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笑一個
車隊停在敦煌的第一天,天氣非常好。秋日的陽光爛漫地披灑在荒原之上,湛藍天色自穹頂向邊際褪去,黃沙在遠處顯現一種暧昧的淺白,天與地的交界近乎溫柔。
過了黃金周,鳴沙山的游客也少,沙漠空曠遼闊,像無垠的海浪。車隊在鳴沙山景區門口就地解散,帶小孩的一家人去找駝隊,大學生們想玩沙漠摩托,唐紹也跟了過去,方曉征詢顧一銘的意見,顧一銘低頭在地圖上翻來覆去看了半天,最後說想去月牙泉——只有這個地名他看着眼熟。
方曉知道顧一銘沒怎麽去旅游過,對待他的意見分外耐心。兩人在沙漠中穿行一段,又踩在細碎的砂石路上,沿着深秋枯柳走進造景的長廊,到了月牙泉邊。月牙泉的确形如月牙,頗為巧妙。而黃沙之中一汪碧水孑然而立的氣質,較之月牙,更像一張未開的射弓。
顧一銘看得喜歡,話仍不多,卻明顯有了笑模樣,終于像是他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了。方曉帶了個單反,自己不拍,一路都由顧一銘拿着。他繞着泉水來來回回地拍照,不光拍景色,還要拍方曉。他前後左右試了好幾個景,覺得差不多了,還特地把方曉捉來指揮站位,方曉也好脾氣地任他折騰。
顧一銘拍了幾張,說:“方曉,你笑一個。多笑幾個。”
他想拍方曉的酒窩。
方曉等他拍完了,湊過來看。顧一銘大概是對攝影有些天賦,拍出來的光影色彩都很準,動态的落葉和池水也抓拍得好。兼且手完全不抖,暗處拍攝時1/4秒的快門都能輕松地徒手拿下。其中有一張背景是碧水黃沙,背對鏡頭的方曉聽到顧一銘指揮,扭頭朝他望過來,淺灰色的發梢在風中飛揚,将笑未笑時的酒窩若隐若現,顯現出少年人般的天真感。
顧一銘将原圖發給方曉,自己也存下來了一份。他想起方曉說他比自己大九歲,就是二十八歲,隊裏大部分運動員都是這個年紀。他們都成家立業了,有相當不錯的成績,但并不會這樣笑——也許在家人面前會。顧一銘的朋友圈裏,謝青雲馱着他的小女兒,笑容也很燦爛。
方曉呢?他成家了嗎?
顧一銘空曠已久的心髒忽然生長出好奇。
月牙泉邊有些垂柳和榆楊,原意大約是凸顯塞外江南的特質,時至深秋,已經是草木搖落的景象了。顧一銘踏入長廊,望見附近的商戶和一座仿古風格的木質酒樓。不是旅游季,店員也顯得懶散,顧一銘買瓶水都被晾在一邊将近十分鐘。他站在屋檐下,百無聊賴地掃視一圈,被旁邊的标牌吸引了注意力。
是景區故意做舊的木制标牌,上面寫着月牙泉的歷史與現狀。令人驚嘆的燦爛履歷在末尾直陳了現實,月牙泉早在數十年前就幹涸了,附近的樹木都是人工澆灌的,泉水雖不是自來水,也是在附近建了個人工湖才把水位擡起來的。
顧一銘讀完标牌的文字,又去看自己拍下來的照片。屏幕上的月牙泉仍然美得像個夢,一個虛假的夢。它存活過,卻死去了,于是用現在留存的軀殼冒充。神槍手死去了,又被衆人的期望複活,于是同樣用一具空的軀殼冒充。顧一銘有時候訓練就像靈魂出竅,正從側面觀察着一個二流槍手的訓練。他站到過更高的位置,明确知道哪裏不對,知道該怎麽改,可他的精神與軀殼是錯位的,他連自己都控制不了。他根本不配——不論是射擊隊的位置,還是方曉的關心,甚至顧一銘這個名字。
他的手指懸在删除鍵上,停了一會兒,沒動。等店員終于準備好了飲料和找零的時候,顧一銘已經将手機揣回了衣兜。
顧一銘遞給方曉一瓶水,問:“你知道嗎?這座泉是假的。”
方曉說:“月牙泉嗎?也不算假……”但的确不再是天然形成的、可以被稱為塞上奇跡的綠洲了。方曉停頓片刻,問顧一銘:“你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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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一銘不喜歡。
他想起那些舍不得删除的照片,想起碧水黃沙之間,方曉如少年人般的面容,回答道:“拍照很漂亮。”
方曉便笑起來:“是小顧拍得好。平時也拍嗎?”
“不怎麽拍。”
“那你平時做什麽?”
“練槍。”
顧一銘說。然後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方曉準備換話題了,又很小聲地補充一句:“還有……看朋友圈。”
“朋友圈?微信?”方曉很意外,“小顧,你的相冊不是空的嗎?”
“……只是看。”
顧一銘有點兒偶像包袱,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愛崗敬業的射擊運動員,不該愛看這個——但他就是愛看。顧一銘不喜歡交流,沒有能談天交心的朋友,理解世界的方式也跟人不一樣。多看別人的朋友圈,就好像能多了解其他人生活的世界。教練們普遍認為顧一銘自制力不錯,但其實他網瘾挺重的,不刷時還會覺得焦慮。顧一銘深刻懷疑自己的輕度近視其實不是因為射擊,而是因為每晚熄燈後縮在被窩裏看手機。
方曉從聽到那句“朋友圈”開始就陷入了詭異的沉默。等到他們終于從月牙泉走回景區入口,排上了鳴沙山坐駱駝的隊伍的時候,方曉實在沒忍住,感慨道:“小顧你真可愛。”
顧一銘板着臉站在原地。
方曉輕咳一聲,試圖岔開話題找補,結果一時語塞,奮力思考了半天也沒想到該說什麽,最後幹巴巴地重複道:“就……挺可愛的。”
又停頓了片刻,補充道:“褒義的。”
然後回身看了顧一銘一眼,誠摯道:“真的。”
他像是怕顧一銘賭氣,爬上駱駝背的時候都特地回頭看他,結果沒踩穩腳蹬,從駝背滑了下來,帶得屈膝跪下的駱駝也傾斜了身體。事情發生得太快,顧一銘都沒來得及扶一把,方曉已經右腿單膝着地跪進了沙漠裏。
方曉很蒙,從沙子裏爬起來的時候還是一臉茫然。顧一銘繞到他面前,蹲下`身檢查他的膝蓋,确定沒事之後還順手替他撣掉了褲腿上的沙子。這舉動明顯使方曉不自在了。他縮回右腿,跟來扶他的駱駝主人道了謝,又去跟被他撞了一把的駱駝道歉,左顧右盼,就是不肯看顧一銘。方曉騎的是匹白駱駝,漆黑的眼睛和下垂的眼皮看起來柔順又委屈。他順了順駱駝的背,額外給了駝主幾十塊錢,讓給駱駝加餐。
駝隊像一根曲折的繩索,顧一銘的駱駝跟在方曉之後。他望着方曉的背影,想,到底是誰可愛啊。
敦煌跟北京地理位置上有三個小時的距離,卻統一使用北京時間,因此就算是秋天,天也黑得格外晚。下午七點,顧一銘與方曉隔桌對坐,西斜的陽光懶散而慷慨地落下,照在油膩的木桌椅,套着塑料袋的鐵餐盤,燒烤架,驢肉黃面,還有空了一半的芬達汽水瓶。
這裏是沙洲夜市,敦煌著名的小吃街,與大部分西北景區的小吃街沒有不同。隔壁的商業街上滿是來自義烏的紀念品和明顯是機繡的圍巾,處處顯示着同質化的特性。類似的場景顧一銘路上見識了不止一次,再不會把它當作獨一無二。太陽底下無新事,人類在這片廣袤荒蕪的土地上流動如蟻群,彼此學習,彼此交融。在這個流動性的世界裏,獨居一隅也能從網絡窺見世界,而漫步天下也未必會看到不一樣的景色。
顧一銘問:“方曉,你為什麽來?”
他的問法很含糊,但方曉許給了他那樣的特權,就應該明白他在說什麽。而方曉也的确明白了。
“我們這個車隊不專業,有些人純粹是喜歡開車,有些是為了享受風景,開闊眼界。我的話,主要是試試看。我覺得做一些新嘗試是好事。”方曉說,“小顧,我有一段時間,覺得天都要塌了。機緣巧合,我去了沈陽,看了一場比賽,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天不會塌。”
方曉不知想到了什麽,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笑起來:“我可能就是很有這方面的運氣啊。”
沈陽……顧一銘想起方曉朋友圈裏那張持槍的手。那年的全運會也是在沈陽,十六歲的顧一銘射落射擊首金。他的槍是一把新換的Morini,冰涼的握把在手掌中漸漸升溫。
啊。
他有些愧疚,又有些自得。
他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