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二天是元旦,城市蘇醒得似乎有些晚,雪已經停了,日光還沒顯露出來,朦在地平線下等待新年的號令。
李瑜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屋裏很暗,腰和腿都泛着酸,悶哼一聲想躺平舒展,才發覺自己被常懷瑾摟得太緊,腰上的異樣不能全怪昨晚不知克制,還要怪常懷瑾鐵鉗般的手臂。
他醒了會兒神,摩挲着常懷瑾的手,腳動作兩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就被常懷瑾要醒不醒地蜷住了,讓李瑜有點想笑。他生物鐘比較早,也不打算回籠了,雖然常懷瑾下意識的動作讓人窩心,也還是決定起來做早餐。
動作緩慢地從他懷裏出來,借着熹微的晨光都能看見常懷瑾馬上蹙起的眉頭,李瑜坐起看了幾秒,心裏塌軟一塊,想用指尖把他皺起的兩股眉撥攬開,卻擰得更緊了,他有些無奈地小聲對睡着的人說,“怎麽了?我去給你做早餐。”
對方自然是聽不到的,李瑜便試探着起身下床,把自己的枕頭塞到了常懷瑾的懷裏,被這人稍微用力摟近了些,鼻翼翕張,似乎确認了是熟悉的味道,才把一張睡夢中也緊繃的臉放松開,似乎嗅入的是吹展一池雪水的熏風,讓李瑜怔愣着看了幾秒,才往浴室去。
他租住的小屋比不得荊館,幾乎沒有隔斷,更別提隔音效果了,怕吵醒常懷瑾,刷牙洗臉都輕手輕腳的。
接着蒸了兩碟餃子,在暖氣片上熱袋裝豆漿,很熟練地調了蘸餃子的醬料,他不确定常懷瑾會不會愛吃中式早餐,要他現在出門去買西式的也并不麻煩,李瑜看了眼摟緊自己枕頭的常懷瑾,卻還是決定等他醒過來。
因為這個從來強勢的男人也終于在他眼中變得有些脆弱,被常懷瑾追求以來李瑜便不太愛看他示弱的樣子,并不全然因為違和的不适應,還有一種目睹自己曾奉為神明的人日漸蕭索的不舍。這并不是一種失敗的萎靡,常懷瑾與生俱來的能量也沒有消逝,恰恰因為他仍然強大,這些不自覺流露的柔情——甚至說是受到傷害後的蜷縮,才更值得李瑜珍貴,因為常懷瑾自己或許都不知道疼的。
真是個奇怪的男人,李瑜想,像一頭吊在井裏的獅子,一直在慷慨激昂地攀爬着,似乎從來都很苦,卻因為從來沒有爬出過,好好休息過,不知道這是苦的。于是任勞任怨,不知勞不知怨,繼權力和金錢之外,攀爬間又負重了李瑜的離別,一味地承擔着,好像并不為一個确切的結果,就這樣不辭辛勞地載着這些無疾無終慢慢老死下去。
這五年常懷瑾是怎樣走過來的?
答案近在眼前,常懷瑾摟着枕頭的樣子就是最好的闡釋。李瑜總覺得他的懷抱富有安全感,那樣寬闊,卻不知道站遠了看,常懷瑾那樣半蜷着,今天有一只枕,從前怕只有空氣——徒攬着幾分無措。
李瑜不敢多想,原來常懷瑾的遲鈍和愚昧不僅傷害了他,更以一種厚重的姿态威壓着他自己,讓這個獨裁的男人也不得不彎腰求索。
那李瑜便盡全力給他。
“醒了?”他朝從被窩裏睜眼起身的常懷瑾笑,“做了餃子,你吃不吃?”
常懷瑾披了件外套,朝李瑜點了頭,洗漱出來就抵着對方的腦袋索要晨間的親吻。
他神思倦怠,整個人都因為李瑜在做他們的早餐這一事實感到幸福的慵懶,“什麽時候起的,困不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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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你早二十來分鐘。”李瑜說。
常懷瑾便說,“餃子熟了沒?其實吃外面的也可以,你多睡會兒。”
李瑜搖了搖頭,“本來想出門給你買西式早餐的,怕你醒了找不到我。”
那李瑜便盡全力給他——給常懷瑾也在五年間日漸消耗的關于李瑜的安全感。
常懷瑾愣了愣,最後把腦袋很認命地抵在李瑜肩膀上,語氣有些自嘲,“嗯,我現在的确是這樣,不能沒有你。”又洋溢着滿足。
李瑜朝他笑了一下,把餃子端了出來,拿了暖氣片上的豆漿,兩個人并排坐在廚房吧臺上吃十分樸素的早餐,陽光透過玻璃斜斜地照在他們身上,穿越蒸餃氤氲的熱霧,仿佛照亮着新年第一縷平凡的幸福。
上午才過半,常懷瑾就開始催着李瑜整理衣物和日常用品,回家住吧?他這樣問李瑜。
李瑜沒有辦法,心底也是願意的,在衣櫃收拾衣服的時候抽出一件顯然不合身的襯衫——被他急匆匆塞進箱底,常懷瑾看他忙亂問要不要幫忙。
“不用。”他語氣有些為難,突然想起什麽,“你生日禮物,我還沒給你。”
常懷瑾挑了下眉,“我以為菠蘿飯和……嗯,就是禮物了。”
“嗯什麽嗯?”李瑜覺得他故作斯文的樣子有點好笑,把襯衫往裏藏好了,再從櫃子角落拿出一個盒子,遞了過去,“你拆開看看。”
常懷瑾想起自己不敢用的頸枕,有些鄭重地拆了外包裝,拿出來一個黑灰色的磨砂保溫杯。
李瑜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別的你可能不方便用,我看車裏的杯槽一直空着,你要不要備一個保溫瓶在車裏?”
常懷瑾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別的東西李瑜或許買不到适合自己慣用價位的,他說,“你知道我現在不在意這個,”又頓了頓,“你買的,我總會用。”
李瑜不再看他,繼續整理衣物,“知道是一回事,但更希望常先生用襯得上自己的好物件嘛。”
常懷瑾看了他幾秒,走過去親了親李瑜露出的一截脖子,“我也總是這樣想,但你就喜歡拒絕我。”
李瑜被他親得有些癢,笑着縮了一下,“下次不拒絕了。”
常懷瑾對這個答案感到十分滿意,邁着步子進廚房準備用新保溫杯盛水喝,被李瑜發現了,隔着小客廳喊,記得拿熱水滾滾,晾一下再用,讓常懷瑾覺得有些沒面子。
邁巴赫載着一箱行李和兩廂緊張,往荊館開。
“拿了這些東西,是不是夠長住了?”常懷瑾問。
“差不多,”李瑜想了想,“但我的幾盆盆栽沒有搬,還要來幾趟的,還有要跟房東說不續租的事。”
常懷瑾點了點頭,“是租到什麽時候?”
“按季度來的,正好這個冬天過完算一季,沒有浪費很多。”
“那我來得還挺湊巧。”
李瑜笑了一下,側過頭看了開車的男人一眼,“嗯,很湊巧。”又說,“剛剛好。”
常懷瑾被他說得偎貼,出發前他還見到李瑜的保溫杯了,很新,是銀色的,和自己的深色保溫杯一個樣式,自己的小心思被發現了李瑜也并不羞赧,晃了晃兩個杯子,“情侶的嘛。”
常懷瑾沒想過自己三十好幾了還能迎來人生中第一次戀愛,似乎有着不合乎常規的純情,在與李瑜的相處中卻沒有感到別扭,大概就是剛剛好的意思。他把車停在了車庫裏,又琢磨起情侶之後該馬上與李瑜落實的下一層關系,讓他難得有些激蕩,有些迫不及待,也有些因為其老生常談的偉大而産生的戰栗。
就像此刻站在臺階上不太敢開門的李瑜一樣。
他抱着工作文件,等常懷瑾拎着行李箱走過來開指紋鎖,常懷瑾見他愣着,安撫地說,“密碼是換了,等會兒把你的指紋也錄進去,備用鑰匙也拿一把在身上。”
李瑜點點頭,又有點覺得他誤解了自己的躊躇,于是握住了常懷瑾攥着門把的手,說,“我有一點,緊張。”
常懷瑾笑了一下,“我也有一點。”
大概這才是真的近鄉情怯。
常懷瑾把門旋開了,行李箱的滾輪繞着荊館一樓的瓷磚前進半米,穩穩停了下來。
暖氣和以往一樣溫厚,玻璃魚缸清潔如新,餐廳的落地窗外照進新年的暖陽,李瑜站在玄關有些出神,常懷瑾把他懷裏的公文包放到沙發上,再回身往門口去,牽他的李瑜,像個守候了五年的遙望者,終于等到了他杳然音訊的故人。
“歡迎回家,我的寶貝。”
于是也像李瑜曾熱切地迎接他一樣,摟着他在玄關纏綿地吻了起來。
緩緩閉眼,徐徐靠近,四瓣唇的緊貼勝過一切蜜語甜言,他們一齊堕入混沌又明媚的白天,不再将朦胧的想念和錯綜的沉默隐匿在夜裏,它們都昭然,都熱烈。四瓣幹燥的唇彼此傾轍壓碾,你來我往地交換津甜的唾液,讓人毫不懷疑,他們在傾訴暌違已久的思戀。
“喵——”
李瑜為這聲音稍微推開了摟着自己的常懷瑾,等見了希寶本貓,就毫不猶豫地從他懷裏出來奔了過去。
“寶貝,”他驚喜地說,“還認識我嗎?”
希寶難得主動地乖乖呆在李瑜懷裏,不知所雲地喵喵叫,那必定是記得的,還舔起了李瑜的臉,讓李瑜忍不住抱着他親,把臉埋在希寶軟乎乎的肚子上蹭,亮着眼睛對還杵在玄關的家主說,“希寶還記得我。”
常懷瑾的黑臉在被李瑜望過來的時候還要硬生生牽起一絲笑,“當然記得你。”有點詭異,還有李瑜得到他答案就轉了腦袋繼續逗希寶的醋味兒。
他決定十年內都不告訴李瑜這雞賊的臭貓在自己身上聞到李瑜的味道就跟吸了大麻似的,纏了他一晚上,李瑜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麽高興,抑或怎麽心疼這幾年來沒能每天陪着希寶——反正他的喜怒哀樂,都不值當李瑜這樣憂愁的,常懷瑾恨死了。
在心底罵罵咧咧地拎着行李箱上樓,等了一刻李瑜還沒敘完喜愛和思念,他朝樓下喊了句,“還不上來?我給你整理衣服了?”
過了十來秒才聽到對方回話,“好,我給希寶喂點小零食再上來。”
都沒見過李瑜親手給自己喂過吃的,常懷瑾拉開行李箱,臉也拉到了大西洋。
他哪裏擅長整理衣物,得虧李瑜本身就把衣服疊得整潔,只要常懷瑾一件件拿出來放進已經騰出一半的衣櫃中,一件米黃的毛衣,洗得有些褪色的牛仔褲,他倒也在沾了李瑜的時光和皮膚觸感的衣物間體會到了溫情,卻抖落一件顯然不合對方身量的襯衣。
他認真摩挲幾秒,找到頸後的标簽,确定是自己常穿的襯衫品牌。
讓他露出一個奇怪的微笑,賬自然是要算的,白天可以緩過去,考慮考慮李瑜如今經不起折騰的腰吧。
于是同他消磨完午間,這人又跟陶姨溫聲細語地敘完舊,下午泡在前幾年改出的影音室裏,看了兩部電影,李瑜的緊張早就消失得幹淨,常懷瑾也跟着他穿梭在荊館的身影放松下來,安心下來,影影更重重,覆上夜半三點的幽靈,成為終于能被他擁在懷裏的真切。
夜色還未傾蓋許久,李瑜就進浴室洗了澡,要怪就得怪希寶過分熱情,讓他惹了一身貓毛。
等他去拿放在門口的睡衣時臉卻僵硬起來,挂欄上赫然一件自己偷偷摸摸從荊館渡出去的白襯衫。
“站門口做什麽?”常懷瑾慵懶地靠在床頭看平板,“不跟我睡?”
李瑜跟被抓了違紀的好學生一樣,磨磨蹭蹭地邁着光直的長腿進了主卧,踩在厚軟的羊毛毯上,襯得他愈發白,襯衫底下晃蕩着兩杆關節泛粉的藕枝,也愈發活該。
“怎麽沒穿睡衣?”常懷瑾明知故問。
李瑜有些讨饒地上了床,很自然地爬到常懷瑾臉側,要看不看地望着常懷瑾,“對不起。”
常懷瑾笑了,放了手裏的平板,碾了碾他的眼尾,“哪裏錯了?”
“之前、把你的襯衫帶走了。”
“為什麽要帶走?”
“……”李瑜躲閃他的目光,小聲說,“舍不得你。”
常懷瑾喟嘆一聲,手從襯衫底下伸了進去,有意又随意地挑逗他腰間的軟肉,很好商量地問道,“要不要罰?”
李瑜倏地擡了腦袋,喉結輕滾,有些出神地盯着他朝思暮想的那雙黑眼,裏面盛着柔情,也映着讓他腿軟的威嚴。
“要、要的。”他閉了眼睛,答得沙啞,試探着喊道:
“主人。”
顫抖着,似有懼怕,也存了躍躍欲試的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