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梅園
雕欄玉砌,黃瓦蓋頭,宮牆之上雕刻着古老的嘯風神獸,只留下一小片天空。行走的人都低着頭,急匆匆地走着。來往,避讓。腳步聲,宮女頭上的步搖,貴婦身上環佩,低聲的交談,絲竹靡靡之聲,于這世間最華麗的地方,開始了宴會的準備。
與外面的熱鬧相比,這裏便顯得安靜了許多。空氣中帶着灰塵的味道,常年的潮濕讓本該華美的窗棂退了顏色,黑暗使得這宮殿顯得十分狹小,與偌大華麗的宮殿相比,這裏便很容易讓人遺忘了。
同樣的,讓人忘記的還有者宮殿的主人,三皇子,問乾。
彼時不過七歲稚齡。長年的冷落讓他養成了一副冷靜的性子。
他從破舊的書上擡眼,望着遠處漆黑一片的宮門。只有一扇窗透出了一點陽光,正照在他膝上的一本書上,可以想象,若非需要,他是不願意将自己置于光明之中的。年老的宮人知道,自己的主子,并不喜歡陽光。
三太子的生身母妃出身并不好,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女官,當年借着一些不入流的手段,讨到了皇上的隆寵。再後來,憑借着龍子爬到了嫔的位置。以色侍人者終不得長遠,生下龍子未出月便病死在榻,連着個封號也為未得到。
在後來,一直未出的皇後收養了三皇子。老天垂憐,第二年皇後便生下了四皇子,三皇子生怕打擾皇後休息,便自請搬出,真是一片孝心,天地可鑒。
只是今天皇帝大壽,三皇子告病請辭。太子說的讓他告病,那他便告病好了。
外面大概正在醞釀着一場雨,天空灰暗了下來,空氣顯得十分悶熱。
他問道:“太子今天不會來了?”
年老的宮人已經在他身邊伺候了多年,皺紋像刀一樣镂刻在他臉上,以至于看不出他的表情。他恭敬地垂手答道:“是的,今天是皇上的壽辰。”
“嗯,三十歲。他活到了現在。”
“殿下,慎言。皇上是天子至尊,将會與天同齡。”
皇子終于停下了說話,将手上的書合上,道:“佟嘉,同我一起出去。”眼中的情緒于交睫之間斂去。
佟嘉緊跟着出去。
前年皇帝大壽,不知道那根龍筋打到了腦子,竟然想起了自己還有一個不受待見的皇子,巴巴走到宮裏,拉着他問了一通話,末了,還誇獎皇後教導有道。一國之後,便在一旁溫柔一笑,賢惠淑德,哪裏見到平常的刻薄。
皇帝一年到不見他幾面,此次卻見他一人寂寞,便叫他同太子一齊學習,好叫明年可以進了翰林院。皇帝握着他的手,仔細地問了幾句,皇後便在一旁應着,蘇問乾以往五年的日子裏從未見過的父母的影子,仿佛在心中漸漸清晰起來。
臨走之時還說會回來看他。蘇問乾跪在地上,耳邊是皇帝起駕的聲音,擡頭卻見着皇後眼中的淩厲,父母的影子便成了水中花,井中月,消失的無影無蹤。
翰林的院子之中,便更加刻苦地學習,佟嘉常說皇後叫了皇帝看他的功課,可是最後都走到他四弟哪裏。于是,他便更加明白了自己的意義,勤勤懇懇地讀書習武,可以做徒弟,可以做皇子,可以做主子,卻唯獨沒把自己當作一個小孩。
皇後身邊的宮女點青來了,她依舊是冷着一張臉,居高臨下對着三皇子道:“三皇子身子有恙,當卧床休息。”說完,一大波人便魚貫而入。
有宮人打開了他的門窗,外面的光芒和空氣便透了出來,蘇問乾幾不可聞的皺眉。有宮人還下了新鮮的床被,走到他面前一言不發地扯下她的衣物,将他塞到了床上。枕頭床被是新的,蘇問乾把頭埋在了被子裏,依舊還是熟悉的黴味——墊子來不及換。
宮女皺着眉頭,捂着鼻急切地催促。終究是完成了面子上的潔淨,所有的門窗都開着,鍍金香爐裏點起了濃重的熏香,掩蓋了空氣中的黴味。
你方唱罷我登場,一波宮人匆匆地離開,另一撥人又是急急地回來。蘇問乾垂着眸看着地上被人踩出一個又一個的腳印。這一撥人最重要的是中間兩個尊貴無比的天子國後。
皇後一身明黃的衣裳,宴會上的正裝還未脫下,跟着皇帝一起來看病中的皇子。皇後仍舊是那個高貴的皇後,握住他的手殷切問道:“這孩子,怎麽就不懂得愛惜自己呢?”轉頭對皇帝道:“這個孩子自出母胎便跟着臣妾,臣妾一直把他當成親生孩子養。可憐乾兒先天不足,多病多難,真是叫我這個做母後的心疼。”
皇帝聽此言也不由得嘆氣,“這個孩子向來便是聽他身子不好,多得皇後費心。”
空氣中還是悶熱,蘇問乾在被中悶出了一頭紅臉,只得道:“母後娘娘向來對兒臣極好,只是兒臣沒用,報不了母後的養育之恩。”
孩子心性本該是好玩好動,只是蘇問乾的環境還有收到的環境不容許他嬉笑。他又非心思寬大之人,漸漸的,便将一腔性子都藏到了心中,只是現在不過七歲,修養心性還未養成,自己卻又端着,臉上便只能面無表情,心中卻止不住冷笑。
皇後聽此言又是推脫了幾句,皇帝聽此誇獎了幾句母慈子孝,便起駕回宮。皇後甚至還貼心地道:“皇兒身子不好,便不用跪安了。”
最後,兩撥人都十分滿意。皇後得了賢良淑德的名聲,他得了一套新的被褥行頭。皇後皇帝從未将他當作兒子,也沒什麽。
宮裏的人都随着皇帝走了,只留下一大片的腳印,在陽光下無所遁形。蘇問乾翻身從床上起來,皺眉看着外面的晴朗,他甚至可以遠遠看見皇帝遠去的車架,還有太子一列人的笑聲。
“佟嘉,把門戶關了。”蘇問乾心道:不過交易,沒什麽。
日近黃昏,皇上的壽宴才是真正開始。
宮女們都往那邊去了,連着點青都只吩咐不可以出去宮裏,連差人看守他都沒有。皇後宮裏,最美的就是一院梅花,如今不是花開時節,便冷落了下來。
月過中天,重重的綠葉掩蓋之下,一個小小的身影藏在樹幹之後,若不仔細看便看不清了。
蘇問乾臉上沾上了一兩點血,月色給他的眼睛堵上了一種粼粼的光芒,若是佟嘉在此,一定會驚訝于他臉上的狂熱,那種孩童看見心愛之物的渴望,完全不同于平常的冷淡。
一股暗紅色的血流,在他的手下,沿着地上的痕跡,流到了樹根漸漸地滲透下去。
他舉起了手上的石頭,一下一下地砸着手下血肉淋漓的東西。
一下……
兩下……
那塊血肉連着地上的泥土混在了一起。
他終于累了,作在地上喘息起來,然後漸漸地發出一種寒冷的笑意。
月光下,那團東西躺在樹下,蘇問乾開始在梅樹地下挖坑,将那個東西同深色的泥土一起埋在了梅樹的根部。
今年的梅花一定會開的很好看吧?他想。
空氣中撕裂開一角,一道亮光浮現在南方一角。聽聞惡人有天打雷劈,不知道這道雷士劈在皇後皇帝頭上,還是劈在自己頭上呢?若是有靈,都得死,只是不知道誰先。
梅園一角另外有水引入,蘇問乾将自己臉上的血跡洗了,漸次淡了。他眯起了眼,看着水沿着嫡處流入梅樹根部……一個明晃晃的人影站在樹後。
蘇問乾一驚,他心中不免慌亂起來,這人什麽時候到的,是否看到了自己的所做所為?他問道:“是誰?”
那道身影也是一頓,才慢慢從樹後面繞了出來。
蘇問乾最後放下了手中的刀。
面前的人他未曾見過。這梅園他來慣了的,大大小小的侍衛宮人他都見過,只是眼前這人實在眼生,在加上眼前男子這身打扮着實不像是宮人打扮。
這男子的衣着身上的衣物簡單樸實,形制規格實在不像是進宮的貴人,臉長的倒好,像佟嘉嘴裏貴人的随從。
蘇問乾雖然早熟,某些方面卻還是個懵懂,畢竟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那些達官貴人家裏的所謂家仆是作何用的,只是單單的知道,長的好的,又跟着富貴人家的,便是所謂家仆了。
他本就不是寬厚的性子,再加上後天的種種原因,便顯得更加淡漠,此時雖然心中恐慌,卻臉上卻還是端着。
年紀雖小,書上卻教導着尊卑有序。本身的單薄,在加上端着的架子,便顯出一份傲慢來。他将手背在身後,開口問道:“你是何人?”
“你看得見我?”
蘇問乾心中道:廢話。卻依舊端着皇子的架子道:“自是當然。”
霜筠子樹後走了出來,他不知為何會從竹林裏回到這裏。宮裏的人都看不見他,早是他向宮人問話,卻還是被人直直穿透過去。妖力也使不出來,萬全成了孤魂一縷,飄飄蕩蕩。
直到遇見這個小孩子,他能夠看見自己。
霜筠蹲下了身子與之齊平。
這個孩子年紀尚小,相貌卻生的極好,說話文绉绉,舉止之間依稀端着架子,與臉上的冷漠表情相對,便生出一種驕縱來。原本驕縱的孩子是不太讨喜的,可是眼前的孩子卻讓他生出幾分眼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