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待嫁3
醞釀已久的冬日終于來了,在一個暗黑沉寂的夜裏下了第一場大雪,雖比不得山上那樣雪大如席鋪天蓋地,但也很快地将這個靜待喜事的卞之疆快速地裹進了寒冷的潔白裏。
屋子裏早就已經被零栀用炭盆燒的暖洋洋的,香爐裏也一直燃着凝息香,味道清輕寡淡,混合着卞之疆/獨有的卻峰茶的純雅氣息,裹一身皮毛,攤一書卷在桌幾上,聽着小爐裏水沸時的撲騰聲,格外閑适的日子。
我素來怕冷,卻又實在想出去賞一賞雪景,幾輪思想下來,還是從榻上起來穿上了鞋子,挽起頭發:“白,你陪我去外面走一走吧。”
“先喝了這碗驅寒抗熱的藥,我就陪你出去。”零白端來一碗烏黑的藥汁,我還沒喝,嘴裏就一陣發苦。
“我這幾日心口并不大燙,想來也不打緊。每天一碗着實多了些。”我擺了一副讨好的笑容看着零白,想着她能體恤體恤我自入冬來的可憐之處。
“快些喝了罷,我帶你出去。”屋門還沒打開就聽見了某人清朗的聲音響起,走近我身邊的時候還帶着室外凜冽剔透的氣息,一下子就濕潤了空氣。我剛準備替他沏一杯茶水,他的手就更快地掃過,卷走了剛剛我喝的那杯卻峰茶,一飲而盡。
我只能接過藥碗,皺着眉,喝了,“這些日子你怎麽有空天天過來,不是說不能見面的麽?”
他只彎起了一邊的嘴角:“一日不見,思爾如狂。”
零栀聞言似乎感覺氣氛有些異樣,和零白交換了眼神就準備離開,臉上似乎還憋着濃濃笑意,仿佛這一下不出去就要倒地捧腹起來。我思量了一下這句話,并不懂她們為何要笑。
“你們不用出去了,我即刻就要帶洱顏外出。你們只需多添炭火,燒得更暖和些,要是能如春日裏一般能開出花來就最好不過。”他拿過我手中的藥碗,放在桌上,又捉了我的手腕,拉着就要出門。
我也顧不上在背後偷偷笑的她倆,一猛子被拽了出去。
一下子從溫暖中走出來踏入天寒地凍裏,還是忍不住打了幾個哆嗦。天齊用勁挺大,我感覺我手腕都該紅了,就下意識地掙紮了兩下,想要抽回手來裹一裹身上的衣服。
他于是停了腳步,松了手,轉過身來對着我:“你是不是遣了人去圜土裏探景源了?”
原本在轉動手腕的我聽言,一愣:“從不曾。”見他又危險地眯起了雙眼,連臉上的笑容都帶着點詭異,我就有些慌懼,“所以,你帶我出來就是要問我這件事嗎?”
“我記得你身邊應該還有兩個,不見她們,随口一問耳。”他輕一擡眉,頑劣的模樣,“我想着她們是被他所救,可能顧念了情分。當然,沒有自然最好。”
“問完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是你說想要出來走走的。哪有真的走走就回去的道理?”他攔住了要往回走的我,随手在旁邊摸了一團雪捏了個小球,往我頭上輕輕一砸。
我一下子就沒管住我自己的表情,不屑、憤怒、委屈、害怕等交雜在一起,加之寒風陣陣凜人心骨,我的鼻尖眼睛都泛着紅,倒有了幾分泫然欲泣的樣子。整日在屋裏的我确實想要出來走一走,但絕不是跟他。
他跟景源不一樣,景源的冷峻從來都能從臉上看出來,哪怕帶着笑容的時候,依然有幾分生人勿近的漠傲,雖然有深不可測的感覺,卻很少掩飾,所以過程中我都還可以随機應變,不至于太不愉快。
換個意思就是說,對于卞之天齊,我腦海裏面只有一個念頭,避開他。
無論是他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還是壓抑住兇性的瞳仁,那雙不沾血卻殘害多人的手,和他這整一個人,我都要避開。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哪一天哪一刻,要是不小心一步踏錯,我面臨的會是什麽。他似乎有的是手段折磨人,有的是辦法讓人生不如死。
他似乎沒有想到我會是這樣的表情,短暫的錯愕了。我覺得這個誤會正好是個時機,便留他在原地,自己轉身準備離去。
他沒留我,心裏竊喜。才走了沒幾步,就聽到有人說話的響動,細細辨來,似乎還和我有關。我便停下了腳步,站得隐蔽些,打算窺聽一二。
那是一處狹小的牆角,種了幾株小梅樹,紅白相間,香氣襲人。由于雪太大,把梅枝都壓彎了,便有了幾個婢侍去撣樹上的雪花。無聊的緊了,就随意扯幾句話聊一聊,打發打發時間。
“卞之疆城終于要有女主人了,我們的日子便愈發不好過起來。”
“是啊,那次那些婢侍的模樣,哦喲,我現在想起來都是一身冷汗哩。”
“我聽說那女人為了能讓自己被刮目以待,不知廉恥的扮做男子模樣。”
“而且還說自己住在卞山上多年。哼哼,這真是我長這麽大以來聽到過最好笑的笑話。”
“就是就是,定國上下哪個人不知道卞山不得擾,否則不得好死啊。”
“我看此人心機頗深,可憐疆主被蒙在鼓裏渾然不知。”
“巫人還說此人血貴,我倒是在這裏想,會不會是上君聽錯了,該是此血甚賤才差不多。”
“說到上君,好幾日沒見他了。”
“你竟還不知,上君因着那個女人與疆主起了争執,被關起來了。”
“不對不對,我聽說的是上君是要和那個女人私奔,被疆主發現才關起來的。”
“怎會如此,那女子雖有姿色卻來路不明,上君行事竟如此莽撞?”
…… ……
她們說得十分認真,我也十分安靜地聽着,還真有點不忍心打斷他們。這些言語雖然聽來不甚悅耳,我卻覺得有些好笑,她們的模樣就好像是零栀零白她們一般,有點什麽風吹草動就仿佛一浪千丈波,唯恐天下不亂。而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是那一個最配合她們的聽衆,一臉乖巧,聽得津津有味。
“我說近日怎麽疆城裏風言風語甚多,不安泰的模樣,原來如此。”天齊突然從我身後的陰暗裏走出來,從從容容的開口,把那幾個撣雪的婢侍吓了一大跳,連手裏的小掃帚也一下丢了出去,面色蒼白,“這些事兒原不值得我過問,今日既然聽見了,那我就要來管上一管,免得以後她成了疆妃,還要被指指點點言語不敬。”
我見勢不好,壯着膽子扯了扯天齊衣袖:“路滑不好走,要不你送我回去?”
他莞爾,拿下我拉着他衣袖的手包在他的掌心裏,手掌很大掌心也暖,我卻是一陣一陣寒意往上湧:“你手怎麽這樣涼,以後要出門前,使喚她們給你備個小手爐。等婚後,我便日日這樣牽着,再沒有讓你冷的時候。”
婢侍們跪了一地,沒人敢言。很快,她們膝蓋處的下裳就濕了一大片,雪水刺骨,沉寂中我還聽見了有人因太冷發抖而牙齒碰撞的聲音。
被他牽着,我依然沒有絲毫暖意。我暗暗覺得這些婢侍甚是無用,有背後嚼別人舌根的本事,卻沒有膽量為自己求得什麽寬恕。定是長時間處在此人的威勢之下,早已不知求饒為何物了。可笑,我一個她們嘴裏的賤人,卻要忍不住出手幫一幫她們了。
“算了罷,閑言碎語無需記于心間。”
“來人。”他并未理會我,“帶她們去圜土,劓刑。”他一臉陰狠,語氣卻極其輕淡,仿佛在說衣上有塵,替他拂一拂。
“你相信她們說的?”我掙開他的手,迎上他狠戾的表情,開口問道。
“不信。”
“那你便放過她們,原就是些不實之言,私下裏說說于我也沒什麽影響。”
他偏側過頭,垂下眼睑看着我,提起了一邊的嘴角笑起來,連眼角的小痣都帶着戲谑嘲諷:“你若真的是真心希望我能放過她們的,為何剛剛不暗地裏提醒着她們,卻要悄悄站在一旁,仿佛在等我過來,靜靜聽完。”
我心一緊。
我想我讨厭他的理由又需要再加上一條:自以為是。
婢侍被帶下去的時候,有暗暗啜泣的聲音,卻一直都沒有人喊一句疆主恕罪,以後不敢了諸如此類的話,她們心裏明白,喊了也沒有用。
“你沒什麽要和我說了吧,我送你回去。”他兩手背在身後,面無表情。
“說着不信,卻疑得很。”我冷笑,“你若想問,直接開口就是,你若好奇,我也會如實以告。何須這樣拐彎抹角,牽扯進些不相幹的人來?”
“你既如此聰慧,就回答吧。我聽着。”
他的試探讓我有了些怒意,聲音也高了幾分。“我自記事起就生活在卞山之頂,關于傳言聞所未聞。女扮男裝非我本意,何為男女不甚了然。離城外出逃跑,實乃我意,與上君關聯甚小。這樣夠了吧!”
“有些事并不是你所見所聞那樣簡單。”他極罕見地嘆了一口氣,“你安心待嫁吧,嫁衣過幾日我會喚人送去你那裏。天寒地凍,還是少出門更好。”
我立馬攔在他身前:“你何時放了上君?今日你也聽見了,許多人對上君被囚揣測良多,你既要鐵腕肅清,就要給一個交代。”
“成婚後。成婚之後,我就放他出來。”天齊轉身,背對着我離開,最後幾個字一直萦留在我耳邊,在皚皚白雪裏顯得更加寂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