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李瑜下了公交,剛好是從前他常常從銀色超跑開門下車的路口,他沒做太多停頓,只目送笨重的公交在寒風中緩緩駛去,就回身往校門走了。
兩個室友都還沒來,他整理好自己的行李,把寝室認真打掃了一遍,下午陳鑫和汪啓明陸續進了門,嚷着要請他吃飯,李瑜笑着說好,一行人又定在了元旦那天吃火鍋的地方。
到了火鍋店他才覺出餓來,空澀的胃在熱氣蓬勃的餐桌旁像一團虛虛凹陷下去的冷空氣,鈍得他有些疼,讓他想起自己這天除了早上陪常懷瑾吃的三明治什麽都沒咽。
陳鑫端着碟子下了十來卷羊肉,嘴上也不停,“寒假過得好麽,打工的地方夥食行不行?”
“還行,你過得怎麽樣?海南好玩嗎。”他笑,陳鑫于是開了話頭叽叽喳喳說自己在三亞的見聞,汪啓明在旁邊損他,怪李瑜提旅游讓這人得瑟,陳鑫便把汪啓明下的蝦滑給撈了幹淨。
汪啓明诶了兩聲,到底也沒當真,又要李瑜別傻愣着,“吃肉,幹嘛呢。”
他才反應過來拾起筷子,陳鑫看他沒睡醒一樣撈了兩片青菜,也沒說什麽,給他碗裏擱了兩片羊肉。
他今天早晨還在和常懷瑾一起吃飯嗎?
打工的地方。
李瑜恍了恍神,覺得這指代非常合理,他可還拿了一筆不菲的工資,好幾萬呢,而似乎已經是上個世紀老掉牙的回憶了,或者更像錯覺。
“怎麽了?”陳鑫控制着語調,他見李瑜的面色并不太好,比平常安靜的樣子又添了些不健康的白,“你……沒被拖欠工資什麽的吧?”
“沒。”他把腦海裏的思緒阻隔住,一并抵擋那股虛厚的傷感和油然而生的想要嘲諷自己的沖動,這兩者互為因果,沒完沒了。別想了。
他笑笑看向兩位操着老媽子心的室友,“就是有點沒反應過來,這一下就開學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他被剝削得瘦得臉都尖了,還替他打聽了今年的獎學金政策,他們關系倒緊,一個個都很真心地彼此照應着,又屬李瑜性子靜生活比較困難,總是很照顧他,也不避着這些話。
兩個涉世未深的男孩用自己二十年來積累的為數不多的辦法照顧宿舍同伴,很笨拙,很別扭,但同樣很真誠,也十分有用。
李瑜在火鍋的熱氣中被蒸騰得發了些汗,全身的肌肉好像才終于有些松動——他在此之前都沒意識到自己是緊繃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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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眯眯地應話,夾鍋裏的肉。
鮮嫩的羊肉裹在紅油裏,什麽也沒蘸,膻味和辣味在齒間随着肉咀嚼時獨有的黏糯感滋裂在牙床上,又随着一次比一次碎爛的咬合漸漸淡去,而體會到肉本身的生味,他把它吞了下去,順着食道墜進泛着酸水的胃裏。
陳鑫和汪啓明真不會別的,關心的話說了兩句自己都覺得酸,于是一個勁給他夾肉,李瑜吞了大半羊肉卷和肥牛,實在吃不下了才放了筷子求饒,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吃沒吃飽,胃好像總是空出一股不真實感。
回寝室的路有些暗,他們并肩走在路燈下,李瑜聽陳鑫和王啓明聊新學期的選課安排,微笑出一張寡淡合群的臉,這就是他生活真正的樣子,他該有的樣子。
兩個朋友在嘴唇張合間制造出初春寒夜裏一團又一團煙白的霧,每一團都在不斷重塑着這樣的李瑜,将他也逐漸染白,渡去一層春季該有的零星溫度,把他從飄渺虛高的某個地方漸漸拉了回來。
李瑜神思放松着,覺得十分感謝。
晚風拂過發間,将他們與嚴肅和深度無關的閑話吹散了,吹得到處都是,似乎便能很好地掩蓋住那些讓他害怕的東西。
他的确這樣認為,心想自己已經快速回歸了校園生活,做兩名開朗又好心的室友忠實的聽衆,社會角色甲讓人忘記社會角色乙背負的辛秘,他很快學會了叫他盡早忘卻那份痛苦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完全套牢在甲中,讓乙早早去死,他應該舍棄一切留戀,像離開時一樣果決,讓那個李瑜幹幹淨淨地死在冬季。
他心情不錯地參與話題,似乎在邁着步子熱切地想要走進春季,饒有興致地聽他們讨論某個游戲,雖然他并不太懂,但在這方面不懂倒也适合懂的人指點一二,很能激起對方的熱情,李瑜間或點點頭,像在認真學習該有的生活是什麽樣的,他真怕自己忘掉。
兩個網瘾室友跟李瑜叭叭了一路,回了寝室也沒歇,等宿舍安靜下來已經近淩晨了,李瑜微笑着平躺在窄短的床上,盤算着新學期的安排,合上眼預備進入睡眠,理所當然地覺得今天晚上不會做夢了,以為自己能天賦異禀地在短短半個白日就毫發無損地迎來生機。
周遭徹底暗了下來。
常懷瑾借着些微酒意很快就睡着了。
他平躺在主卧大床的正中央,月光很亮,斜照在覆着他胸膛的軟被上,像一截虛虛伏在他胸口的手臂。
他只喝了一點酒,稱不上多醉,葉杏倒被他沉着臉的樣子吓了一跳,許久不見了,這人在酒吧也總是那張輕佻刻薄的臉,叫人忘了他比這群狐朋狗友都要更早地坐在高位,有着實打實的上位者的威嚴。
倒也不妨礙葉杏翹出一點八卦,他等常懷瑾一個人坐了片刻才款款拉開椅子問好,“好久不見喽。”
常懷瑾嗯了一聲,葉杏便随便開了個話題,“婚後生活怎麽樣?”他笑了下,“狗仔挺煩吧,你都多久沒過來了。”
常懷瑾的臉色果然更差了,葉杏直覺自己說到了重點,“怎麽,不是表面聯姻麽,”他還是以朋友的身份稍加安慰,“習慣就好了,又不影響你找樂子。”
常懷瑾啧了一聲,嘴巴張了兩下也沒像以往一樣得心應手地嘲諷葉杏八婆,一杯紫紅的酒下肚才頗為不解地朝葉杏道,“是啊,這算什麽大事?”
葉杏以為是常家內部不支持,畢竟常懷瑾還算年輕,這倒是他不好細問的了,“的确不算,你老婆還挺好看。”他晃了晃自己的酒杯,戲谑地看着他,“你對着女的能硬麽?诶,李瑜呢,也沒見你多帶他來酒吧坐幾次。”
“他那麽點大——”常懷瑾嗤笑一聲後驀地噤了聲,有些煩躁地說,“散了。”
“散了?”葉杏覺得蹊跷,前一秒還寶貝人家小孩舍不得帶出來,是這意思吧?下一秒就散了,合着常懷瑾是借酒消這愁的,葉杏胡亂猜出個一二,估計是那小孩喜歡上這人也看不得他結婚吧,一拍兩散呗,倒沒想是常懷瑾被甩了。
沒勁。
他難得見常懷瑾這模樣,卻只覺得人間故事千篇一律的無聊,倒讓他有些看不起常懷瑾了。
“換一個呗,正好別糟蹋人脆生生的小孩兒。”葉杏滿不在乎地說,掃了一圈隐在酒吧暗處偷摸着打量常懷瑾的人,笑了一聲,“有的是人等着您收,他不合适就找個更合适的啊。”
常懷瑾換sub實在不算稀奇事,他已十分免疫,即便這次比以往都要不同——曾經的常懷瑾更多的是對奴隸劣質的不耐煩,和抛棄他們後一種扔掉垃圾的悠然,甩甩灰繼續投入到新的脂香浪蕊中,葉杏見得多了便只覺得無趣了,沒有察覺這個男人身上壓抑着某種随處可見的不适感。
常懷瑾為他的話醒了醒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與他聊了些別的閑話,走之前心情好上不少,留了句謝了,葉杏擺擺手祝他接下來的日子獵豔成功。
那是每一個猝然失戀的人身上必将籠罩的不适感,是葉杏已經嚼得失去滋味的人間情意萬千結局中最爛俗的一種,也是大部分人哭哭笑笑最終總能很快走出去的一種。
可惜常懷瑾是個沒什麽人情味的人,缺乏關于塵世的羁絆與眷戀,和他一樣為失去所愛買醉的人該放下的放下,該縱樂的縱樂,一蹶不振的也不是沒有,但好歹懂得一個原因,知道自己在縫補一顆破碎的心。
常懷瑾倒是享樂的行家,也比任何人都要對情愛有着最大的不屑,于是快速投向葉杏揭開的他們生活的真相,李瑜不合适,那就去找一個合适的嘛,他什麽時候缺過人?這是他的無知将要帶來的短暫的安全,保證他享有舒心的安眠。
只是開啓玄關的門時沒有得到那個男孩的吻有些不适而已,看到魚缸中被吃掉的白色鯉魚有些不安而已,他稍微引頸釋放掉某種恐懼,像在接受命運,又似乎在昂着頭顱拒絕已經被他感知到的厄運。
大概是酒醉後的臆想,常懷瑾不以為意,草草洗澡和衣躺下,他十分刻意且可笑地睡在了床中央,并且得到了令他頗為得意的高質睡眠。
是啊,李瑜算什麽東西?
在李瑜還在努力找尋忘記常懷瑾的方法的時候,這個強硬的男人在一夜之間便徹底剔除了李瑜在自己生活中的存在。
魚缸被清理一新,鬥魚血紅的扇形尾巴似乎比平常還要雍容優美。陶姨繼續做着符合他口味的西式早餐,咖啡的香氣飄浮在荊館一如既往的安和空氣中。他在七點半準時出門,最近和白家有不少接洽,正是忙的時候,正好省得他還要多分一份心給以前的煩人的男孩,常懷瑾在一個又一個承載着黃金的白紙上簽下大名,帶着一種勝利的微笑。
他會十分配合妻子需要的公關,甚至因為沒有人在荊館等待他而更長地留在了瀾墅,白西燕淡淡地朝他道謝,他便很紳士地說這是應該的。說實話,他對自己聯姻的對象十分滿意,白西燕不同于那些天天想着傍大款的豔俗女明星,也沒有大家族出來的大小姐脾氣,不試圖在常懷瑾身上多拿東西,也不抱有假戲真做經營關系的幻想,倒真讓常懷瑾覺得她只圖一個有夫之婦的清淨。
他真不明白李瑜在鬧什麽脾氣,在他眼裏白西燕恰恰是維持他們關系最好的人選,可比未來幾年裏常家替他挑的人好得多——他也真是考慮過自己與李瑜的未來,怎麽也不想家裏的小孩被一個潑辣的妻打罵。
屬他貼心,是李瑜不知好歹。
常懷瑾總是難以忘記李瑜那張又蠢又固執的臉,讓他覺得可恨,讓他覺得可笑,并且終于在反複想起間覺得厭煩,最後生出一抹嘲諷的笑,真當自己是什麽呢?幼稚地沖他叫板,頂着一張死人臉,哭都哭不出來,常懷瑾知道,李瑜勢必感到痛苦,他卻有種報複得逞的快活,這到底是李瑜罪有應得,是他活該。
他徜徉在勝利的喜悅間,和白家的合作相當順利,要他放棄這次聯姻?做什麽夢,倒不如說李瑜帶着他可笑的發言趁早離開剛好給他提供了更多完善工作的時間。
春天在常懷瑾步履匆匆的腳步聲中靜默地流淌,于是他也理所當然地根本沒有察覺到它的到來,它的再也不會來。
他每晚帶着不知疲倦的靈魂休憩在主卧中央,并在靠右的一側醒來,這當然被他刻意忽視了,并且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忘記了關于李瑜的一切,就像右側曾經擁有的暖熱幹燥的溫度沒有存在過一樣。
可是該來的總會來,常懷瑾已經很久沒有想到過那個男孩,半個月大概已經算很久,卻不知道一旦丈量起時間已經在預告危險。
他這天應酬到很晚,身上和精神都很乏,在玄關站了兩分鐘才若無其事地上樓,澡也沒洗,失去警惕地躺進曾經屬于他的一側。
月光這次便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腰上,像一只虛虛攬着他的手臂,随着濃郁的酒氣遙遙傳來一聲猶如鬼魅的兩個字的傾訴,是常懷瑾一再錯失那樣東西,是他們的鑰匙,而已降臨在這個與他結婚那天雷同的醉意昏沉的夜晚。
命運扣出一聲鑰匙插進鎖眼的微弱聲響,即将打開他連希望都不剩的魔盒,它已經足夠仁慈,給了常懷瑾半個月活命,至于接下來的日子,誰也不知道這個男人要耗費多少心力找尋已然潛逃的那個無名之物。
常懷瑾很快便睡了過去,進入他從不更改的兩分鐘即達的安眠。
周遭徹底暗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