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回首時總容易說時光飛逝,一不小心就溜走一個月,再回神又是輕飄飄的一年,但李瑜暫時不這麽認為。
比如終于要前往教師資格證面試考試時,他繼續默默背誦課文和重要的解釋,确認流程的下一個流程是哪個流程——好像半個來小時的時間也很難捱完,白襯衫貼着他緊繃卻很漂亮的背,努力輕松地微笑着,要從容,也要自信,具有教師的威嚴,他知道的,他的臺風——
太硬了,而且軟。
他謹記這兩廂矛盾的教誨,就像他對作出這個評價的男人懷有的感情一樣,他會在偶爾想起他時覺得非常安心,泛起一張溫馨的笑臉,又迅速在夜晚被痛苦占領高地。李瑜還在努力,努力對常懷瑾不再懷有任何感情。
“面試怎麽樣?”陳鑫問他。
“還行吧。”李瑜扯了領帶,在桌旁落了座,一邊答一邊埋頭把人生規劃的小本子掏了出來,在教師資格證考試那裏畫了删除線。
陳鑫使勁瞄他挂在椅背上的領帶,帶着大男生對正裝的稀罕,“小瑜,你這領帶什麽時候學着打的啊?下次我穿西裝,你教教我。”
李瑜笑了一下,“現在就給你打一個過瘾?”
常懷瑾拉好棕黑的領帶,在玄關慣性地抻了抻西服,預備去上班,垂眼間帶着一種刻意的冷漠,像在貶斥某種東西。
陶姨收拾完餐桌有些猶豫地端了個本子走過來,“先生。”
他應了一聲,“怎麽了?”
“這個貓糧,我在小區的寵物店裏沒找到,說要上網買……”陶姨把本子拿給家主看,“你知道,阿姨不太會用手機。”
常懷瑾辨認着本子上的英文名稱,大概是澳洲的某個貓糧品牌,他答道,“我記下了,晚點讓助理去辦,您忙別的吧。”
“诶,好。”陶姨把本子收了回去,卻馬上被常懷瑾稍微用力阻止了,他皺起眉頭,想起自己似乎見過這個平凡的記事本,“這個本子……”
“是小瑜留在房間的。”陶姨松手把它讓了出去,待常懷瑾面色壓抑地看完。
裏面記錄着荊館家務的諸多細節,關于希寶的部分更是寫了好幾頁——常懷瑾在字裏行間才認識到,那個無聊的男孩在寒假大概買了許多不同品牌的貓罐頭伺候那位驕矜的主子,看它愛吃哪些,還囑咐陶姨偶爾換換口味。他甚至能想象到李瑜蹲在地上哄希寶的樣子,他總愛喊它“希寶呀。”或者“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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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懷瑾的面色不自知地暖了一瞬,又帶着某種隐秘的期待越翻越後,翻到窗簾的洗換頻率,翻過各類清潔劑的擺放位置,翻完那個貼心人對陶姨手部護理的叮咛,而漸漸沉斂了下來。
一句也沒有。
常懷瑾把不算厚但也絕不薄的本子翻完,似乎不甘心地想再翻一遍,卻在再次打開首頁時被他以一種詭異的停頓阻止了,已經在玄關耽誤了五分鐘,他在這五分鐘裏感到了一種羞辱。
晚間被希寶叼住褲腿時常懷瑾像以往一樣把它抱了起來,和它進行着夜晚無聲的對視,貓眼和那雙更黑更沉的眼交換諱莫如深的思念,像一起分擔某種罪惡。而這天的常懷瑾卻有些不同,希寶自然看不太懂那其間的嫉妒,第二天便莫名其妙被載回了韶園,它已經懶得有什麽怨言了。
常懷瑾卻覺得不夠,于是連帶着把自己從充滿着那個人幽影的住所趕了出去,好像的确能盼來某種解脫,他甚至不知道演給誰看般把行李運到了瀾墅。
別墅大門嚴絲合縫地關在一起,妄想阻隔某種東西。
李瑜把教室門輕輕推開,抱着一小疊教案準備給初中生上生理健康專題的班會課,是大三下學期的實習作業,這是他主講的第三堂班會課,仍有些緊張。
半大的小孩見到他便笑嘻嘻地一齊打招呼,“李老師——好——”
“大家好,”他稍微放松肌肉,端正地站在講臺上打開PPT,微笑着說,“今天我們的班會主題是生理健康,大家有完成上周布置的主題作業嗎?”
“有——”
女生多有些羞澀,幾個男孩躍躍欲試又欲言又止地想要舉手分享作業,李瑜點了一兩名男生,都稍微紅着臉又很大膽地解釋遺精是什麽,李瑜耐心聽完予以補充,又主動詢問有沒有女生願意分享上周預留的作業,班上的學習委員紮着馬尾辮,舉了手。
“月經是女性子宮內膜脫落的一種、周期性生理現象,周期為一個月左右,個體差異較大,期間激素分泌異于平常,情緒容易不穩定、免疫力也較差……”她認真念完,偶爾傳來幾個調皮男生的笑聲都被李瑜警告性地制止了。
李瑜把預熱環節收了尾,對主動分享的學生給予了口頭表揚,又把普遍存在的羞怯和嬉笑現象抛還給孩子們做反思,才正式講演課程。
從男女的生理構造到青春期将出現的發育現象,課程漸入佳境,在他平直的敘述中有種娓娓道來的坦誠感,把四十來名中學生帶入有關自己身體的知識,以及有關異性的玄妙中。一切都變得不那麽羞恥,他坦言陰莖或陰道,提及清潔和衛生的注意,再到自慰的合理性,讓臺下一雙雙眼睛都從想睜又不好意思睜,到直白看向展演圖片的真誠求知。
最後的提問環節舉手的男女生都很多,李瑜耐心回答了做愛是不是一定要在婚後的問題,并終于很容易被這群小孩引申到了婚姻以及愛情意味着什麽的哲學問題,他只能給出粗淺的見解,告訴這群躁動的年輕人關于愛并沒有一個具體的答案,它意味着美好,也必然有一定的風險,而婚姻則是一種責任。
有女生問他,“李老師,那我怎麽知道和我談戀愛的人是不是以後要結婚的人呢?如果不是的話,我、我會很難受吧……那會不會浪費了我們兩個人的時間?”她紅着臉說,“我不想、不想經歷失戀。”
沒有人笑她,好像在這群孩子眼裏的确沒有比失戀更可怕的事了,似乎都被狗血連續劇中失戀男女的雨中喊話吓怕了一顆青澀的心,擔心自己也要經歷。
李瑜垂眼想了片刻,然後端出一副不知道是在說服這些膽怯的小孩還是說服自己的語調,“愛是很難得的,相愛就更難了,但如果我們有幸被它選中的話,大家只要認真去經歷它就好了,前提是不要傷害到別人,也盡力保護自己。”他言之鑿鑿,似乎在鼓勵這些年輕的心,而遮掩自己被愛情降臨時的巨大幸福,以及目睹它粉身碎骨的後怕。
去經歷,李瑜收攏教案,垂眼間似乎在自己的答案裏懂得了一點難言的奧秘。
下課鈴響,這是一節十分成功的主題班會課,臺後旁聽的老師不約而同地給李瑜評了高分。
“你這酒真是爛得沒話說了。”
常懷瑾又開始頻繁光顧蒲公英,他倒是懶得去別的酒吧,葉杏在旁邊翻白眼,“不求您喝。”
“最近怎麽樣?”他問把高腳杯擱置在一旁的男人,“還沒收新的sub麽,我最近倒老刷到你和白小姐感情甚篤的新聞——都半年多了,您還有耐心演?”葉杏笑得很戲谑。
常懷瑾在瀾墅呆的時間不可謂不長,荊館都快落灰了,陶姨被差回韶園做事,做什麽呢,那裏的保姆已經足夠多,于是整日琢磨着貓罐頭的品牌,天天帶着希寶,偶爾像監督兒時的常懷瑾一樣監督陳勁寫作業——不過常懷瑾從前可比這糟心孩子聽話多了,她也算有事幹,也會像挂念自家孩子一樣挂念常懷瑾,怕他在瀾墅被照顧得不好,也才終于知曉這人結了婚——所以,所以要她怎樣繼續怪李瑜的不告而別呢,唯有嘆息。
常懷瑾的煩憂卻并不是有人多嘆幾次便能減輕幾分的,他已經許久沒和人發生性關系,這些日子同白家的許多合作落到了實處,終于松了些精神,便開始踐行葉杏曾在李瑜離開當天給予的建議,他不欲理睬對方的嘲諷,因為已經有了目标。
男孩抽了吧臺旁邊的座椅一口一口抿着淺粉色的雞尾酒,深灰色的單衣下露出一截窄窄的腰,葉杏識趣地不再說話,目送常懷瑾起身走過去,小聲嘟囔了一句,“我算是知道了,你這禽獸就喜歡未成年那一卦的。”
他把人帶到了樊岳,開門後命令對方去洗澡,倒也許久沒來了,得虧有人定期打掃,荊館也每周承受着格式化的整理,到處都預備他哪天大駕光臨——常懷瑾一貫享受這般萬事萬物時刻等待服務于他的舉措,似乎他到了哪裏哪裏才在準備這一持續的靜止中活絡過來,為他而存在。
他漫無目的地閑逛,像巡視自己的領地,被蠱惑般晃完書房衣帽間和主卧後最終來到了曾經擺着考試習題的房間內,好像最後推門進到這裏就意味着不在意。
水床柔軟地陳列在屋子裏,常懷瑾倒是很不要臉地覺得自己的良心都喂了狗,帶着淡淡的嘲笑,為李瑜覺得可惜,這可真是他可遇不可求的貼心——而終于在踱至角落時看到去年冬天被他形容成白雪裹着的那塊已然變質的巧克力,一件四四方方的快遞。
他把它拆開,難以描述心情,有期望,也有不安。
裏面端端正正擺着一顆頸枕,還附贈了賣家書寫的定制留言,“先生,祝您生日快樂,希望頸枕對您的脊椎有幫助。”
男孩敲門走近,裹了一身暧昧的水汽,卻被常懷瑾喝止在門口,他調整表情朝他微笑,“帶你去別的地方。”
又是這樣,總是這樣。
常懷瑾好像無時不刻都不被李瑜糾纏,真是可恨啊,他領着男孩驅車前往荊館,這算什麽?
他在李瑜一次又一次輕而易舉的将軍中終于醍醐灌頂,悟出一道解謎的殘忍辦法,既然他可以無處不在,那常懷瑾就讓別的東西同樣無處不在。
他把這個連姓名都沒來得及問的男孩粗暴地壓在餐廳的落地窗前,膝蓋跪在六月也未有多舒适的的瓷磚上,被激起一陣雞皮,還沒來得及向身後俊美又可怕的男人撒嬌,就被直直地進入了。
常懷瑾晃動腰杆,操出潤滑劑的水聲和身下男孩的哀吟,出神地看着那截搖晃的後頸細肉,他上手撫了撫,卻只感到一種粗糙的幹燥。
那股柔嫩的濕潤業已離去。
而常懷瑾只會對自己冷漠地說,他不需要。
李瑜一直很明白自己需要朋友和肯定,因為一度缺失着自信,社會支持便顯得尤為重要,于是在大四畢業這天穿着學士服和兩個室友拍照時總是很容易覺得感激,一遍遍配合他們拍攝搞怪圖片的提議,一張常年只會微笑的社交臉也露出真切的快樂來。
“茄——子——”
巧的是秦杉大他們兩屆,碩士生也在這天畢業,不少人借着理由和他拍照,烏泱泱的一片,兩撥人聚到了一起。
“秦杉學長!可以加個聯系方式嗎?!”
一個穿着學士服的男生幾乎朝他們吼了出來,顯然是醞釀許久等到畢業才敢提,李瑜在旁邊笑,秦杉幹脆地拒絕了,友善地朝對方笑着道歉,“不好意思啊,家裏那位看得緊。”
這是他們相熟的幾個都知道的,秦杉平常低調,又是研究生和本科生圈子不在一塊,被拒絕的男生顯然不知道,紅着臉說了聲打擾便馬上離開了。
“別笑了吧?”秦杉無奈地看着旁邊的同學和李瑜幾個,陳鑫看熱鬧不嫌事大,“學長這——夫管嚴的!”
“甭說了,你拒絕了我也告訴小息去。”旁邊一個學姐揚着紅唇笑,“那小孩兒吃起醋來太可愛了。”
“可愛什麽呢,我的。”秦杉撇撇嘴,酸了衆人一地,終于想起合影的正事,他們一堆人站在一起拍了張合照,李瑜還被單獨拎出去和幾個學姐拍了自拍。
李瑜是很羨慕他們這樣坦蕩的同性伴侶的,他遙遙看秦杉馬上打電話開始哄人,也會為這樣溫馨的畫面覺得愛很好,很幸福,但也僅僅是羨慕而已。
六月是畢業的盛景,李瑜在這一瞬間回首大學四年,卻只能短暫憶起常懷瑾曾在電話裏問他要不要親,他淡淡地收回幾乎要被烈日照穿的臉,将自己藏回樹蔭,明白自己已經為忘記那個人做了足夠的努力。
并且終于在這一年半的時間裏,在未來匆忙的實習的一年多,正式入職的兩年間,越來越深刻但也同樣越來越淡然,越來越漠不在乎地意識到,他已經被人生中僅此一例愛情降臨過了,再也沒有了。
他成為生活的旁觀者,就像畢業那天隐沒樹蔭底下看人群奔往遠大前程的一個模糊的影,周圍朋友一個又一個結了伴侶,提及自己時他總是笑笑說不急,并不是不急的,李瑜知道,而是已經沒有了,他不覺得感傷或是遺憾,因為那已經是足夠豐滿他平凡的人生的無與倫比的經歷。
你還要多少呢?
李瑜不過也是個城市生活中匆匆趕着公交的上班族而已,難道還要要求他死不悔改理想主義般繼續渴望愛情嗎?他不覺得自己有那麽好命,抑或是認清自己從常懷瑾身上收獲到的愛足夠多,足夠深邃,足夠綿長到供他咀嚼一生的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再也沒有多餘的性命承擔它令人畏懼的風險與苦痛。
這就是李瑜五年來關于常懷瑾得到的最終的答案。
然而那個可憐的男人在李瑜向命運交上答卷的時候甚至還不明白自己在解什麽題,和第三個身量差不多的男生在荊館的落地窗前做愛後他放棄了。
多稀罕,常懷瑾竟然也有用到放棄二字的一天。
他在一次又一次索然無味的性交中倦怠起來,看到那面窗戶就覺得無聊和煩悶,等他意識到這一點後卻并未産生覆蓋上李瑜身影的成就感,而是一種隐懼。
他把希寶接了回來,陶姨也再次回到荊館的崗位,一年複一年地過去了,這棟別墅安全地守護着他們三個,四季騰轉挪移,又好像時間再也沒有流淌過。
常懷瑾必須承認,這就是他的初衷,因為唯有這樣,那個可恨的人的身影才會永恒地留在這裏,不被遺忘,也絕不流逝。
讓一切都維持原樣,李瑜在荊館的卧房不能輕易進去,椅子的角度最好還是他離開前抽出來的樣子,樊岳那間便更是來往sub的禁區,頸枕他不敢用,擺在角落裏,偶爾自己進去像第一次打開一樣端詳一番,默念卡片上已經倒背如流的字句,他真恨他,記事本那樣厚,寫得那樣工整,到頭來常懷瑾卻只能摳摳索索地背這樣簡短的一句話。
他垂着脖子,似是不甘,又有種膽怯的幸福。
那個可恨的人贈他頸枕愛護脖子,卻讓常懷瑾常年高傲挺拔的脊梁為那樁昭然若揭的無名之物輕易地彎折了。
這五年過得亂七八糟,常懷瑾別無其它評價,又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而僅僅是過去了而已。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和哪些人做過愛了,也不會細數偶爾漫長的禁欲期,只是在夜半以一種不帶恨意也別論想念的心情追溯李瑜的臉,奇異的是他僅僅會在和別的男孩做愛時想起他高潮的樣子,剩餘時候都是小孩朝他笑或者撒嬌的情态。
五年足夠常懷瑾這般愚昧的人也想清一些東西,比如李瑜是什麽時候動了離開的心思,但他怎麽也不明白為什麽要多餘那七天留在他的身邊,那含義似乎太隽永,太尖銳,常懷瑾覺得自己在那七天裏受到了李瑜無情的審視。他已經不似頭兩年一樣會感到恥辱了,而僅僅希望自己不要忘記。
很難說清楚,就像那天他沒吹頭發睡醒後被頭疼襲擊一樣,一閃而過李瑜叮囑他吹頭時可愛的嚴肅,好像他真的随着而立之年的降臨快要忘掉那個可恨的人了。
他真害怕啊。
于是在李瑜竭盡全力遺忘他、漠視他的這些年裏,常懷瑾做的卻是不斷找尋他、銘記他。
這是兩個截然相反的答案,在命運的圈套裏一個像扔垃圾一樣分類擇出能留的不能留的淡然得徹底,另一個卻一股腦地想要把變質的東西統統塞進冰箱裏。
五年後的相遇實在很荒唐,很戲劇,狗血又爛俗,連命運都不知道該讓他們怎麽圓,他們已經朝兩個終點行得太遠。
可惜的是再次遇到彼此時他們還是選擇了沒什麽長進的自己。
邁巴赫橫亘在十一月的雨幕下,李瑜拿着公文包道了聲抱歉,說有東西落在辦公室了,便轉身離去,想要在這個男人面前活命。
常懷瑾目送他倉皇跑進教學樓,鼠目寸光地體會到了那種睽違已久的勝利,他笑笑開了車門揚長而去,打算再一次離譜地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