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常懷瑾的懷抱李瑜體會過太多,那些幸福時光裏相擁而眠的夜晚已不必多說,連得知真相的最後七天他們都常常擁在一起。
那個男人甚至會因為小孩因病低落的情緒變得更加溫柔,李瑜則把自己晦暗的情緒藏進始作俑者的懷裏,感受他在自己脊骨上來回安撫的手掌,沒有比這還要安全的洞穴了,他睜着眼睛,覺得自己被謊言裹得這樣安暖,讓他幾乎舍不得抽身離去。
那這次終于好供他把經年累積的茫然與痛苦結成倒刺,在這個同樣讓他覺得安全的擁懷裏發洩怨恨,以及永遠會被常懷瑾欺騙的不甘。
他還是覺得好安全,怎麽可以這樣呢?
這個男人還說求求他不要再哭了,李瑜覺得他就是故意的,露出那樣舍不得的表情,他可從來沒有舍不得自己過,從來沒有珍貴自己過。
于是他大口喘着氣終于平複下來,把常懷瑾掰遠了些,腰卻還被這個男人固執地環着,李瑜拿他沒辦法,只好站直着稍微擡頭看他,讓常懷瑾的心也水汪汪地軟了,幾乎要讓他低頭親上去,卻聽到懷裏人帶着鼻音認真又委屈地問他,“你是不是又要騙我?”
常懷瑾也未曾想過會被這個好欺負的人給打擊得這樣難堪,他張了張嘴,氣勢洶洶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有種百口莫辯的無力。
他終于認識到和李瑜的關系是不能再互相傷害的了,因為他扔出去的刀子總會一片片削回自己身上,讓他也終于體味到了李瑜曾經的痛苦。
“我沒有。”他答。
李瑜不說話了,稍微轉身是要從對方懷裏掙出來的姿态,常懷瑾又毛毛躁躁地用力把人拉了回來,下巴把李瑜撞得頭暈,對方倒是好脾氣沒罵人,他自己意識到這行為的莽撞,卻只是幹巴巴地說,“我沒有要騙你。”
李瑜默了幾秒,“那以前說的話呢?”
常懷瑾還是緊緊摟着他,生怕他一聲不吭就走掉的樣子,“那不是……騙你。”他說得并不容易,心髒被一種強烈的不适重壓着。
“只是為了留下你。”他說。
他整個人都緊繃着,承認他對李瑜的眷戀的确是一件太難的事,喉嚨和舌頭像打了死結,難以說出這樣示弱的話,幾乎要了他半條命。
“我不想你離開我。”像終于發出一聲心甘情願的嘆息。
因為常懷瑾稍一感受懷裏的溫度就能拾得一點承認自己不能沒有李瑜的勇氣,如果李瑜要的話,他願意舍棄自己無用的自大,交上一顆從未如此真誠又暖軟的心。
Advertisement
李瑜大概還是不太相信他,讓常懷瑾在那審視的眼神裏受着罪有應得的刑。
“我不明白。”李瑜斂了目光輕輕地搖頭,“你從前不是這樣的,我大概也不是以前的樣子了,常先生,或許你應該慢慢走出來,而不是執着于我們曾經演繹出來的那種幸福。”
“我說了那不是扮演!”常懷瑾像一頭落敗又憤怒的雄獅,“到底要怎樣你才願意相信我?從前也好,現在也好,你可以覺得我的态度轉變了,但都是為了繼續——”
“繼續……”他的聲音沉了下去,似乎要碎成一捧幹燥的沙,“繼續和你在一起。”
“可是沒有人會在和誰在一起的情況下同另一個人結婚的。”李瑜語氣平平地回答他,似乎是把自己傷口上的布料輕輕揭開了,“你又在、亂說了,那不是在一起,你只是把我當一個寵物而已。”
“我總會犯錯的。”常懷瑾突然說。
李瑜也為之一愣,常懷瑾也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嗎?
“當初我當然會下意識想以主人的身份和你繼續下去,才說出那些話,因為我沒有和誰建立過其他關系。”他說,“但現在我并不為了把你綁回去繼續玩那些游戲,你能明白嗎?”
“我沒有把我的婚姻當作一回事過,不知道這會讓你覺得被欺騙,這是我的不對。”他輕聲說,“我們從前的關系的确……有些問題,我已經知道了,并且,”他看了眼李瑜,“并且會做出最大程度的改變。”
他喪失了憤怒的力量或底氣,而像告解自己罪惡的一個惡人,期望換來李瑜回到自己身邊的可能。
“你可以原諒我嗎?”常懷瑾說,幾乎要讓李瑜再次流下淚來,他語調真誠又夾雜着些微顫抖,把金色的權杖和上帝的威嚴輕輕放在李瑜腳邊,似乎自嘲地笑了一下,“原諒你的先生是個很愚笨的人,不知道用合适的辦法留下你。”
沉默逡巡在他們中間,秒針一步步往他的剖白上踩,有種赤裸的不堪,常懷瑾并不催促,任由命運盡情懲罰他的自以為是,這是他為自己的愚蠢繳納的稅款。
李瑜終于開口,“證明給我看吧。”
“什麽?”常懷瑾沒反應過來。
“不是說會改變嗎?”李瑜看着他,輕輕地說,“證明給我看吧。”
常懷瑾怔愣幾秒,終于回答他,“好的,好的。”一雙暗淡數日的雙眼終于迸發出欣喜的光芒,他松開李瑜,禮貌又克制地說,“我會的。”
他又完全按耐不住,“可以吻你嗎?”
李瑜稍微睜大了眼睛,常懷瑾便馬上道歉,“對不起,只是太想了。”他笑了一下,“為了讓你腦子裏不整天想着我從前……說錯的話,我們還是不要親密接觸了。”
李瑜被他良好的态度捧得很不适應,常懷瑾說完祈求原諒的話後就好像完全沒了從前的姿态,一股自如又輕快地想和李瑜一起奔往新關系中的喜悅。
雖然李瑜遠遠沒有答應他,更別提像從前那樣戀慕他,最令人可惜的是,常懷瑾不敢多求李瑜能夠愛上他。如果自己和李瑜不以主奴關系作為開場并以此發展下去,他也不對愛情和婚姻抱有過重的偏見,他是不是還有一點可能得到這個男孩的愛。
就像他現在對李瑜一樣,常懷瑾并不懂這是不是愛,但願意把自己為了這個人七彎八繞的心情定義為愛,并且聽從于愛。
想到這裏總要遺憾,那便不想了,他只希望自己能好好表現,借着李瑜在五年前也并不虛假的幸福為自己鍍層金,好讓自己成為對他而言即便不愛,也能一同度過餘生的人,這已是莫大的殊榮了。
他朝李瑜道別,站在門外還是緊緊盯着他的臉,“那我回去了。”
李瑜點點頭,等他離開,過了幾秒常懷瑾還不走,他才又多說了一句,“路上小心。”
常懷瑾說好,又突然開口道,“和我說一聲晚安吧。”
李瑜只是看着他,然後說了聲晚安。
于是這聲晚安終于能頂替一車的空洞和充斥荊館的孤獨,為常懷瑾失蹤已久的幸福拼出一塊碎片。
李瑜待他走後失眠了許久,像一個押上全部籌碼的賭徒,感受着或許将輸得一敗塗地的絕望,和可能大獲全勝狂喜。他把自己蜷在被窩裏,右手輕撫左側胸口的圖紋,忍不住猜測,常懷瑾或許是愛自己的。
愛有千萬種答案,他突然明白,紋身時體味到的疼痛絕不作假,然而為常懷瑾看自己的眼睛裏産生的悸動也并不虛僞。這兩者夾雜在一起,就是他生命中躲不過的名為常懷瑾的愛情,帶着劇烈的疼痛,和終于積澱成型的豐沃,常懷瑾那樣傷害過他,卻也可能同樣愛他。
于是李瑜像在冷熱交替的泉水中接受常懷瑾的滌蕩,叫他害怕,叫他膽怯,更叫他想要伸出手相信那個男人,總得試一試,冒着再死一次的風險再信他一遍,因為終點實在太誘人,讓李瑜這些年守着回憶過日子的幹癟的心也忍不住躁動起來。
因為他還是好愛他,李瑜不會不明白自己孤注一擲的勇氣從何而來,他卻不再為此感到羞恥和憤恨,好像常懷瑾終于舍得縫補他身上的疤痕,他對他的愛才能光明正大起來,否則只是一種令人作痛的二次傷害。
于是兩個人都自黑暗中張開五年來被迷惘和恨意以及難以彌補的空虛籠罩的雙手,它們這樣枯老,像兩片無望的沼地,又終于在春天也許能夠降臨的消息中煥發光彩,叫他們顫顫巍巍地想要靠近,想要握緊。
快入十二月,長澤市日漸冷了,卻有人天天跟打了雞血似的。
常懷瑾得到李瑜接受他追求的首肯後迫不及待地想要好好表現,他又認真送了幾天玫瑰,那表情比起從前甚至能稱得上光彩照人,總是微笑着立在寒風中等李瑜走過來。
“下班了?”他語調上揚,把花遞了過去,除此之外卻也不知道說什麽,李瑜收了這些天,也未感受出他變了什麽。
李瑜點點頭,接下他的花,注意到常懷瑾今天系着他們深灰色的那條圍巾,中間領子那兒卻不平整,總感覺有風要鑽進去,他忍不住多嘴,“圍巾系緊一點。”
常懷瑾便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圍巾,調整些許,“可以了麽?”他語氣莫名有點緊張。
李瑜搖搖頭,把花先放在了車蓋上,一雙關節冒着粉紅胭脂的手湊到常懷瑾頸間,讓這人屏息凝神,感受圍巾稍微握攏,李瑜又習慣性在他領前拍了拍,像拍在他顫悠的心上,“好了。”
常懷瑾才終于松了口氣,見李瑜面色平常的樣子又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他沒話找話,“今天工作累不累?”
李瑜只是搖搖頭,便又都找不出話說了,常懷瑾只好同他道了再見。
倆人都幹巴巴的,常懷瑾有些懊惱,不知道要怎樣更進一步。
“你就天天給人送花?”
“嗯……他能收就不錯了。”
“的确挺不錯了,”常懷馨在電話那頭翻了個白眼,“你都三十好幾了,就會這點辦法?”
常懷瑾聽得臉黑,那邊繼續道,“最起碼的送點其他有用的禮物吧?天天送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什麽中年浪漫小王子……”她嚼了塊榛子,“你說你倆都不交流,那你就放松點,問問他身體工作,或者談一談自己,當面憋不出來就發消息,送了東西就走人能有什麽進展?”
常懷瑾覺得有些道理,應下,常懷馨又笑着問他,“是做什麽的?怎麽認識的?”她聽說弟弟要追人還挺高興。
“老師,”常懷瑾答,“李瑜,就是之前——”
“噢,我記得。”她說,電話兩端都沉默了幾秒,最後是常懷馨的笑先傳出來,“挺好的,你加油追吧,争取今年帶回家一起過年。”
常懷瑾挂了電話,琢磨着該送李瑜一些別的什麽,第二天就拎着一盒子果茶去見人了。
“謝謝你。”李瑜拿到後有點驚訝,甚至終于朝常懷瑾笑了一下,“我一直喜歡喝這家做的。”
“你喜歡就好。”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勵,不枉他回憶大半個晚上李瑜從前喝的果茶是什麽包裝,又問道,“今天辛苦麽?”
李瑜搖了搖頭說還好,常懷瑾想起姐姐指導的,便道年底自己有些忙。
“那,”李瑜猶豫了會兒,“你來這邊之後還要回公司嗎?”
常懷瑾不以為意地點點頭,“你知道的,總要加班。”
“那這段時間還是別來回趕了吧。”李瑜說,“先忙完,別太累了。”
常懷瑾反應了一瞬,馬上皺眉道,“這是兩回事,工作肯定要工作,你也必須每天追。”
李瑜被他直白的話惹得有些臊,常懷瑾還在懊惱這番對話,就看到李瑜的耳朵尖有點紅,他突然就無師自通地找到了從前逗弄李瑜的方法,“是不是擔心我累?”
李瑜愣愣地擡頭看他,這人笑得那樣得意,他突然就有些小脾氣,梗着脖子說,“沒有。”
“那怎麽不讓我來?”
李瑜不說話了,準備轉身走人,常懷瑾沒忍住拉了一下他的手,又馬上松開了,保持着一米的距離,眼睛含着笑黏在李瑜發紅的臉上,“嗯,沒有。是我總想見你。”
李瑜不敢看他,可是再轉身走一次又實在很矯情,傻傻地杵在原地,好像天生就要被他戲弄,常懷瑾覺得自己心跳得有些快,這個人怎麽這麽些年過去了還這樣乖,還這麽,
“好可愛。”
他忍不住輕輕捏了捏李瑜的耳尖,一副拿他毫無辦法的樣子,“怎麽這麽可愛,嗯?”
李瑜是斷不願意承認的,幹站在這裏就是想被常懷瑾多欺負會兒,聽聽他直白臊人的情話。
他還是好喜歡。
常懷瑾終于松了手,溫溫柔柔地對他說,“回去吧,好好吃飯,不要感冒。”末了總是說,“明天見。”
李瑜便稍微退後一步,悶悶地說,明天見。
他也終于要日漸相信起從前并不虛假的事實,因為此時此地的常懷瑾正在耐心又誠懇地不斷證明這一點,放下奇怪的拘束和若即若離的距離,他們相處的方式就該這樣黏糊,自己就要被他甜蜜地欺負,和主人奴隸原來沒太多關系,倒不如說曾經的稱謂只是增添了一股情趣。
原來是這樣嗎?
李瑜慢慢往家裏走,感到自己的幸福正在緩緩降臨,有種近鄉情怯的戰栗。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