。”
方曉說:“小顧,我看了一些報道。你的父親是特種部隊的神槍手,練射擊是家學淵源,父母寄予你的期待很高。你是被射擊選中的人。我設想你的處境,代入自己,也會覺得這種期待很沉重。我很喜歡看你射擊,但賽場的壓力真的很重。我有時候忍不住會想……小顧,你其實不喜歡射擊,是吧?”
不是。
顧一銘想。他感到驚訝,甚至有點想笑。
方曉錯得離譜。顧一銘并不早熟。那年的錦标賽,他犯了扁桃體炎說不出話來,沒有參加合唱,心裏卻是很高興地在小聲跟着唱的。他的父親也不是神槍手,在廣州軍區做的是信息工程,待了沒幾年就退役了,射擊經歷是全運會摘金那一年有些體育記者強行附會寫出來的。
顧一銘脾氣不太好,待人冷淡,格格不入,說到底也就是又懶又笨拙而已。怪胎這件事是沒有年齡限制的。方曉說他在求救,顧一銘覺得這搞不好是真的,但至少方曉并不是“随便哪個不認識的人”。方曉知道他,認識他,喜歡他,跟他聊天,和他說笑,表示對他的關心,不在意他的笨拙和冷淡——這不是随便誰都能做到的事情。
只有方曉。
這個人對顧一銘的了解錯得離譜,什麽特權,什麽不用說話也能理解,其實全都是誤解啊。
但是他做的事卻對得不可思議。
顧一銘說:“那個歌,我會唱的,當時是感冒了。”
顧一銘說:“我爸爸也不是神槍手。他在部隊的時候是信息技術兵。”
方曉怔了一下:“那你——”
“我喜歡射擊,從小就喜歡。”
顧一銘七歲進體育隊,當時練的是大熱項目乒乓球。他的基礎素質名列前茅,專業項目卻很一般,如此過了兩年,項目調劑的時候就被推薦去冷門項目了。乒乓球隊的教練讓他回去問家裏人的意見,顧一銘家裏人全不在。他自己在學校電腦室查了一天,在皮劃艇自行車曲棍球和射擊射箭之間,選中了射擊。
射擊隊不愛招年紀小的運動員,落在這次調項的男隊名額只有一個,競争十分激烈。十來歲的小男孩兒,哪個不喜歡槍?更何況奧運會剛過,杜麗王義夫朱啓南賈占波,四塊金牌每塊都帥氣得不得了。
選人的教練看想進射擊的人多,幹脆讓都去試試。一群小朋友在操場站成一列,手臂向身側擡平伸直,手裏握一個一次性塑料小杯,裝了大概四分之三的水。要求是原地保持半個小時,水不能灑。
顧一銘當時個子矮,站在第一個,面前就是一座鐘。他盯着座鐘數着自己的心跳,不到十分鐘就覺得大臂酸痛,二十分鐘的時候手肘內側幾乎在痙攣。初秋的天氣裏,他穿着短袖的運動服,汗像雨一樣淌。三十分鐘結束的時候顧一銘已經快堅持不住了,半個身子都是僵硬的。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手肘想把杯子穩穩放下,然而酸痛的手臂不聽使喚,還是灑了幾滴出來。顧一銘還以為這算是失敗了,心裏很失望,可當他擡起頭時,隊列裏已然只剩下他一個人。
顧一銘說:“不是射擊選擇我,是我選擇了射擊。”
方曉非常尴尬。
他本來不是這麽冒失的人,交淺言深的話也很少說,難得對着小男神顧一銘真情實感一次,居然鬧了個大烏龍。他移開視線望向窗外,小聲自嘲道:“真的是我自作多情啊……”
“不是的,”顧一銘望着方曉的側臉,說,“方曉,謝謝你。”
“啊。”方曉應了一聲,還是不肯回頭看他。朝陽在面朝方曉的窗外升起,他微微眯起眼,面頰上鍍着一層淺金。顧一銘在那淺金色的眉間找到了一顆小痣。
他了解方曉的地方又多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