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宴常懷馨和近幾年一樣在韶園她住的那棟樓裏開派對,前些年都是租的場地,自從陳勁剛上初中就和父母攤牌麻煩他們別再假惺惺裝恩愛後夫妻兩人就都無所顧忌起來。陳勁偶爾還能評價一番他們各自的情人,在這件事上常懷馨和陳放隐隐還有些較勁,兒子成了各自情人的打分評委,還都想争個第一。
十一月也不知道她從哪裏訂來這麽多玫瑰,常懷瑾看着姐姐被圍攏在人群裏,穿着潔白繁複的高定禮裙,纖細的手挽着一個年紀二三十的年輕人,一旁的香槟塔被他們的歡笑聲震得微微發顫,她幸福得像在參加一樁嫁給心愛人的婚禮。
常懷瑾和她一起切完蛋糕便離開了,還順路載走了打算回學校的陳勁。
他不欲多留,常懷馨笑意嫣然的臉使他感到一陣刺痛,燈光照映在她烏黑的眼睛裏,是那樣耀眼地閃爍着。
“舅舅,你周一記得來啊。”陳勁下車時又囑咐了一遍,常懷瑾有些不耐煩地應了,他走得匆忙又捎了陳勁個嘴巴不停的,把圍巾忘在主樓的衣架上了。
“我到時候去韶園幫你把圍巾送過來!”陳勁很有眼色地做保證,知道他舅舅不愛回韶園,心底并不明白這條圍巾有什麽好寶貝的,毛有些稀疏了,呼之欲出陳年久戴後的舊。常懷瑾嗯了一聲便開車回荊館了。
周一是陰天,剛進十一月,長澤市白日的溫度穩定在了五度上下,全市的暖氣供應也在幾天前啓動,李瑜眯着眼睛在辦公室喝碧螺春,保溫杯的熱氣将他的眼鏡熏了層白霧。
“小瑜怎麽還不走,今天要守晚自習麽?”
“不用,”李瑜輕輕笑着搖了搖頭,眼鏡上的霧還沒消散,顯得有些滑稽,“要見一個學生家長。”
“喔,陳勁是吧?”尹老師露出了然的表情,然後皺了皺眉,“這是個頑皮孩子,辛苦你了。”
尹老師今年五十出頭,是語文組的核心老師,平日比較關照李瑜,寬慰兩句便拎包下班了。
下午五點四十,天已經暗沉沉地黑了下來,幾朵厚重灰黑的雲懸在樓頂,走廊的燈逐次亮起,離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已經過了十分鐘,間或有幾個閑散的學生走在走廊上,傳來幾聲一閃而過的低語。
辦公室裏只剩李瑜一個人,白熾燈是學校特有的明亮,桌案上各類堆疊的資料又反射着紙的白光,風吹在窗戶上發出一聲悶響。明明暖氣充足,他還是沒忍住多喝了兩口滾燙的茶水。
“扣扣”辦公室的木門發出兩聲悶響。
“請進。”李瑜坐直了點,将保溫杯放在一側,眼鏡新鍍的水霧漸漸薄了去,他在門開啓的幾秒裏有些猶豫要不要拿鏡布擦一擦。
“李老師,我爸媽實在沒空來……”陳勁嗖地鑽了進來,李瑜有些無奈地看着他,背也軟了下來,沒想到這皮孩子又接着說,“所以我喊了我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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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瑜點點桌案示意陳勁老實站在一側,然後擡眼見到了一個穿着黑色長風衣的身影,以及一雙一度出現在他夢裏的眼睛,來人見了他也是一愣,然後朝他道,“李老師。”
冷風灌進悶暖的辦公室,李瑜眼鏡上的霧很快消散了,常懷瑾側身關門的間隙他倏地将背繃得筆直。
“乖魚兒。”
李瑜腦海裏冒出五年前常懷瑾常常作為獎勵溫聲說出的三個字,很快地産生了一絲懊惱。
他稍微握緊了桌案上的手,面色鎮定地對常懷瑾說,“你好,請坐吧。”
陳勁站在一旁也覺出氣氛有些不對,在他舅舅面前也不敢放肆,老老實實地站着聽李瑜向常懷瑾一一道過他的罪狀。
李瑜無意識握了支筆,和常懷瑾打過招呼後馬上進入了正題,語速有些快。
“陳勁這學期比起高一還要散漫,經常曠課,晚自習幾乎不來。他今年沒有辦理走讀不能出校,就跟着高年級幾個翻學校後門的圍牆,晚上查寝人也經常不在。”李瑜拿鋼筆點了點桌子,“班上為此扣了許多分,更重要的是學校無法确定學生安全,出了意外就不只是違紀扣分這麽簡單了。我單獨和他談過了,但上周他下了晚自習又跟着走讀生混了出去。”陳勁在旁邊不小心撞了一下置物架,李瑜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他又馬上站直了。
李瑜收回目光看着常懷瑾,進入工作狀态後他沒一開始那樣緊張,“希望家長方面進行重視,不想住校可以辦走讀,總是曠課也不來晚自習的話,學校這邊建議休學。”李瑜說完了,等待常懷瑾的回應。
“辛苦老師了,我會回去好好跟陳勁說。”常懷瑾頓了頓,又接着道,“要是還有什麽影響老師工作的地方麻煩你直接放開了罵,我這邊也會積極配合老師的工作。”很是一副支持老師工作的家長姿态,像是巴不得等李瑜再說兩句。
陳勁有些吃驚地看着他舅舅,以往老師找家長談話常懷瑾只機械地重複兩句:我了解了,麻煩老師了。這樣直白地數落自己還是頭一次。
兩人又公式化地聊了幾句,李瑜難得遇到這麽配合的家長,卻又因為對方是常懷瑾很難覺得輕松,長時間調教的記憶還在腦海裏,潛意識總認為這又是對方對其所謂的奴隸與狗的馴服手段。
他像只聞風警惕豎起耳朵的兔子,常懷瑾別想再讓他受一次刑。
交代完各類事項還不到六點,李瑜不是很會啰嗦的班主任,面對常懷瑾一口一個老師很不習慣,背上出了一層汗,匆匆收了尾。
“那先這樣吧,下周如果陳勁表現還是很差,紀律處分肯定會發下來,到時候就要麻煩家長另擇學校了。”李瑜把鋼筆放回桌上的筆筒裏,像松了一口氣,結束了對話。
常懷瑾颔首答應了,陳勁也不管還在辦公室,直接對常懷瑾說,“舅舅,你今天怎麽這麽……配合?”
常懷瑾起身不欲理自己的倒黴外甥,兩人往門外走,陳勁又接着道,“以前你都嗯嗯啊啊的,怎麽這次這麽順着老師啊。”李瑜也在整理公文包預備回家,聞言愣了一瞬。
常懷瑾握着門把手預備關門,瞥到李瑜僵了片刻,他輕輕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對陳勁還是對李瑜說,“你們李老師好看。”
陳勁聞言又從門縫裏冒了顆頭出來,對李瑜說,“李老師,別理我舅舅,他就是個老流氓。”被常懷瑾觑了一眼又馬上接着道,“李老師,您要下班了嗎?還沒吃飯吧,要不要一起去吃?”
常懷瑾沒出聲,像是等待李瑜的回應。李瑜拿了公文包,又伸手自然地拿了挂在椅背上的深灰色羊絨圍巾,禮貌而謹慎地笑了一下,“不了,我回家吃。”
陳勁還記着自己舅舅的寶貝圍巾,這會兒見了他手上的覺得格外眼熟,嘴巴一突嚕就說了出來:“李老師,您這條圍巾怎麽和我舅舅的一模一樣。”
李瑜調整圍巾的手像是被燙了一瞬,他尴尬地站在原地,不敢看常懷瑾,“巧合吧,純色圍巾本來就多見。”
“不啊,”陳勁瞥到圍巾末尾的标簽式樣,和他舅舅的同屬一個奢侈品牌,他沒多想李瑜一個人民教師戴這樣價位的圍巾并不合适,“你倆牌子都一模一樣呢,真有緣啊——”
常懷瑾把嘴巴裝了永動機的陳勁扯到門外,沒什麽表情地看着屋裏兀自僵硬的李瑜。
或許是暖氣太熱了,又或許是圍巾的保暖性能很對得起它的價格,五年後絲毫沒有下降,李瑜的耳尖泛了紅色,臉卻在白熾燈下顯得尤為蒼白,他垂眼看着地面等待常懷瑾離開關門。而常懷瑾不出所料地沒那麽容易就放過他。
李瑜在離開常懷瑾時大言不慚地對他說,讓你的游戲見鬼去吧,他要去找他的愛情了,再見。
而他也無比明白,自己所謂的要去找尋的愛情已然消逝在了莽撞開口時孤注一擲的勇氣裏,他是常懷瑾最離經叛道的奴隸,是第一個主動離開主人的狗,他看似潇灑肆意,卻在一秒間成了最大的輸家。
這是僅他一人知曉的敗筆,現在被昭然顯示在曾經的現在的似乎永遠會勝利的人的面前,李瑜抓着圍巾的手細微地顫抖着,挫敗和不堪似乎要将他淹沒。
于是遲鈍地沒有意識到陳勁話裏透露的另一個信息,他曾經的主人也留有這樣一條深灰色的圍巾。
常懷瑾留着這條圍巾,其實是執着于五年前自己曾錯失的某樣東西,固執地将它用舊,用爛,用成一團稀裏糊塗掰扯不清的深灰線繩,卻也不願意丢棄它。這似乎是他僅能拽住的線頭,是他能握住的離那個真相最近的東西。
他迷惘求索的狼狽姿态在一瞬間就被揭穿了,誰也沒有好過誰,這場比拼是讓雙方都難以忍受的抓心撓肝的平局。
常懷瑾在心底嘆了口氣,卻湧現着難以抑制的激情,緣分麽?那大概就是吧,這條圍巾終于慢悠悠地将他們勾纏在一起,他從不做輸家,也不甘于呆滞的平局,這次常懷瑾還要贏。
李瑜顯然沒有意識到這是他們不分伯仲的一場對決,他垂着頭像是等待着常懷瑾的宰戮,他可以忍受甚至悅納常懷瑾在他身上馳騁時羞辱的語句,說他是狗或者蕩婦,都可以,卻無論如何也不願試圖承受常懷瑾用那張刻毒的嘴來淩遲他無疾而終的愛情。
李瑜隐忍的姿态讓常懷瑾很容易地感到了酸痛,為他抑或是為自己,而以前他更執着于打碎這種隐忍,享受讓這條呆笨的小魚在自己鞭下翻出浪花的過程。
辦公室的氣氛變得沉悶而壓抑,像飄了一層打碎牙齒的劇痛和鹹腥,他們各自吞咽着有關對方的血跡。
常懷瑾到底有着掌控情勢的天生領導力,若無其事揭過話題,問站在辦公桌旁的舊情人,“住哪裏?”
李瑜的手還緊緊握着那條罪不可赦的圍巾,像是握緊了自己的性命,他在常懷瑾開口的瞬間抖了一下,又馬上出了口氣,卻好像無法完全放松,警惕地答道,“不遠的。”
“我開了車,送你。”常懷瑾松了門把手往外走,沒等他繼續說出拒絕的話。
李瑜拖拖拉拉鎖了辦公室的門,幹巴巴地應了幾個學生的問好,接着跟上前方黑色高大的身影,這是他如今引以為恥卻無法自控的服從性,行動間他還挺直着背。
廊燈将兩道影子拉長又縮短,樓外厚厚的灰色積雨雲懸在天邊,冷眼旁觀這場闊別五年的圍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