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高原反應
離開青海湖後,隊伍裏便只剩了方曉和鄭老板兩輛車。
西寧到拉薩這一段的高速還沒通車,他們沿着京拉線往前推,一路都是牦牛草原的高原景色。高出地面的路基漸漸平坦,遙遠的山脈延綿到車前,灰白的長路劈開草原通向天盡頭。
到那曲的那天,他們中午整備出發不久便迷路了,一行人開了快三個小時也沒看到那曲的指示牌,幹脆靠邊停車休整。
顧一銘下車的時候方曉已經睡着了。他個子高,側躺在後座上,長腿塞在兩排座位中間并不寬裕的空檔裏,看起來頗為委屈,面容也因高原反應而現出些許憔悴。顧一銘把後備箱的毯子翻出來給方曉蓋上,又湊去聽唐紹和齊帆琢磨地圖定位。他們在離那曲十幾公裏的一個路口拐錯了,現在得掉頭開回去。
帶路的鄭老板推脫責任說:“嘿,犯錯的不止我們一群。你們看,這裏回帖的十幾個了,都是拐錯的。說不好過會兒還能碰見一樣傻的。”
這話幾分鐘之後就應驗了。
往回開不到十公裏,顧一銘見到一輛車停在路邊,能亮的燈全亮着,雙閃不停地打,明顯是求助的意思。齊帆停了車,鄭老板下去問問情況,不久便帶着一對男女朝方曉車這邊過來。那兩個人輪廓深刻,帽子上別着一面迷你意大利國旗,耳罩旁邊露出的發色是棕的,明顯不是中國人。
“歪果仁,英格力士,這倆只會說英文。”鄭老板望向唐紹,後者回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忽然想起來什麽,下車邊比劃邊說:“Wait, wait. He, English, OK.”
他指的是在後座休息的方曉。
唐紹還沒把人叫醒,顧一銘先主動下了車:“他睡了,我來吧。”
顧一銘的英文不怎麽标準,Chinglish和Itanglish的交流卻并沒有遇到什麽問題。他很快搞清楚了對方的處境,告訴鄭老板他們也是迷路,更慘的是車沒油,半途熄火了。
鄭老板的車是輛大切諾基,車上東西也很齊全,找了個塑料油泵就解決了問題。對方連連道謝,還送了一盒巧克力作為謝禮。
淩晨時分一行人終于進城落腳。唐紹在旅館房間邊剝着巧克力紙邊說起這件事還啧啧稱奇。他以自身經驗為藍本,覺得運動員應該跟藝術生一樣,英語都不咋地。
方曉病恹恹地窩在床上,聽到這番高論,強行打起精神替顧一銘說話:“小顧可是唯一一個給國際射聯做過解說的中國隊隊員……國際賽事,全英文直播,厲害吧。”
射擊世界杯每次決賽都會有沒能進入決賽的運動員受邀做專業體育主持人的解說搭檔。中國隊因為賽程安排也因為語言障礙,在顧一銘之前從來沒參與過解說工作。
對顧一銘而言,做解說并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畢竟前提是沒進決賽。但語言上他的确是費了心思的。他的文化課約等于沒上過,英語全靠後期自學,起因是有一年杯賽,具有奪冠實力的臺灣選手因為聽錯指令,在另外兩名選手平局對決的環節誤射,而直接被罰了一槍零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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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聽懂比賽發令……”顧一銘說。他的聲音漸漸低下來。他想起剛開始打國際比賽時的期待與努力,那些恍若隔世的感覺。
從失去射擊手感開始,他一直在試圖理解自己的失誤,試圖找到改進的方法。射擊是面向自己的運動,顧一銘不能怪罪任何人或事,只能怪罪自己。
因為射擊成績差,他将自己的內向解釋為自私,将自己的思考解釋為瞻前顧後,将自己的理想解釋為貪心。他如此解釋,便試圖反其道去改變,但目标是什麽,他自己也不清楚。這樣的改變必然是失敗的,久而久之,連顧一銘自己也不相信他有控制自己的能力了。
他仍然勤奮,但積極主動的練習和習慣性的練習是不一樣的。練習是一個反饋與改正的過程,每一槍都是需要思考的。顧一鳴畏懼思考,因為那些時候的思考所預見的都是自己的失敗。
顧一銘空空如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只是逃避。
唐紹問顧一銘:“你們這行,啊,拿個冠軍是不是收入特別高?感覺你們壓力很大,很拼啊。”
“隊裏按月給工資,”顧一銘想了想,又補充道,“打比賽有獎金,冠軍獎金視比賽級別而定,幾百到幾萬都有。全運會省裏會額外獎勵一些錢。”
“……是不是有點兒低啊。”
方曉吃藥之後精神恢複了些,也加入讨論:“因為射擊項目比較小衆吧。轉播權不值錢,國內也沒有合适的運動設備企業贊助。”
唐紹不信:“難道那些世界冠軍都是用愛發電啊?”
“奧運冠軍的錢還是不少的。”方曉說,“別的比賽也在改革,跟乒乓球換大球一個道理,想提高比賽的可看性。”
“所以才搞那個廣場舞迪斯科?”唐紹撇了撇嘴角,“審美感人,太吵了也。”
“是很吵。”顧一銘說。
他想的不止那些桑巴舞曲。掌聲、哨聲、噓聲、歡呼聲……不只是這些。環境噪音的确有影響,但不值得抱怨。射擊不是對抗類運動,控制擊發只在于自己,擾亂節奏的也是自己。顧一銘是自己唯一的敵人。
槍聲,心跳聲,呼吸聲,血液流動的聲音,脈搏振動的聲音,思考的聲音……活着的人都會有聲音。每一次射擊的聲音都不一樣。
正式比賽的時候,槍臺邊有一個實時的顯示屏,顧一銘習慣看它來修正彈道,但第一槍是沒有這個的。瞄準槍的手感因為時間差而很難記憶到正式比賽的第一發上,顧一銘每每因此感到惶恐——他無法掌控自己。
這是一種很絕望的感受。顧一銘知道怎麽放松肌肉,怎麽保持穩定,怎麽瞄準,怎麽射擊,可他就是做不到。他的心在拒絕他自己。
道理上應該打一發忘一發,但連續的兩槍誰能完全忘掉上一槍的成績?從8.9調整到9.3易如反掌,從9.3調整進十環也不難,但5.7的第一槍,不管是對成績還是心态,都是毀滅性的打擊。
方曉已經蜷進了被子裏。顧一銘把他落下的地塞米松收拾好,坐在床邊,問他:“唐紹說你的工作是做編曲,你喜歡編曲嗎?”
方曉把蒙到額頭的被子拉下來,露出一雙眼。他似乎原本有個遞到嘴邊的閑聊式回答,卻将那些話忽然咽了下去下來,在與顧一銘的對視中陷入了沉默。片刻後,方曉說:“我喜歡音樂。”
他往浴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壓低聲線:“別告訴唐紹啊,我其實是個歌手。創作歌手呢,差點兒就能發唱片了。”說着,他自己先笑了起來,“最後也沒發出來。”
方曉說:“小顧,我喜歡唱歌的時候,是不會因為不受歡迎而難過的;唱得不好的時候有一些難過,也只是很少的一些。唱片流産了也沒關系,沒人欣賞也沒關系,只要我想,我都能繼續唱下去,我不害怕的。”
這一槍失敗了,下一槍繼續;這一場淘汰了,下一場繼續;國家一隊落選了,進二隊;二隊也落選了,回省隊、市隊、射擊館。器材和場地的确會不一樣,但那不是致命的問題。顧一銘有足夠的退路,如果只是喜歡射擊,他根本不用怕。
方曉說:“小顧,你呢?你喜歡射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