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待嫁4
我一直站在那裏,看着,看到他的身形輪廓慢慢模糊,慢慢消失在我的視野裏。接下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他也沒再來主動找過我。老婢侍依舊天天來,神情嚴肅聲音蒼遠,左不過跟我講一些女子之德,夫婦之道。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件嫁衣一直挂在我的床邊,紅色灼人眼,玄若洞幽深,我每每看見,心口似乎就憋了一口血蠢蠢欲動,幾乎就要噴出來。
終于到了十四那一天。
儀式是傍晚開始,卻從一大清早就開始忙活,生生攪了我的清夢。我幾乎是被一群人拖出被窩,被迫開始洗漱。以至于零栀一邊打着哈欠,一邊懶散地推開我的屋門,發現我已經離開床榻時,眼珠瞪得甚圓,臉上的驚訝之色就仿佛看到零蝶絕食不吃飯,零風趴在地上抓螞蟻玩一樣。
反正這些瑣事,我都是不懂的。
但對于那些婢侍來說,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就像一個木偶一樣,這裏折騰過來,那邊整理過去,往我臉上抹了許多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的玩意兒,有些有顏色,有些香噴噴,引了我好幾個響亮的噴嚏。一個發髻就梳了五遍,下手還沒輕沒重的,梳得還不怎麽漂亮。
大約還扯下了我好幾把頭發,疼得我龇牙咧嘴的。
那些個老婢侍非得大聲嚷嚷說這個找不到了,那個放在哪裏,其它人動作太慢什麽的,吵得我腦袋嗡嗡的,喊叫完,還要彎下身子,附在我耳邊谄笑:“婚期時間緊,很多事就簡陋着辦了。疆妃莫要急,疆主過會子就會在城樓上等您受民拜舉疆慶呢!”
零白翻了個白眼,和靠在一旁看笑話的零栀嘴裏碎念着,看着其他人跑來跑去,在這種冰天雪地的日子也滿頭大汗的窘樣。
我坐在一旁雙目失神,面無表情,昏昏欲睡:“零雪到底是去哪了?我已是好幾日沒見她了。不會出什麽事了吧?”
“小主,就她那張利嘴,我們誰管得了她呀。無論她去哪,也總還在這疆城裏吧,能出什麽事。”零栀閑着沒事,從旁邊的盆碗裏抓了一把杏仁,吧唧吧唧就吃起來。
我想着,此時大約已經穿戴整齊了,餓了一天滴水未進,着實有些腹中空空手無力,就準備背着這些婢侍叫零栀喂我些。
零白一邊搓着手,一邊從屋外朝着我走來,一邊還要大聲嚷嚷,把老婢侍那姿态學得真是像模像樣:“啊喲,這鬼天氣,上午還是晴好能見些日頭呢,現下暮了又飄起大雪來,真真凍煞我。”
幾個老婢侍一聽,感覺找到了知音,趕忙看着我們幾個,笑如春花:“下雪好下雪好啊,疆主和疆妃這是要‘一起白頭’啊。”
大家就都笑起來,深深覺得此語一出,更是熱鬧和吉利。
“時辰差不多了,我們出去吧。”話音剛落,就有人來攙我。
此時卻有人慌慌張張地跑來,動靜格外大:“妪,外面怕是有了戰事,宮之疆帶兵已經打到城下了。疆主下令緊閉城門,萬萬不可出去啊。”
這個消息一傳播,疆城內角角落落都亂成了一團,尖叫聲,哭喊聲,完全不亞于外面的戰場。
零霜突然就從窗戶裏一個跟頭翻進來,拽着我就向外跑,零白零栀跟在後面。屋外停了一輛黑漆馬車,零霜一言不發就踹了車夫下去,駕着車去向城門口。城門緊閉,我無法從門出去,只剩了城樓上面的石階。我穿着紅裳玄紋的嫁衣,三步并作兩步跑上高高的疆城城樓,站立在廊臺上。
大雪中,那個騎在馬背上手舉長劍在最前面的那人,是誰?
只一眼就看到了千軍萬馬中,他的身影。就如初見,一身铠甲。
同樣穿着玄衣的天齊,也騎着馬,靜靜立在疆城門口,冬日寒風吹刮過來,在暮色裏,卻略有凄涼。他守在疆城門大門前,其餘的地方早就已經屍橫遍野,血色一片。
我手中提着巨大的裙擺,小快步跑下通向疆城之外一階一階一階一階的石梯。她們梳頭的技法果真太差,雖然還有簪子簪着,但也已經是滿頭青絲洋洋灑灑在風裏了。
“靜軒兄未得請柬,不請自來,此事于禮不合吧。”
“我不過來尋人。”
“尋人?”天齊笑起來,不知是不是牽動了什麽地方的傷口,顯得十分僵硬,“靜軒兄這樣聲勢浩大,我以為你是來殺人的呢。”
“此行尋人為主是不錯,自然,我還要順手取回一樣早就該屬于我的東西”
“啊,原來是這個緣故。”天齊是有恍然大悟之色,“正好,靜軒兄将吾妻發上簪子取回去,省的我還要再去宮之疆叨擾一趟。”
我邁向他們的步子頓了一頓。天齊,竟然知道……他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知道多少,之前他試探我的時候,又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呢……
“我取之物——卞之疆。此事自是要先和你打聲招呼。”
天齊終于開始歇斯底裏起來:“呸!爾乃小人。”
靜軒終于看到了我。我已經可以想象他清亮的眼瞳裏該映着一個怎樣狼狽的我……披頭散發?衣衫不整?果不其然,從他看着我的那一瞬起,臉上就再沒有半分正經,眼睛已經笑成兩彎上弦。
“洱顏……”他于萬千軍馬前高聲喊道,“我來尋你。”
我突然就眼眶發紅,鼻尖一酸。我想跑過去,讓他給我束發。
下一刻,我就被突然從馬上下來的卞之天齊抓住了手腕,十分用力,然後,過了一會,又緩緩放開。
“若,搜山那日,我能繼續往上,定能輕而易舉殺了宮之靜軒。那,那時,遇見你的是不是就是我了?……洱顏……”他的衣衫早已殘破,露出裏面沾着紅褐血漬的白色的中衣,仿佛就像婚服上原有的花紋樣式。他面色蒼白,聲音缥缈,“改天換地,紅裳十裏。我要娶你,實有私心。”
卞之疆的兵士們都已經丢下了武器,在已經被鮮血染紅的戰場上斂去了滿臉的鬥志和氣勢,唱起了一首哀婉的曲子:“……殘紅零落兮,再枝頭;玉盤盈虧兮,終圓滿。歌天地兮哀哀,此浩浩兮永存……”
零風不知何時,已經從宮之疆那邊千萬軍兵中策馬來到了我的身邊,空蕩的袖管在呼嘯的寒風中獵獵作響。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年冬日的大雪,因為那斷崖下有個隐蔽的小空地,我們倆得以幸運地沒有摔死,可是零風的傷口一直在流血,汨汨的小血流止也止不住,幾乎染紅了她一身白袍。她的唇早已沒有了血色,再這樣下去,定定是必死無疑。
我從來沒那樣慶幸過那是個冬日,有足夠的衣服可以撕開綁成布條,讓我和零風有可能逃離這個斷崖。無論有什麽意外,大不了一起凍死,一起摔死,可我不能放棄,有一絲生機我都要緊緊抓住。
背拖着零風,走在漫漫雪原上,厚厚的積雪幾乎沒過了我的膝蓋。我穿着單衣瑟瑟發抖,也早沒有了求救呼喊的力氣,指甲也大多斷了或開裂,十指鮮血,痛的我快要抓不住零風的另外一只胳膊了。
走了一路,就淌了一路的血,回頭望去,格外刺眼。
零風的右臂再也回不來了,我的寒症隐疾也完全爆發,可是,我們都還活着。也只有活着,我才能做自己想做自己要做的事,我才等到了下山的日子。
我喜歡街市的喧嚣,喜歡沒有遮擋的整片夜空,喜歡騎在馬上沒有盡頭的随意奔跑,我還喜歡聽盡全天下的故事,懂得所有其他人都懂的東西……如果,今天靜軒沒來,那我現在,是不是已經嫁給了天齊?
那就要永遠守着卞之疆疆城的四方天空,就像當初我被鎖在金之疆的深殿一樣,小心翼翼,誠惶誠恐。
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驚呼,伴随着一聲利刃劃破皮肉的聲音,天色又更晚了幾分。鵝毛大雪絲毫沒有要停的樣子,溫柔的要掩蓋掉地面上這許多殘忍的痕跡。靜軒騎在馬上,沖着我淺淺笑,我回過頭,看見刀刃上沾滿了自己鮮血的天齊緩緩跪地。
他似乎很不甘心,不肯倒下去。他身後的疆城,是他無法舍棄的家,是他的尊嚴。慢慢的,他用了自己剩餘不多的力氣,拄着劍,卻已經擡不起頭來看我了。
我蹲在他身邊,只聽得他嘴裏最後一句:“洱顏……我要,娶你……雖有私心……”
他沒有說完。
是什麽,也已經不重要了。
寒風,終于吹倒了卞之疆疆城門口那面高高懸挂着的旗幟,有人遠遠地叫喊着:“亡疆了,亡疆了……”然後周圍就響起了各種聲音,有的在仰天狂笑中用刀劍劃破了自己的皮肉,追随疆主一同去了,有的則是撲通跪地,哀聲求饒,有的卻換上了一臉媚笑,高聲慶賀宮之疆的大獲全勝。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笑,也不知道要為了誰,但我突然就大笑起來,笑得很大聲,似乎全世界都聽得見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洱顏:“我雖然嘴上說着無所謂,其實心裏還是有點好奇。”
天齊:“……”不好意思,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