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破摔
他閉上眼,極力忍耐即将噴薄欲出的怒火,無恥二字在唇齒間打轉了一番,終是說不出口。
“雲诩。”風長安喚了聲,聲音輕飄飄的沒有任何感情。
雲诩抱着他的手臂松了松,帶着鼻音嗯了聲。
“有沒有人說過,你活膩了?”
風長安盯着抓住自己右手的手指,左手手心悄無聲息的凝結出指頭大小的尖利水柱。
“有啊。”雲诩灼熱的目光順着面前人的耳畔一直往下看到領口 ,領口處露出的肌膚,陶瓷般細膩。“師尊你呀,你不是一直說弟子活膩了嗎?”
目光往上,從側注視着對方輕輕滾動的喉結,對方應該是想說什麽,不過,在等他把話說完。
“即便如此,弟子不一樣活得好好的?”
他線條淩厲的下颔骨被天空瞬間炸開的火焰攫取上,豔麗的火光從他指尖長鞭攀上眉梢,再蔓延入他眼中,絢爛奪目。
“那你可以去死了!”
劍眉倒橫,疾風厲雨般淬上冰渣,風長安手握尖利水柱,狠狠紮在雲诩放在他腰上的手背。
血液飚出,霸道的劍意從水柱蔓延到整條手臂,摧枯拉朽,整條手臂都被割傷,溢出淋漓鮮血。
“再說最後一遍,放開!”
雲诩向來知道他絕情,一如二十年前,他能一劍廢了自己修為,把自己從金丹初期打成築基五層,還要逐自己出師門。
也一如後來,他廢了自己金丹修為後,看也不看一眼的,當天夜裏就毫不猶豫的奔赴一線天,在烏海林選擇以身作則,死在妖君戚天手裏。
再一如最後,不惜代價,費盡心思救活他,卻被怪罪沒有遵守約定,甚至說出不需要他救的話,絕情的在今年除夕當晚魂飛魄散。
抓也抓不住,留也留不了,眼睜睜的看着他身體變涼,消弭于天地。
除夕,那麽熱鬧的除夕,人人都在慶祝,北熙甚至放了上萬盞孔明燈,于鐘鼓敲響時,大開城門,迎接新春,成為首個九天九夜不夜城。
而他絕情的抛下一切,全散了。
什麽也不帶走,什麽也不留下。
雲诩真是怕了,他顫抖着放開,退後一步:“師尊說什麽就是什麽。”
他不敢退太遠,萬一對方要抛下他,他至少能跟上。
風長安轉身,眯起鳳眸細細打量他。
081目前不在身邊,他自己的修為也歸零了,不可能借屍還魂,再換身份。
他現在的計劃就是:借助夢境,讓雲诩以為自己是真的死了,站在他面前的,不過是道生前殘識。
從殘識,讓他覺得少年還是少年,只是因為青冥劍上的劍意和殘識的影響,所以與原先的空懷有些像。
可這人生性多疑,先前他露了些破綻,都直接入夢境試探了 ,恐怕有些難圓回來。
但也是沒辦法了,破罐子破摔。
風長安斟酌字句,劍眉挑冰,疾聲厲色道:“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弟子,拿上行李,滾!”
雲诩本就繃着一根弦,一聽滾字就想說我不滾,正欲開口,那根弦斷了。
這句話為什麽跟當年對方欲要把自己逐出師門時一模一樣
他記得清清楚楚,公歷兩千年整,開春微寒,他的師尊,高高在上的叫他滾。
而他們最後一面是在今年除夕,二十年過去,這件事早就翻頁,不可能再提起與他有關的事。
雲诩心下微沉,定定的看着他 :“師尊,你記性越來越不好,這事不是早就作罷了嗎?”
“作罷?!”風長安當然知道作罷了,但是現在還有裝作沒有作罷。
他狠狠甩袖,怒道:“你在做什麽白日夢,聽不懂人話?馬上給我滾!”
“師尊……”
“閉嘴,我空懷沒有弟子!”說完,憑空消失。
雲诩惶恐的想去拉,連衣角都碰不到,消失的瞬間,怪異感随之疊加而來,海潮般淹沒他。
為什麽師尊要重複當年的話,就好像忘了一樣。
忘了
怎麽會忘了!
狂躁的烈火灼燒頭腦,攪得雲诩瘋了一樣抓狂,他抽羊癫瘋似的扯着自己的頭發,心口一口氣,上也不來,下也不去,難受的想哭,卻又怎麽也哭不出來。
“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周身映山紅被他生生壓斷成兩半,一段落在地上,一段戳破衣服,戳進小腿,給紅豔豔的映山紅澆上腥味。
為什麽會忘了?!
不應該忘的,為什麽會忘了!對,對!不應該忘了,是一一時間!
時間……時間對不上了。
時間怎麽像倒流了二十年?!
抓心撓肝的,偏偏怎麽也抓不到關鍵,真相如同水底銀魚,有人刻意把水攪渾了,讓他怎麽也抓不住,即便餓得饑腸辘辘。
直到天上下起大雨,他才被澆醒,瞬息來到水池,眼簾裏再度闖進那柄斷裂的青冥劍。
青冥斷刃泛着冰藍色光,映出他似癫若狂的狀态。
青年左袖被鮮血染的濕透,端正束起的墨發瘋子一樣亂着,白玉發冠歪在一邊,拽着幾根發絲。
青年本身戾氣就重,此時倒映在劍身上,活脫脫像一個剛從地獄爬起來,臉色蒼白、眼眶發紅,要吃心挖肺的厲鬼。
厲鬼盯着青冥劍上頹唐的倒影,猛地擡手抽自己耳光,連抽三下,受困野獸般跪倒在地,發出絕望的咆哮。
他明白了,他都明白了。
前前後後兩個師尊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第一個,應當是劍意,負責守護青冥劍;第二個,應當是生前殘識,寄生于青冥劍。
青冥有靈,在特定環境下能夠記載一定片段,并将片段以意識的形式凝聚在劍身。
因此第二個才那麽奇怪,那根本不是真人,那是二十年前的虛影,一切的意識都停留在他即将被逐出師門那段時間。
難怪後者一出來就要自己道歉,一出來就說自己出名的時候他還在娘胎裏,又狂又傲,不可一世。
雲诩忽然想笑,白費心思,全是假的。
他野獸般匍匐在地上,雙手一拳接一拳砸着地,砸得映山紅碎渣都陷進肉裏也不罷休:“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是假的,我早就應該知道是假的!”
知道是假的,又如何?
日思夜想,輾轉反側,就連假的,也是不可求的奢侈。
雲诩心口堵得慌,眼前原本清晰的場景開始模糊,他猛得咳嗽兩聲,吐出口血。
利用外物入夢時間已經到了,他必須從夢境中退出,否則神識将會受到重創,非瘋即傻。
但他不甘心啊,怎麽能甘心?!
好不容易與對方重逢,第一次,假的,第二次,還是假的,所有的,一切的,看起來那麽可笑。
他就像個傻子,被假象耍得團團轉。
雲诩雙手狠狠抓着地面,兩只手全是泥巴,他把地抓出類似野獸絕望中掙紮的爪痕,上面镌滿血淚。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最後一次了。
過了這一次,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老者滄桑的話不斷回響在他腦海:“子虛啊,陰曹地府不是你該來得地方,從哪裏來,趕緊回那裏去。”
“師祖,弟子是來找人的。”他說,然後癡癡傻傻的望着身旁飄過的亡魂,“弟子是來找師尊的。”
“二百五十一?”立在一旁的戈平生突然出聲,皺着眉,有幾分不滿,“他也死了?怎麽死的?
本宗主從未看見過他,來了就來了,也不說來拜見一下師尊、師兄,太不懂事了……”
蓬蒿老祖整個人都隐在黑暗裏,頭頂幾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消瘦疲倦的青年,緩緩道:
“老夫知道你的目的,不過,你也聽到了,我們從未見過二百五十一。
你若真有心找,老夫這裏有根魂簽,當初滴了門下各個弟子的心頭血以便保護,可事到如今也保不了,你若願意帶回去,交于當代宗主,你師尊那滴心頭血可以給你。”
鐵鏈撞擊地面的聲音越發清晰,色彩單調到蒼白的陰曹地府,鬼差用鎖鏈驅趕着形形色色的鬼往這邊飄來。
這些鬼或少截身子,或少雙眼睛,或腦袋被削了半邊,兇神惡煞的跟在鬼差身後 ,張牙舞爪的嘶吼。
“心頭血和其主人有必定聯系,但畢竟時間太久,聯系也淡了,只能使用十次,你好好把握。
言盡于此,回去吧。再不回去,被鬼差發現了,就難走了。”
十次,只有十次。
小心又小心,慎重又慎重,還是完了。
他錯了,一次也沒對過,總是先懷揣着希望,然後被現實狠狠打一耳光,最後滿盤皆輸。
這最後一次,也錯了……
心口堵得無法呼吸,雲诩的思緒開始渙散 ,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外界纏上他脖子,要拖他出去。
他怎麽肯?
他強撐着擡起頭,目光灼灼的盯着斷裂的青冥劍。
青冥是師尊的本命劍,雖折卻并未消弭,說明師尊并未魂飛魄散。
沒有魂飛魄散,就說明師尊還存在某個他找不到的角落。
火石電光間,腦袋清明起來,不對,他還沒有錯,他還沒有證據能證明少年不是師尊。
因為他從始至終就沒看見過少年,之前看到師尊,就把真正的目的忘了。
因為他們脾氣太不像了,一個高高在上,一個性子活潑,讓人本欲聯想到一起又被迫扯開。
雲诩頂着即将被拉出夢境的壓力,懷揣最後一點希望,狠狠擦去嘴角的血。
正欲強撐着站起,像是為了打破他的猜想,讓他死心,少年遙遙出現在百米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