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陶姨說你傍晚接了通電話。”
常懷瑾站在卧室一端看着窗外,李瑜在替他挂上明天要穿的衣物,聞言觸碰高級面料的手指頓了頓,答,“是的,先生。”
常懷瑾回身看着他,沒有繼續出聲,李瑜整理西服上的手由上往下把面料理抻,像劃過一道筆直的天塹,直直地墜了下去。常懷瑾在等他主動解釋,他當然明白,也清楚自己的低落在常懷瑾面前根本掩飾不了。
“是我弟弟的電話,先生。”李瑜垂眼道,“他問我今年回不回家過年,我說不回。”
常懷瑾沒什麽表情,“為這個傷心?”
“沒、我沒有傷心,”他擡眼快速回答,卻在看到常懷瑾黑沉的眼時湧上一鼓不知何故的委屈,頹然地承認,“是,先生。”
常懷瑾坐到床角,點了點地,李瑜順從地跪在他腳旁。
“你弟弟打電話過來也還算關心你。”常懷瑾說,“為什麽要傷心?”
李瑜笑了一下,“他一向這樣,去年還給我發了個兩百塊的紅包,說是爸媽給的,其實八成是他自己從壓歲錢裏拿的。”他頓了頓,“他挺好的。”
常懷瑾沒有回話,大概是默認他繼續說下去,讓李瑜想到那天在車裏與他談論彭宇丹的情狀,常懷瑾默然聆聽的姿态是很難得的,有種滿不在乎的包容,如果不在後續做出刻薄錐心的評價的話。可惜的是吃一塹長一智在李瑜身上并不适用,他再一次選擇将自己袒露在常懷瑾面前。
“李琪——我弟弟,比我小三歲,今年高三了。”他緩聲開口,眼底有些暖,“從小就很開朗,愛說話,成績也很好,招人喜歡。”
“也總喜歡粘着我,會誇我做的菜比媽媽的還好吃。”李瑜笑了下,而又淡了下去,“我爸媽比起我這樣的也當然更喜歡他嘛,其實也很理解,但,但……”
他垂下頭,語句銜接并沒什麽邏輯,“他們會常常誇他,說他很乖,懂禮貌,能大大方方打招呼。但我從小好像就很少被表揚,先生,你能明白嗎?”
“他們從一開始對我就是、很否定的态度,無論做什麽都會覺得不夠好,還要繼續努力,然後發現這樣教出來的大兒子性格不夠明朗……不愛開口也不陽光,到李琪身上就換成鼓勵的方式了,即便完成的情況一般也會得到誇獎,”李瑜有些挫敗的說,“我像個失敗的試驗品。其實、我做的也不差吧?但李琪懂事後他們就連批評我的話都不愛說了。”
常懷瑾語調平直地說,“決定性格的不僅是父母的教養方式,這個歸因不恰當,你自己覺得你的性格不好麽?”
“我覺得我不好,先生。”李瑜的語氣有些固執,“您說得對,可能我本身就是這樣一個……不夠讨人喜歡的人,但就因為這樣,他們就連看我都不願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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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泛出酸窄的哽咽,“我想過很久,不僅因為我本身不夠好,也因為他們已經習慣打壓我了——讓我常常覺得,”李瑜呼出一口氣,“要是弟弟不在就好了,他們也就會試着改變态度對待我吧?”
“那種積極的鼓勵,也就只能別無選擇地發生在我身上吧?”
李瑜梗着脖子一滴滴地掉眼淚,“可是沒有,從來沒有過。”
李瑜的父母在得知他考入長澤大學時甚至是震驚大于喜悅的,他們不僅不願直視或許因為自己教養方式有失偏頗而構成的一個失敗品,而且是想要這種錯誤永遠持續下去的,好恒久地證明後來的小兒子是成功的。
他們把李瑜長久地框在了一個不夠好的位置,不會變好的位置,那麽李瑜的任何優異都是在與他們的慣性思維針鋒相對,讓他們引以為豪的成功一名不文。就像化學實驗,在失敗的基礎上累積經驗調配出一套更精準的方程或比例,報廢實驗的殘留渣滓死灰複燃只會讓當前的努力與成功變得可笑且不必。
李瑜要永久地灰滅下去,才能讓他們能安心地改變方式投注更多心血在一個新的孩子身上,勞有所得地享受李琪的榮耀。
“可是我做錯什麽了呢?先生,我、我就是這樣一個無聊的人,還是同性戀,”他倏地笑了一下,“正好他們也有理由再也不用見到我了。”
“你為什麽要把自己想得這麽可憐。”
常懷瑾突然開口,讓李瑜怔了一瞬。
“他們不愛你,你也不愛他們不就行了?”他像是難以理解其間的難以割舍,不明白為什麽他的奴隸要愚蠢地陷入父母的否定,他稍微皺着眉頭,“李瑜,父母很重要嗎?”
“當、當然重要……先生。”他聲音并不穩,“他們是世界上唯一無條件愛我們的人了——”
“但是很顯然你的父母沒有,”常懷瑾笑着看他,讓他發着寒戰,“為什麽還要繼續相信他們,等他們的愛?”
“愛有什麽用?”
他漫不經心地發問,李瑜卻答不出來。
常懷瑾伸手摸了摸李瑜的腦袋,像是想弄明白這個小孩整天都在糾結些什麽無聊的東西,他用他不容置喙卻平實的語調說,“去擁有那些更穩固的東西,李瑜,不要浪費時間在這些飄忽的感情上。”
常懷瑾笑了一下,張開他甜蜜的陷阱,“我不覺得你的性格無聊,李瑜。”
他坐直在床上,張開雙腿,是示意李瑜坐上來的姿勢。
“你是我最乖的小狗。”
他輕輕環住爬到他懷裏發顫流淚的小孩,在他耳邊低語,“不要再為這些喪着臉,我不喜歡,知不知道?”
他們就是常懷瑾嘴裏最穩固的關系,最值得李瑜獻身的事物,除此之外的不被愛,不被選擇,實在不值一提。
常懷瑾卻也在這兩次間終于教會李瑜要懂得舍棄,舍棄不可能轉身愛他的彭宇丹,舍棄不會肯定他的父母,他用商人降低成本損耗的基本法則教會李瑜,舍棄那些明知不可能實現的一切,做最穩妥的投資,從而獲得最大的收益。
于是李瑜也終将學會舍棄他無望的愛情。
你何必時刻自降身份處于被動?常懷瑾從不如此,他永遠做操盤手,做下注的人,把你的情感和渴望都收一收吧,別被所謂的愛輕易引誘,還沒嘗透他們的苦果嗎?
常懷瑾用他上帝的能量将蘋果腐蝕了,那麽他們便能永遠留在伊甸園,不因任何酸朽的欲望被驅逐。
李瑜當然聽他的。
于是他為期十載的掙紮也将迅速回轉撲擊他,自降生以來心髒迸發所有的血液都成為荒謬的虛空,他失去了有關家的一切,有關他本人誕生于世的最原始存在。
李瑜崩潰地在他耳側低咽,“主人,我沒有家了,沒有家了……他們不要我、嗚、他們——”
“我要你,乖孩子。”常懷瑾輕聲說,“這就是你的家。”
李瑜不斷哭着,常懷瑾便不斷重複,他是這樣耐心,這樣溫柔,這樣值得信賴。
李瑜在他的輕哄裏逐漸穩住了情緒,做着深呼吸,起伏的胸膛漸漸貼緊常懷瑾的心髒,感受它成熟有力的跳動,被注送着抛棄一切的勇氣。
他與常懷瑾的心跳終于趨于共鳴,他們在這個懷抱裏輸送血液與呼吸,共享命運。
他成為了他的新生,再一次又一次地成為了他的神。
常懷瑾樂此不疲地将李瑜摔爛,再用自己的蜜語濃精将他縫補起來,直到除了被自己賦予的一切李瑜不再擁有任何東西。他享受李瑜為他舍棄糟粕,享受李瑜恸哭的眼淚,更享受李瑜一次比一次更加依賴他,更加屬于他,更加生發于他。
他不斷剔着他的舊骨,時刻準備趁虛而入,澆灌上自己的氣息與養液,常懷瑾嗅了嗅李瑜的頭發,滿足地嘆了口氣,“不要再為這些難過了,只許為我,聽明白了嗎?”
“我、我聽明白了,主人。”李瑜紅着眼睛長吸一口氣,輕輕回答他,“我的全部都是您的。”
他已經沒有任何可以舍棄的東西了,他将只被常懷瑾擁有,這也同時是他擁有的唯一的存在。
李瑜在常懷瑾懷裏覺得自己一貧如洗,然而這也構成了他二十年來無可比拟的豐滿。
次日李瑜是在常懷瑾的懷裏醒來的,他昨晚撒着嬌,抽抽嗒嗒地說想和主人一起睡,常懷瑾樂得趁熱打鐵,還是端着姿态說他嬌氣,嘴唇卻一遍遍地親着他的臉頰,好像每一下都在說乖,說我要你。
他們四肢緊緊貼在一起,像共生的藤蔓,誰也沒有覺得這在主奴關系中是一種僭越,快樂讓人遺忘一切。
白天李瑜跟着陶媽學習管理荊館的家務,他認真得很,畢竟常懷瑾開的價格實在太高,還仔細給定期事項——比如地毯的清理,随着時節碗碟的更換,甚至春夏草坪的打點都做了記錄,好像他真的能在這棟別墅住上許多年一樣,唯有魚缸裏的魚是要常懷瑾親自喂的,據說是一種鬥魚,李瑜覺得它異常漂亮,卻也有些怕。
陶姨笑着說,“哎呀,看來我要失業了,以後回韶園幹老本行算了。”
“韶園是哪裏?”李瑜問。
“是常家的老宅。”陶姨說,“常先生在那裏長大的。”
李瑜了然地點點頭,陶姨喜歡他安靜的性子,還會耐心聽她唠叨,于是接着道,“其實也沒多老,是去世的大常先生辟的一片園子,仿的歐式莊園建的,應該是吧?我也不懂,因為夫人從小在英國長大,大常先生就特地搞了這麽一出。”
陶姨嘆了口氣,“可惜夫人去得早,那時候常先生才十歲,大常先生沒幾年也跟着走了。”她暗含寬慰,“所以常先生性子冷些,可以理解的。”
李瑜沒聽過常懷瑾的家事,如今知道一點心裏也只能暗自難過,甚至因着昨天的談話與常懷瑾産生了惺惺相惜的悲憐來,自作多情地認為他與常懷瑾對彼此而言都無上重要,常懷瑾要他,他又何嘗不是呢?他多少在其間感到被需要的慰藉。
李瑜愈漸成為荊館的一部分,常懷瑾問陶姨,得知他偶爾還是會發下呆,露出傷心的神情,家哪裏那麽容易不去在乎?常懷瑾能理解,但也同樣有些不滿,他想着給李瑜買些小玩意讓他少分神在這些侵占他權力的事情上,吩咐助理去買小男生喜歡的東西,助理購置了一堆球鞋和各類高配電子産品,把小孩吓得不輕,為難地說自己不喜歡。
所以常懷瑾總覺得李瑜是個很容易被得到的人,會輕易露出那張幸福的臉,又常常讓他捉摸不透他到底要什麽,難道那種幸福是一種随機事件麽?常懷瑾總是找不到一把準确開啓它的鑰匙,雖然他已經擁有夠多的了。
周六早晨,李瑜幫常懷瑾系上深灰色的圍巾,又一如既往地與他在玄關接了個兩分鐘的吻,常懷瑾想想還是囑咐了一句,“今天不回來。”
李瑜愣了下,“要忙到很晚嗎?”他突然意識到周六的不同尋常,常懷瑾大概是要去見房展清的,于是沒等常懷瑾的應答,自顧乖巧地點點頭,“路上小心,先生。”
常懷瑾只當他一閃而過的沮喪是舍不得自己,親了親他的額頭,出了門。
他沒有如李瑜所想去赴與房展清的約定——房醫生年底調休,為了能回家過年已經犧牲許多周末了,沒有閑心和常懷瑾翻雲覆雨。他自己也忙着年終工作收尾,晚上還要去城郊的酒店應邀參加白家的晚宴,趕回荊館太麻煩,不如順道回韶園見見每天騷擾自己的倒黴外甥,小學生放假那真是讓人折壽的糟心事。
常懷瑾戴上李瑜為他搭選的袖扣赴宴,白家是塊人人想攀卻又不太敢攀的高枝,上世紀長期做着軍火生意,博出了一片天,也結了許多仇。如今也常年和外境軍方有染,誰知道回長澤市的老地盤是尋穩還是躲險。
然而有勢也是真的。
常懷瑾沒有帶伴侶赴宴,抽了幾分閑心想荊館的小魚兒,空着身側敬白家老爺酒,交談間彼此試探籌碼,賓主盡歡。
他到韶園的時候天空正好簌簌下起雪來,陳勁知道他要來,伸着脖子喊舅舅,常懷瑾帶着疏懶的醉笑着應他。
希寶也竄到客廳粘上了常懷瑾的褲腳,被他抱了起來,舒服地打着呼嚕,常懷瑾為了報複陳勁放寒假以來的騷擾毫不留情地問他,“喊什麽呢,寒假作業寫完沒?”
“提這幹嘛呀……”陳勁聳着臉轉移話題,“舅舅,今年過年給我買什麽?”
“想要什麽?”常懷瑾問他。
“還沒想好。”陳勁笑笑摳了下腦袋,他就是想聽常懷瑾會滿足自己願望的話,禮物是什麽其實也未必那麽重要。
這當然是放屁,第二天在韶園見不到希寶他幾乎要哭出來了,以為貓走丢了,一問才知道是家主昨晚拎着貓喊了司機回荊館了。
是夜,希寶一如既往邁着好看的步子躍到了常懷瑾的床上,他笑了笑,拇指碰它勾起的眼尾,這情景太相似,外頭還在溫柔的飄着雪,常懷瑾垂着眸子想起李瑜今天早晨得知自己不回來時黯然一瞬的臉,希寶眨着眼睛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喵嗚了一聲,開啓了常懷瑾某個白天的記憶。
“貓很可愛嘛。”
他像個打通心竅的修道士,直覺告訴他這或許就是能讓李瑜那份幽靈般的悲傷消失的禮物,什麽球鞋和游戲機,真是太愚蠢了。
常懷瑾急于驗證他的答案,在漫天雪花裏從城郊趕到市中的荊館,想要主動開啓李瑜幸福的鎖眼,并且堅信懷裏的貓就是那把必勝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