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病發2
相互取笑間就鬧醒了趴睡在床榻上的零蝶,她抹了抹嘴角,大咧咧的跟我笑笑。
“這就七日了?酒夠勁兒啊。不過是做了幾個夢時間長了些,身體卻還是無甚大礙。餘的人呢?你們喚零蝶守我,那我便是過去了你們也全然不曉得。”看見零蝶仍是困倦的模樣,有些不忍心,但我既已經恢複了些氣力,定是要去調笑一番的。
“這倒不是。”零雪替我取下了碎冰帶,掀開了被子,扶我下了床,“風原一直守着,奈何她咳得有些發狠了,零霜便劈了她一把,這不,就歇在那床上呢。”
“她倒是會下手。平時一個個張嘴便是日月山河的,零風一眼,哪還有個敢出大氣的。”零白舉着個木托盤,語氣裏大有責備之意。裏面有兩碗藥,一碗黑漆如墨,氣味渾沉,一碗清冽爽凜。
“瞧瞧,零風的藥看起來就是比小主的好喝些,我便不奇怪她将養成這番道骨仙風的模樣。零白,可有多的,留我一碗。”零栀果不其然地沖着那碗藥多瞄了幾眼。若不是聽過之前她那段大蚺湯的慷慨激昂,着實要以為餓着她十天半個月了。
在這點上,零蝶也與她是一般無二,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我在屋裏行動了幾步,四肢酸脹得很,大抵是躺久了的緣故,便要出門尋尋靜軒,做了這幾場夢,心裏總是有些惴惴不安,早些學點技藝,也好安安我這顆動則躁,不動則慌的心。
想着我只是學個簡單幾招,也不是要學什麽秘密絕技,能防防身就已夠了。如若還可以教我殺殺人,更帶點威懾,的确會比我現在只能用琴弦抓物有底氣得多。對他來說,這應該不算是難事吧。
“小主。”零星站在我身後,幽幽開口:“靜軒先生在那夜裏匆匆離去了,留下一個物件給風,說是若以後重逢要刀山油鍋報答救命之恩。風歇着,反正我也知道此事,便先轉告了。”
“.....哦。”沉默許久,輕輕開口。說完這個字,我便後悔了,啞然生澀的聲音,難聽。“我極乏,你們無事就別來擾了,各自安寝吧。”
“小主,那飯食……”星頗有擔憂。
“不必,零栀說的那鍋大蚺湯,甚是倒人胃口。”
我在衆人對零栀不滿的眼神中,一個人默默地拖着腳步,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只覺舌根苦澀,想罵自己一聲無用,張了半天嘴,終還是沒出聲。我反手合上門,背靠着承重木柱,顫抖着,把右手掌慢慢舉起來,死死壓在我的嘴上。就在我把左手緩緩交疊上去的時候,眼淚,就“啪嗒--”地滴在了我的手背上,像滾燙的沸水,瞬間燒出了一個小孔,能看見皮肉骨血。
不該做這些夢的,不該再回想的。
我以為,金之疆的記憶,可以在那個雨夜被沖刷掉的;我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就在那場冰天雪地裏哭喊掉了;我以為我只要安安靜靜生活,接受一切被囚禁,就可以安然一生。
不可能的!
只要見過煉獄,便永生不忘。
所以,我還哪裏來的福分去重逢呢?……
那日,是零蝶在打掃院子的時候,在極隐蔽的院牆樹叢裏發現了一個腦袋大的洞,便奔走相告。我心裏好奇得緊,便和零蝶零栀兩人等在洞邊,想看看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有這樣滔天的本事,在有層層門道道鎖把關下的深殿院牆上打洞。
可是等了一整天,洞口都沒啥動靜。疆母阿娘來了又走,我便又拖着她倆去守着,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零蝶和零栀都已經睡得七扭八歪,腳都要伸進對方張得大的駭人的嘴裏去時,總算傳來了些窸窣的響動。
我把頭伸過去的時候,正好也有個頭伸過來。我還未開口戲弄責罵,就聽得洞那邊響起一道驚喜又恐懼的呼喊:“哥哥果然沒騙我,裏面真的有怪物。”
“怪物?”我立刻捕捉到了那人語句裏的重點,“誰同你說裏面關着的是怪物?”
“你,你還會說話?你是在問我嗎?”聲音怯怯,我卻聽見他忍不住靠近洞口的聲音了。
“如若你想要我多叫幾個人過來聽,我也是無所謂的。”我兩手一攤,抱在胸前,索性在洞口邊坐下來。
“我我有什麽好怕的,我哥哥是駐守這裏的守将,自是什麽,什麽都不怕的。”終于一顆黝黑黑的腦袋伸了過來,見我靠着牆邊坐,他就躺在地上,臉面朝天,正好能和我四目相對,“不過,你別告訴我哥哥,哥哥說這裏本不讓他人接近,因為裏面怪物極其兇險。我從未見過怪物,便偷偷鑿了個洞。”
“你這人甚是奇怪,從一開始便怪物怪物的,稱呼誰呢?我可是疆母阿娘的寶貝,金之疆的小主。”我自視甚高,語氣便倨傲了起來。
他一臉不可置信:“從未聽說過金之疆有小主。”
“你那個什麽不就守在這裏嗎?難道他竟不告訴你?”
“是哥哥,哥哥就是最親近的人。你沒有哥哥嗎?”他顯得很無奈,閉了眼睛沒再看我,轉瞬又睜開,映了滿天的星星。
“疆母阿娘是我哥哥嗎?又或者你看看那裏還有躺着的兩個,是我哥哥嗎?”我細細回想了下,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只見過這幾張臉,倒是從來沒有人提起過“哥哥”這個東西。
“你既是小主,怎的還不如我……诶,你別哭別哭,我,我去替你找找,應該能給你找一個。”
“那你可不能扯謊。同樣是明天的這個時候,把我哥哥就帶到這個洞口這裏,我也想瞧一瞧。”我假裝抹了抹眼淚,止住了誇張的哭聲。沒想到,正經時候,零栀的這招耍賴這樣有效。
“嗯……這個時候恐怕不行。我哥哥正是這個時候輪守,不能随意走動。我想着大概這個時候,哥哥們都忙得很,要不就明天白天吧,太陽照着那顆大槐樹正好沒影子那會,我帶你哥哥來。”他前思後想左忖右慮,終于給了我一個答複。
我興奮得一個晚上沒有睡覺,想着我的哥哥會是個什麽樣子。
像疆母阿娘那樣頭發裏插着些金玉棒子嗎?
還是和零雪一樣,每天總要摘朵花別在鬓邊?
跟零栀一樣總會掏出許許多多的新鮮玩意給我,吃的玩的,好像也不錯。
那也可能和我自己一樣,是個小混蛋大魔王……那樣的話,我便稍微克制一下自己,不常常跟着零月抓蟋蟀看螞蟻,弄一堆髒衣服了,叫零星再用院裏的小桃樹做把和我一模一樣的小椅子,一起嗑着瓜子聽零白講故事,嗯,那就把我的澡盆子也讓給他,也讓零蝶給他搓搓背……
總之我的哥哥,不能像零風,上面的所有事情,都不可以當着零風的面做,聽說,她會到疆母阿娘那裏告狀,而且此人甚無趣,我就不愛和她一塊玩兒,沒有新鮮花樣,也沒啥好主意,每天都是同樣一張臉,笑起來都不真實……總之不能是零風這樣的……
次日醒來,才知我真的是睡得太晚了,零星說看我睡得香,連早膳都不願喚我起來吃。一跑進院子,大槐樹正好沒了影子,我心裏一陣欣喜,美滋滋地等在樹叢裏的洞口處,眼巴巴地等着看哥哥。
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傍晚。
那天的天色,黑的格外晚些,仿佛漫天布滿的雲彩被誰放了一把火,燒啊燒,燒個沒完。
等到零栀來找我的時候,我仍呆坐在樹叢裏,一動沒動。
她張嘴告訴我:“小主,出事了。”
我仍是呆呆楞楞的模樣。
那是我第一次被帶上屋頂,我以前從來不知道這麽嗖地一下,人還可以到屋頂上去。
我看到的就是院子門外的院子。那裏站着好幾排面無表情的人,而正中心站着的就是我的疆母阿娘。地上跪着一個,躺着一個,衣衫早已經和天上的雲彩一樣鮮紅。
“我說過,任何人不允許和深殿內任何一切接觸。今日,便有兩人知規不守,當以極刑論處。于此施行,以儆效尤。只望上行下效,不要逾矩才好。”疆母阿娘的話字字铿锵有力,久久盤旋在上空。
我就感到一只溫暖的手覆住了我的雙眼:“小主,下去吧,無可挽回了。”零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在這濃墨重彩的傍晚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我拼命用手捂住嘴,才沒讓自己的嚎啕之聲響徹雲霄。
我确實成了怪物,金之疆深殿裏噬人血命的怪物,一瞬兩命,鮮血淋漓。就是我,親自咬斷了他們的頭顱,撕扯掉他們的肢體,讓鮮血浸透了這一片小小的四方天空和土地。
當晚,一群人就沖進了我的小屋,用利刃割我的頭發,取我的血,說是不行此舉,只恐不祥。聽語氣,好像是金之疆的巫人。零白說,在金之疆,斷斷不能得罪的就是巫人,就是疆母阿娘,也是要給八分面子的。
我未曾理會,只顧發了瘋般的大聲哭叫,仿佛院子外面,那個沾滿血的魂靈,聽到我這樣無助悲慘的聲音,便能能原諒我幾分一般,而我的眼淚裏卻全都是那天晚上那張仰面上雙眼裏的滿天繁星。
後來,我和零風曾坐在那棵大合歡上,聊起過那片記憶中最濃烈的火燒雲,她很罕見的提了一大瓶酒,入口時冷得我龇牙咧嘴的,喝進去以後才覺得暖洋洋。
“初則不遇,無至于斯。”我舉起酒壇子,嘻嘻哈哈盡是渾笑。
零風站在樹枝上,衣帶在風中飄的很高:“若逢無念,無畏相離。”
那時她的右手還在,也依舊還是我不喜歡的模樣,從不會變着法的想着趣事一起開心,也不會慫恿我捕魚抓鳥挖地上房……
可我,一瞬間,就淚眼朦胧。
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卻又,什麽都聽不懂……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一開始不曾相遇,便不會有這樣的結局
如果相遇了以後什麽事情都不曾發生,只是擦肩而過,分離的時候也就不會這樣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