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Huggy bear
車隊在敦煌停留了四天,兩輛車掉頭往西安去,剩下方曉和鄭老板,還有一家三口,三輛車沿着柳格高速去西寧。
一路行來都陽光燦爛的天氣在這段高速上忽然變臉,五六級的大風攜着黃沙撲面而來,能見度只有百來米。方曉開了示廓和雙閃,磕磕絆絆開出去十幾公裏,終于看到了高速出口的指示牌。
原本鄭老板的打算是這一天趕趕路,直接上茶德高速進西寧,此刻只能臨時歇在了出口處的鎮子上。風沙的影響下鎮裏的路面條件也差,移動信號時有時無,失去朋友圈滋潤的顧一銘感到了難言的空虛。
方曉問他:“無聊嗎?”
顧一銘正盯着手機走神,聞言擡起頭,忽然忘了剛聽到的問題,只是說:“你太瘦了。”
他們此刻在賓館房間。方曉剛剛洗完澡,頭發被吹得又軟又蓬,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浴袍,領口敞開,露出極明顯的鎖骨。顧一銘的視線落在那裏,順口便說出了這樣的評論。他很少有這樣直接的見解,說出口時連自己都意外。
方曉驚訝地看着他,過了片刻才答道:“是啊。”
顧一銘覺得他還有後文,可唐紹忽然走了進來。從離開敦煌起他們便住在一個三人間,唐紹剛接完電話回來,把手機遞給方曉:“找你約編曲呢,打到我手機上了。”方曉應了一聲,接過電話,走出房間。
唐紹等方曉回來,問他:“怎麽不接電話?人家說給你打了好幾個了都。”
方曉摸出來自己的手機,對着唐紹一晃:“SIM卡出問題了,走之前好像劃了一下,一路都沒信號。”
唐紹特別誇張地嘆了口氣,戲精之魂熊熊燃燒:“路上怎麽不找個店修修?方甜甜啊方甜甜,你再這麽閑雲野鶴地低調下去,是接不到活滴!聽咱一句勸,賣藝不賣身,根本沒有出路。唉喲,沒有我你可怎麽辦!”
方曉非常配合:“謝謝大佬!謝謝唐鸨母幫我接客,接客使我有錢,接客使大佬快樂。”
唐紹“呸”了一聲,說:“哎,一會兒再有人找,我給報顧一銘的電話了啊,別打攪我玩游戲。”
顧一銘茫然地應了一聲。
方曉知道唐紹打起游戲就勸不動,趕緊趁他打開界面之前開口:“你先別急着玩。剛碰見老鄭了,說一會兒樓下有演出,你先去占個位兒。小顧你也趕緊去洗個澡。”
唐紹喜歡熱鬧,一揮手便先行出了門。顧一銘也依言進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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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住的這間賓館大堂旁邊有個多功能一體廳,定期舉行所謂的篝火晚會,都是給游客玩的,有燒烤啤酒,還演一些少數民族風情的歌舞表演。本來是預售票的形式,奈何一場風沙把上座率刮走了大半,臨時決定通過賓館前臺現場售票。
顧一銘跟方曉進去得晚,剛好趕上演出的互動環節,一群膚色黝黑的男演員赤着胳膊載歌載舞地從臺上走到池座開始勸酒。
酒是演出票附帶的自制馬奶酒。度數不高,然而很燒心,顧一銘落座在唐紹旁邊,被他哄得抿了一口,眉頭立刻鎖緊了,只覺得滿嘴都是汽油味兒。他盯着半滿的搪瓷杯子糾結了半晌,還沒作出決定,忽然斜裏伸來一只手把杯子拿走了。顧一銘側頭去看,方曉已然不動聲色地喝掉了他剩下的那半杯。
一個穿着赤色披風的男人走到他們前面的位置,彎腰跟那席的女孩兒商量了幾句,抄手将她打橫抱了起來,女孩兒發出了一串伶俐的笑聲,四周一片喝彩。角落裏一對情侶有樣學樣,也贏來了一陣叫好。喧嘩和酒精都容易上頭,鄭老板車隊裏一家三口那位爸爸一拍桌子,豪氣幹雲地站了起來,結果對着妻子比劃了半天,慫慫地抱了體重不到六十斤的小女兒,哄堂大笑。
唐紹喝得不少,嚷嚷着說也要抱,要被抱,可惜他一個大男人沒人抱得起。方曉被他嚷得煩了,順口說顧一銘可以。唐紹奇道:“射擊不跟圍棋差不多麽。又不是那種跑跑跳跳的運動,他行嗎?”方曉煞有介事地回答道:“氣手槍很沉的,槍就一公斤多,單手遠端持握,他們資格賽60槍,耐力和體能都缺不了。”
說到這裏,他側頭征求顧一銘的意見:“小顧你說呢?”
顧一銘沒料到戰火會燒到自己身上,正拿着筷子玩肉串的動作一頓,過了片刻才似懂非懂地接上了話題。他略顯猶豫地答道:“應該能行……非得抱嗎?”
唐紹起哄:“要貼近人民群衆生活!”
顧一銘小聲說:“那我抱方曉行嗎?”
他原先是想起方才在房間的話題,覺得方曉瘦,抱起來更有把握,說出口才發現有歧義。
方曉一怔,難得地害羞起來,低着頭笑了。唐紹捶着桌子號哭自己被嫌棄。顧一銘觀察了一會兒,感覺可能并不是非得抱,便安心地繼續吃自己的烤串。方曉不怎麽吃東西,這會兒抱着一串烤饅頭像兔子一樣細細地啃。顧一銘餘光望見了,莫名地有點遺憾。
他居然挺想抱方曉的。
次日天氣放晴,車隊繼續向西寧行進,順利到達了茶卡鹽湖,住在茶卡小鎮。
顧一銘對這個景點特別感興趣。胡雪月去年夏天在茶卡鹽湖旅游了一周,朋友圈裏照片刷了近百張,還配了一大段“天空之鏡”的文字解說。那麽漂亮的景色,那麽方便構圖的環境,顧一銘這樣的業餘攝影愛好者根本扛不住。他特意起了個大早,騰出時間出門給方曉買了條用來拍照的鮮紅色圍巾。
方曉日常裝束都是黑白灰系列,被顧一銘圍了條紅圍巾,怎麽看怎麽覺得突兀。他從鏡子面前回頭,無奈道:“這合适嗎?”
顧一銘覺得很合适。
他又仔細地打量了一圈,讓方曉把身上的淺色羽絨服脫了,從箱子裏挑出一件剛出北京時穿的薄款深灰色風衣披在他身上,又将那些被掖進圍巾裏的發梢撥出來。旅館裏沒暖氣,方曉裹緊了風衣,嘆氣道:“我冷。”
顧一銘便把抱在懷裏的羽絨服披回他肩上,再三強調:“拍照要脫。”
方曉拿他沒辦法,一邊笑一邊點頭。
顧一銘記着方曉說冷,這次便先找好位置取好景,再叫方曉站過去。他沒讓方曉凍太久,反而他自己的手指在取景的過程中在這零下潮濕的天氣裏凍得厲害。方曉注意到他呵氣的動作,拍到一半就溜號,去鹽灘外的攤販處買了只暖手寶塞給顧一銘,還調侃道:“好歹尊重一下這雙國寶級的手啊。”
顧一銘捂着暖手寶一臉無辜:“教練說少喝酒,沒說不能挨凍。”
話畢才發現自己沒有反駁“國寶級”的調侃。顧一銘想,現在的他,似乎可以把調侃當做調侃,而不是攻擊了。
方曉問:“就禁酒嗎?我看前陣子新聞說運動員連火鍋燒烤也禁的。”
“賽前和賽期比較嚴,平時還好,只有檢測庫的運動員需要随時備驗,我現在不在名單上。”顧一銘答道,“酒也沒那麽嚴格。射擊運動員的賽前藥檢是禁酒的,平時不是必須禁,只是怕形成習慣影響穩定性。”
“确實,小顧根本不手抖。”
方曉說着,低頭去翻看顧一銘拍的照片,攝影師本人就站在旁邊看他。鏡頭裏,一抹紅在冰藍與灰白間格外顯眼,構圖和色彩都很不錯,顧一銘的注意力卻完全在鏡頭外,被風吹在他鼻尖的方曉的發梢引開了。
這奇異的發色他見了那麽多次,卻直到最近才漸漸有談興,仿佛一枚種子漸漸頂破泥土,露出一點嫩綠的芽。
顧一銘說:“你的頭發,發梢是灰色的。”
“嗯?啊,染的,”方曉擡頭朝他一笑,“之前幫忙演了個MV的配角,染了一頭特別中二的銀發。後來陸續剪了幾次,又褪色了,現在看起來是灰的。挺老氣的吧?”
顧一銘搖了搖頭。他從暖手寶裏抽出右手,手指在方曉看不到的角度拂過他的發梢,觸感很軟很涼。他評論道:“挺好的。”
方曉沒在意。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發尾,思忖道:“嗯……差不多該剪頭發了。這次剪完發梢就不灰啦。就是不知道這鎮子上哪裏有理發店。”
顧一銘說:“我來吧。”
顧一銘從小獨居,是給自己剪頭發的小能手,倒還沒給別人剪過。回到旅館之後,他找前臺借了把粗齒剪刀回房間,讓方曉背對他在鏡子面前坐下,又拿浴巾給他紮了個圍兜。
顧一銘握着剪刀對着方曉的頭發比劃了一會兒,不知怎麽,覺得很不忍心。
他問方曉:“非得剪嗎?”
方曉望着鏡子裏的顧一銘笑:“怎麽?不敢下手啊?”
顧一銘沒說話。
方曉擡手拍拍顧一銘放在自己頭頂的手:“沒關系,不行我就回北京再剪。”
顧一銘說:“行的。你別動。”
他将右手移到方曉後頸,尾指貼在方曉露出的皮膚上,那溫度暖得微微發燙。剪刀刀鋒湊近了從指縫下漏出來的發梢,顧一銘用剪刀尖挑起來一縷,看着日光燈下流轉着的淺灰色光澤。他很不想剪掉它們。但如果方曉确實想剪,顧一銘想,還是讓他來比較好。
“咔嚓”。
第一縷灰發沒能飄然落地,而是被藏進了少年人的運動衫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