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淩晨兩點,把李瑜從噩夢中催醒的卻不是痛苦,更不可能是常懷瑾偶爾過分用力勒緊自己的手臂,是辣。
他在洗漱間摳喉嚨,感受那團不安分的髒器反抗着這一切——這一切。
李瑜紅着眼幹嘔着,一只手捂着肚子,間或擦擦淌了一臉鹹水的肮髒的臉,另一只則壓着舌根往裏探,一股翻江倒海,那力量像拳頭砸中了他的腰,狠狠地縮緊,讓他弓起背,一股熱辣的半消化液體從他灰白的嘴裏吐了出來。
好惡心。
他喘了兩口氣,擰開水龍頭草草洗幹淨手上酸臭的涎水,複又彎下腰繼續感受它的痛擊,那姿态真像一個輸得一敗塗地被摁着腦袋踹彎膝蓋嘔血的角鬥士。如此這般,嘔出一團又一團看不清原貌的肉,洗淨一手又一手分成分不明的水,就這樣,喉管火辣辣地泛着紅油殘留的痛意,手則似乎要腐敗在酸鹹的體液裏。真是髒透了。
廁所的陳年污垢靜默地聽完了這場漫長的由人體內部發出的可怖交響,便随着李瑜關燈的動作繼續隐沒在夜色裏。
他靠着泛黃的瓷磚看窗外的月亮,想緩一緩反胃的不适感再回裏間。
他沒戴眼鏡,看不太清,那似乎有好幾個月亮,如果能離月亮近一點則能看明晰,看完整,他在腦海裏完成了一次電影鏡頭般的對焦,明白自己不過是無事可做,只要別想起那些不該想的——最後在額上體味到了一種虛假的觸感,常懷瑾的眼睛看着他笑,試他的溫度看有沒有發燒。
他就這樣呆呆地看着那輪模糊不清的月亮,斜倚着牆壁靜靜地淌滿一臉又一臉的淚水。
這感覺就和嘔吐一樣,唯一的區別是李瑜這次總能看清每次嘔出來的爛肉有怎樣的紋理,常懷瑾對他是笑或是假意威嚴,吻落在臉頰還是舌尖,他的胃已經真真切切地空了,心髒也随着眼淚淌出一汩又一汩發酸的血。
可好像總也流不盡一樣,李瑜用嶙峋的雙手盛接這片沒完沒了的眼淚,那樣子可真夠滑稽,對着月亮捧面流淚的确有種惡俗的好笑,可他微微窩起肩膀等人環抱的樣子又是這樣可憐。
他哭了片刻便呆楞一會兒,眼神不知道放空到哪裏去了,平靜地凝望着一點,沒敢再看月亮,終于停了麽——又繼續眉也不皺地從眼睛裏倒出兩條平直苦澀的水。
他每想一個瞬間便好像做了一次蓄力,自虐般回顧去年冬日似假若真的每一個吻,攢夠了痛楚便流淚,流完這幾個吻也總有許多個在排隊。
他在這一刻真恨常懷瑾最後那些時日沉迷于吻他,他總是吻得很用力,偶爾又極盡挑逗,抑或是讓李瑜最承受不住的——他吻得那樣久,那樣溫柔,好像他也很愛他。
你有愛過我嗎?
他的喉嚨哽出一聲痛苦的吞咽聲,時至今日他都不明白常懷瑾有沒有愛過自己,哪怕只有一點點,他真的不求很多,哪怕只有一個吻是真心的,哪怕只有一瞬間,常懷瑾或許的确愛他超過那些莫須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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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懷着一種想要絕望又逃避絕望的矛盾一片片掰扯自己和常懷瑾的每一次交頸,回想他那雙永不熄滅的溫柔含笑的眼睛——別再美化了,于是繼而充斥着那個殘忍的男人貶低他的冷笑,和一次次摧折他的狠心。他真是從來不把他的心當成需要好好對待的東西。
常懷瑾是上帝也是撒旦,李瑜已經明白,讓他痛苦的卻并非他既溫柔又殘酷,而在于他在常懷瑾的冷漠中已經分不清他的溫柔或殘酷到底誰更多一點,誰又更真一點,他該信哪一份,抑或是全都信,那又要怎麽辦呢?
他不知道,但已經在那七天得到了至少一個答案,并且出于這個答案,他将長久無法甘心。
于是繼續搜刮着每一個閃現的片段,為他的天秤兩端加上砝碼,好來證明常懷瑾或許愛過自己。在此間他甚至會煥發幾次短暫的微笑,這就是愛啊,李瑜知道的,而又馬上被常懷瑾面目可憎的無情摔爛了,又無止盡地被排到的下一個吻重燃着,你到底要我活還是死呢。
等李瑜枯站到月亮身旁已經走過二十一朵雲時才不再繼續流淚,褲管露出一截冰冷的白色腳踝,像月光退潮後站出的一個沒有靈魂的孩子,他只覺得很累,腦海中充斥着有關常懷瑾的一切,卻已經沒力氣哭了。
李瑜把手最後一次洗淨,垂眸間頓悟這或許才是他需要運用的方法。
他或許要做的就是不斷回想這一切,而非逃避,再在每一次耗空情緒後産生免疫,就像現在,他已經奇異地不再難受了——于是決定這樣做,像嘔吐一樣摳着喉嚨,摳出血,在白骨臭肉間翻搗他已然腐敗的幸福,好換來一份凄慘永晝裏的安眠。
他待到日光熹微的時刻,熬成一張被回憶碾過的幹癟的臉,他不知道這份折磨要糾纏他多久,但這不過是他最擅長的事,忍耐,并且終于能夠平安地活下去。
就這樣,李瑜在五點的清晨開啓了自己的新學期,以及将要持續五年的差別甚微的四季。
第一周正式講課的內容并不多,他們大三課程安排也很零散,不久後是終于等來的教師資格證面試,過了學期中便要去學校安排的學校做實習,除此之外空餘時間很多。
李瑜又接起了做PPT和P圖的小生意,并且繼續在學校的奶茶店工作,見縫插針地把日子填滿了,隔着熱鬧的學生們看柳條慢慢抽枝,秦杉路過一次,見到他便進了店面與他聊天。
得知他和常懷瑾已經分開後不太驚訝,李瑜總能在這位年紀稍長又十分優秀的學長身上體會到一種游刃有餘的寬容,随随便便就被套了話,毫無被追求過的尴尬,反倒有種被了解完全後的坦然。
“他和我們總歸不一樣。”秦杉評價道。
李瑜笑了一下說可能吧,也聽不出難過。
他忙東忙西,在夜半兩點準時驚醒,認真折磨自己,偶爾還會借着淡淡的月光看自己心口的醜陋紋身,這裏很奇怪,會在不經意間産生針紮進皮肉的痛意,突突地刺在皮下,像是活的咒印。
李瑜認為這或許是自己腦海中的一種連結,畢竟它的誕生就是和常懷瑾給的心碎一起來的,他不以為意,現在關于常懷瑾的一切他都願意承受,甚至有種趕場的無所謂,盡管來吧,什麽都別漏下,到了時候總會忘掉,什麽都是有限的,他樂觀地相信着,常懷瑾折磨他的時長一定短于他的生命。
時間偉大在于它的強大,李瑜在半個月後如期迎來了一場完整的睡眠。
美中不足的是他在夢裏蹙着眉頭,但也足夠值得道聲終于。
“乖。”
常懷瑾側躺過去,反轉着一身酒氣,囫囵說出一聲哄人的話,在臂彎塌陷下去時皺了皺眉,然後猛地驚醒了。
他看了眼卧室的夜鐘,淩晨兩點,身上黏膩地發着汗,散發出他自己都難以忍受的酒精味,這和他的夢境出入實在太大,常懷瑾粗喘着氣——他應該在回家後得到那個男孩高高興興踩着拖鞋跑過來的笑臉,他把自己扶得很穩,照顧着自己在下屬面前的姿态,再耐心地告訴自己到家了,最後溫順地承受自己醉熏熏的吻。
常懷瑾茫然地看着這間空曠的房間,他知道接下來該發生什麽,那個男孩把自己牽進浴室,用熱毛巾把他的汗擦淨,間或擡頭給自己的臉頰一個吻,最後的最後,他們會一起躺在這張床上,常懷瑾知道他一定說了什麽,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但是這些,都到哪裏去了?
他坐在曾屬于自己的右側床邊,頭一次意識到李瑜原來已經離開他了。
他沉了沉臉,到浴室把一身酒氣洗得幹淨,喉嚨和胃總是難受,便又下樓打算自己泡杯茶潤潤,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他泡了一杯碧螺春。
常懷瑾覺得自己大概還沒有醉醒,不然怎麽會在端着茶杯打開主卧的門看到空無一人的大床時感到失落,他的小孩應該紅着高潮後的臉頰乖乖地躺在床上等他,并且在這天他們會達成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密關系,常懷瑾皺着眉,就這樣端着滾燙的茶站在門口。
他甚至能預告接下來的自己會問怎樣的問題,以及李瑜猶在耳邊的動人答案:
“今天怎麽這麽乖?”
“想被主人多喜歡一點。”
“那小魚喜不喜歡我?”
“主人要我喜歡,我就喜歡。主人要我愛主人,我就愛主人。”
“我的全部,一切,都是主人的。”
撒謊。
撒謊,常懷瑾用力咬了咬後槽的牙齒,把茶杯放在了左側床頭櫃上,他甚至能一秒不差地憶起李瑜流轉着琥珀的只看着自己的眼睛。
這些該死的東西都去哪裏了?
婊子。
于是常懷瑾的冬季終于降臨在這個怒意滔天的夜晚,原因在于被欺騙,被背叛,被時間的錯覺戲弄,更在于他不得不承認的,他再也得不到李瑜睡前溫柔施予的吻。
他放棄了睡眠,在書房工作到晨光大盛,試圖在理性思考下驅逐令他蒙羞的恥辱的眷戀,一直等到平日下樓的時刻才前往餐廳,毫不意外地,他在看到陶姨擺好一份早餐時體會到了一種可恨的委屈。
他到哪裏去了?
這感覺只維持了一瞬就被他暴戾地攆出腦海,常懷瑾飲盡苦燙的咖啡,和往常一樣用十分鐘吃完了早餐,他忽略了沒有得到李瑜問好的煩悶,沒有看到李瑜別別扭扭吃三明治的無聊,沒有在玄關被他稍微踮腳打領帶系圍巾的空惶。
他把荊館的大門重重地關在身後,似乎在宣洩最後一份遺憾——他沒有得到那個男孩戀戀不舍叮囑他路上小心的吻,好像他足夠用力,就能把自己無處訴說的渴盼摔爛。
連陶姨都明顯察覺了家主的異樣,他變得比以往更為寡言,幾乎失去了笑容,常常出神地凝視魚缸裏不存在的那抹血色。
她也一度沉浸在李瑜離開後荊館驟然空曠的哀傷中,可如今已經過去半個月了,陶姨自認自己和希寶作為這棟別墅中為數不多的非冷血動物都已漸漸習慣了他的缺席,人總要習慣離別,她已半百,也為常懷瑾起初的混不在意感到吃驚,卻沒想到這份痛苦只是延遲了而已。
陶姨作為過來人很快理解了常懷瑾自評為莫名其妙的懷念,人們常常不在被迫失去重要的人時馬上感到哀傷,他們會經歷一段緩沖,像命運給予痛擊前的慷慨仁慈或不懷好意,當它徹底來臨時便會被平常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光線,每一粒灰塵,輕而易舉地直搗黃龍,剔骨鑽心。
她真心疼他,并且和希寶一樣感到這棟屋子和這些活物都被那個男孩殘忍地抛棄了。
這是常懷瑾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的。
他淡漠地承受夜半三點的月光,處理永遠處理不完的公務,偶爾會覺得非常累,幾乎要被漫無邊際的疲倦吸幹,而這時他又總會産生萦繞不去的那個問題,走到空曠的大床前詢問空氣,那個可恨的人到底到哪裏去了?
他違背了自己的誓言,帶走了他的白色鳶尾,被打磨得日漸飽滿的珍珠,以及承接他辛勞的航船,這一切都消失不見了,連牆壁都只剩常懷瑾茕茕一人的投影。唯有李瑜本人的幽魂在這棟別墅裏無處不在,他不再成為與常懷瑾有關的任何比喻,帶着自己的荒唐的愛情铩羽,常懷瑾或許永遠無法明白,李瑜所求的不過是一場有尊嚴的死去。
連帶着把常懷瑾也變成了徘徊在夜半的一種虛假空心的存在,他開啓了半夜工作的作息,稍微加長了在辦公室隔間午睡時間,偶爾會路過月光下希寶從李瑜房間裏邁步走出的優雅姿态,他和它面面相觑,希寶朝他喵了一聲。
常懷瑾把他抱了起來,垂眼溫柔地摸着它毛乎乎的小腦袋,沒有問出他絕不願意承認的話,你是不是也在想他。
始終有個微弱的聲音在他腦海裏刻毒地咒罵着,那個婊子。
他又十分卑劣地想象那個折磨他的男孩會被怎樣懲罰,會哭吧,會不會繼續想着他自慰,婊子,膽敢背叛他的狗,一定會比他感到更加難耐吧?他才不會承認自己是痛苦的,常懷瑾永不舍棄那份毫無用處的自大,向已然能夠擁有完整睡眠的男孩發出咒詛,命運在窺探間發出一聲窸窣的輕笑。
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折磨誰,更遑論誰輸得更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