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李瑜下了地鐵走回藻庭的這段路日漸煎熬起來,他磨磨蹭蹭往小區門口挪,還要去超市晃一圈買蔬菜和生肉,又想到家裏茶葉不夠了,沒等他繼續往茶葉堆裏多捱幾分鐘,又想起什麽似的,一兩茶葉都沒稱,結了賬拎着袋子悶聲往家趕。
不刻意去想都快忘掉他一直喝着碧螺春,具有象征意義的物件其實都沒什麽了不起,無論是圍巾還是茶葉,随着年月的消磨逐漸喪失了那種喚醒他記憶的能力,僅僅成為他平常生活的小習慣無聲無息地陪伴着他而已。
李瑜出了超市有些恍神,如果常懷瑾沒有出現的話,這些潛移默化成為他生活一部分的東西其實也仍是那個男人不死的幽靈,他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他,李瑜想,但又随着習慣的砂紙把常懷瑾的影子逐漸磨淡磨薄了,等到他五六十歲,他還會記得自己為什麽捧着碧螺春嗎?
李瑜不太敢想,僅僅加快了步子,往他這些天都要磨蹭着時間走的門口趕。
常懷瑾不知道冷似的,總是斜倚在車旁注視着李瑜會出現的路口,目光一觸到這個下班的老師就會稍微站直,李瑜則會裝成看不見他,直直地走過去。
常懷瑾這些天已經了然這個心硬的人拒絕自己的辦法,把他當路障,當空氣,一眼不多瞧,一句不多應,起初他也是十分不痛快的,李瑜走過去也不太舍得下面子多說兩句挽留的話。
第二天常懷瑾和李瑜都故技重施,一個幹巴巴地硬堵,一個視而不見地走路。他盯着那人走過去的背影,玫瑰在他手裏被攥得死緊,沒由來的,他覺得李瑜松下肩膀的一瞬是松了口氣姿态,常懷瑾突然就被一種信念催促着趕了上去,一拉一扯,又把花往人懷裏一塞,全程一言不發,還裝酷回身不帶走一絲雲彩,也真夠有傷風化。他也真夠慫缺,常懷瑾只覺得李瑜那松勁的一瞬間,意味着他不是一點也不在乎,而這一點不在乎剛好夠他願意莽下去,還摻了點洋洋得意。
第三天常懷瑾的臉皮便因此厚了起來,李瑜裝看不見就裝着呗,他有手有腳,人家不要他不會硬給?便給了,結果坐進車裏還沒開始幻想李瑜悄摸着聞玫瑰花的樣子,就看到那人把花往小區門口的垃圾桶裏扔。常懷瑾在原地坐了幾分鐘,沒什麽表情地開了車回家。
李瑜知道常懷瑾一定看到了,猜測他八成不會再來,已經三天了,常懷瑾願意蹲守三天實在是天底下不可多得的稀罕事,何況還被他那樣無情損面兒地扔了玫瑰。
他把自己縮在五年前的常懷瑾的襯衫裏,盼着他惱羞成怒,盼着他覺得自己不知好歹,無論如何,別玩這種暧昧游戲了。
他睜着眼,五十平的小屋裏散發着淡淡的香味,玻璃瓶裏一朵朵漸漸枯萎的花束像是無聲的嘲諷,嘲諷他腦海裏還在想被他扔在垃圾桶裏的那捧紅玫瑰。
第四天,李瑜也沒想到居然還有第四天。
“為什麽把花扔了?”常懷瑾終于舍得開口說話,垂眼的樣子讓李瑜覺得自己好對不起他,又馬上硬起心腸,他答,“不喜歡。”
“那喜歡什麽?”常懷瑾問。
李瑜默了幾秒,只說,“你不要再來了。”
第五天,常懷瑾端了捧白得像雪的玫瑰等他,“白色的,你不是喜歡?”他把花往前一遞,是試探着希望李瑜能主動接下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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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瑜也的确接下了,默然看了半晌,卻比以往都要果決又兇狠地把花往常懷瑾懷裏一扔,他覺得好委屈,常懷瑾怎麽還能記得呢?他曾對白玫瑰持有過的隐秘幻想,又終于被常懷瑾的婚禮打碎的幻想,那樣潔白美麗,又那樣頹敗蒼老。
“現在不喜歡了。”他梗着脖子回頭走人,讓常懷瑾覺得李瑜不只不喜歡,甚至是有些恨那一簇白玫瑰的。
也不知道白玫瑰哪裏惹了他,常懷瑾想,或許是他太讨嫌了,李瑜所謂的不喜歡并不為某株無辜的花朵,而全為常懷瑾這三個字。
他繼續一無所獲地開車回家,很難說持有怎樣的心情,他從未追求過誰,辦法怕是連十三四歲的初中生都要覺得老套的,每次一個人載着玫瑰的餘香孤零零地回家都有種殘冬的凋敝感,讓他覺得很孤單。
荊館總是太空太安靜,陶姨招呼自己吃飯的樣子讓常懷瑾覺得她在照顧一個衰老的病人。
讓常懷瑾恨李瑜實在容易,讓他想念他咀嚼他的舊影也并不麻煩,難的是讓常懷瑾直面李瑜的拒絕和漠然,并且在一個又一個被失敗籠罩的夜晚後,重拾追趕那個人的勇氣。
一往無前地敗下去聽上去激昂慷慨,卻是常懷瑾只為勝利嘔血瀝心的一生中最難承受的重擔,日日遭那個心硬人的無視,他的心也跟着那些無辜的玫瑰在垃圾桶裏滾了一遍又一遍。常懷瑾覺得李瑜就是上天派來搓磨自己的,讓他也産生了世俗的隐痛。
但第六天仍然要來,他既然決定糾纏他,勢必不能輕易放棄,因為痛也好過沒有,比起過回沒有李瑜的生活,這算什麽。
他打電話要人出來,這天是周六,常懷瑾知道他不用當班,上午十點就到了藻庭門口。
“常先生,請你回去吧,我不下樓了。”李瑜在電話裏的聲音顯出些無奈。
常懷瑾默了幾秒,說,“你下來拿了花我就走。”
“我不想要花,請你拿回去吧。”李瑜說。
“……那我放在保安室了,等你出來麻煩他——”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李瑜有些生氣地打斷了他,“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請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了。”
常懷瑾只覺得心裏鈍鈍的,很難受。
他只是說,“我在追求你。”
“我不明白,”李瑜的聲音似乎帶了點哽咽,“常懷瑾,你又在玩什麽?我拒絕你的追求,我現在過得很好,你去找其他人陪你好不好,不要再來了。”
幾乎是在求他了,常懷瑾不懂李瑜為什麽聽上去很痛苦,卻也知道這并不是一個适合窮追猛趕的節點,他只回複說那這周周末不打擾他了。
李瑜挂了電話。
帶回家的兩叢玫瑰早在屋子裏頹萎得沒了生機,李瑜再怎麽細心灑水也沒用,就像他對常懷瑾的愛情,常懷瑾再怎麽低頭求和也不能跟進一步,只能讓兩個人一味地痛苦下去。
因為李瑜說服不了自己去相信那個殘忍的男人,誰也不能肯定常懷瑾這些天所謂的追求到底是想拴回一條乖巧聽話的狗還是別的,但他又因為對常懷瑾永遠難以割舍的感情會不自控地抱有一些幻想,這兩者互相傾軋壓碾,讓李瑜覺得自己很賤。
沒有這些年就好了,他想。
從遇見常懷瑾的那一秒算起,如果沒有這些年就好了。
可是周一總還是來了,他拎着塑料袋往門口走,難得沒有躲閃,這一切都太古怪,李瑜只是在碧螺春的意義逐漸被自己遺忘的事實中感到了惶恐。
你看,明明說着這些年沒有了就好的是他,意識到記憶的消磨而急切地迎接常懷瑾的也是他。到底太複雜了,他對常懷瑾的感情慢火細炖,被熬成一灘五味雜陳的爛粥。
“下班了。”常懷瑾已經學會了同他若無其事地打招呼,心底有些訝異李瑜今天沒躲他,“還是紅玫瑰,你不要不喜歡。”
李瑜沒有接,倒不是直接的拒絕,而是兩只手都拎了塑料袋,騰不出空來。
常懷瑾也意識到這一點,“我幫你提一袋回去。”
李瑜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相較周末實在有些過于平靜,到家進了門甚至給常懷瑾倒了杯溫開水,“我們談談。”他說。
常懷瑾有些受寵若驚地坐到了小廚房外的吧臺上,上面擺了只空的花瓶,單人床就在幾步遠外,玄關的鞋架在這間小屋裏都顯得很占地方,他打量着李瑜的住所,很小,但也很整潔,窗臺上還有幾盆綠植,常懷瑾認出那是李瑜會曬在朋友圈的幾株。
房子的主人把生活過得井井有條,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但常懷瑾又從可以窺見的李瑜的認真中嘗到了一點酸澀。
他旁邊的椅子被抽了出來,常懷瑾才回神,主動開了話頭,“談什麽?”
“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李瑜說。
“只是在追求你而已——”
“追求成你的什麽呢?”李瑜問他,“你是想我們回歸以前的游戲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常懷瑾皺了眉,手指點了兩下桌面,“我想你回來和我一起生活。”
“為什麽?”
四周靜了幾秒,常懷瑾握着溫熱的水,有種難言的膽怯,他說,“我覺得和你一起很幸福,李瑜。”
“我會……想起你。”
他說得不能再艱難了,這是李瑜曾執着許久未能等來的關于常懷瑾會否想念自己的答案,而此時他只是說,
“但我不幸福。”
李瑜垂着眼睛,常懷瑾卻不敢多看,也不願意多聽,“我也會回想那段日子,那時候真的很……依賴你,你只要在家裏我就會開心,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和你一起枕着睡覺要幸福的事了。”
“那我們——”
“但,但那都是假的吧?”李瑜側頭看着常懷瑾,“你只是,嗯,想和我一直上床而已,對吧?會吻我也好,哄我也好,只是希望我乖一點聽你的話。”
“我已經不想和你繼續這樣的關系了,也做不到像以前一樣懷着期望等你回家了。”
他已經不會為此感到幸福了。
“我不是這樣想的。”常懷瑾有些煩躁地否認,他覺得有些好笑,“你覺得我每天哄你親你就是為了操你?我操誰不是——”
他沒有再說了,由李瑜主導的談話是很溫吞的,循循善誘,只留他一個人惱怒或者譏笑,就像五年前那個上午一樣,常懷瑾突然覺得無比疲倦,好像怎樣都是無解。
李瑜點點頭接上常懷瑾的話,“所以你也可以試試和其他人結成關系,而不是在我這裏浪費時間。”
常懷瑾的臉色很冷,沒有回答李瑜,而是換了種語調繼續方才的話,“我哄你,親你,”他抿了抿嘴巴,“和我們的游戲沒有關系。”
李瑜不解地看着他,常懷瑾那雙黑沉的眼凝絞着一片委屈,“我只是想那麽做而已。”
和一股頹然。
“你覺得那都是假的嗎?”常懷瑾問他。
無論是李瑜的思念,還是常懷瑾的疼愛。
一旦它們被這兩個可憐的男人齊齊懷疑起來,他們就要一同潰敗。
“我不知道,”李瑜茫然地看着他,“是你告訴我的,你說過,你只是——”
“我承認,”他不想聽到那句話的複述了,“有很多時候都會以主人自居,會不自覺想要主導你的感情和身體,現在也是這樣。但那不意味着它們全都出自扮演——”
“所以你根本沒有改變,你就是想繼續主宰我,是不是?”李瑜控訴他,“你根本不明白,常懷瑾,你知道追求是什麽意思嗎?是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為了和他結成伴侶而努力,你只是想和以前一樣完全擁有我而已。”
“對,就是擁有你,你想要我怎麽辦?”他突然惡狠狠地說,“我還有什麽辦法?等你哪天醒來突然愛上我嗎?”
李瑜怔愣地看着他,常懷瑾咬着後槽牙死死地盯着他,“我知道你那些天真的想法,想和相愛的人一生一世在一起是不是?那我該怎麽辦,就因為你不愛我我就要放棄自己的幸福嗎?”
“想都不要想,李瑜。”
“誰告訴你那些都是假的,還是說你從前是在違心地讨好我?”他說到這裏聲音有種細微的顫抖,“現在你要告訴我它們是假的——”
“我不知道。”李瑜說,“我分不清,常懷瑾,我已經不相信你了。”
常懷瑾只是看着他,然後捧上了李瑜的臉。
“你又不愛我,為什麽還想要我愛你?”李瑜的聲音發着顫,“是你和我結成那樣的關系,你一直都是主人,可以懲罰或者獎勵我,還可以一聲不吭地結婚,現在又想要我愛你,憑什麽?”
“也是你說沒有操夠我,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你自己分得清嗎?我不需要那樣的關系了,我現在過得很好,不需要哪個主人來主導我,憐愛我,我不需要。”
他梗着脖子呼氣,常懷瑾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擦着他的眼淚,“我沒有要繼續當你的主人,只是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不要,你想要我回去我就回去?我們已經——”
“那你想要什麽?”常懷瑾輕聲問他。
李瑜不回答。
“別哭了。”常懷瑾說。
他還是把濕淋淋的李瑜擁在了懷裏,“別哭了。”
因為他的心也終于跟着李瑜的眼淚流起血來。
他把哭咽的李瑜緊緊箍着,恨不得把胸膛挖出一塊來承他的痛楚,卻只能受刑般感受李瑜一下又一下的痙攣。他說他不相信他了,常懷瑾覺得自己或許永遠也得不到李瑜的愛情了,而此刻關于奪取李瑜的野心又全都變得無關緊要起來。
他們像仇人一樣擁在一起,似乎想用自己的骨骼将對方刺穿,常懷瑾默默聽了一陣李瑜的哭聲,和要他滾開的斥罵,他說,常懷瑾,我好恨你。
常懷瑾在心底答,我也是。
但這都不重要了,常懷瑾來不及捋清他和李瑜糟亂如麻的關系,他只希望李瑜不要再哭了。
“別哭了,李瑜,小魚。”
常懷瑾把自己埋在他的頸肩,李瑜都要懷疑自己哭暈了腦袋,他聽到常懷瑾說,
“別哭了,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