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蘇意娴抽了個上上簽,心中歡喜,走過來道:“卿卿,你抽中了什麽簽?我看看。”
蘇意卿早把簽子插回簽筒中,搖頭道:“我抽着玩兒,不當真。”
蘇老夫人那邊燒完了香,回過來,聞言忙道:“小孩子家家,菩薩面前,不要淘氣,你今天過來就是求菩薩保佑平安的,好好燒香就成,做什麽去抽簽?”
她在佛前告了一聲罪:“菩薩在上,原諒則個,只求菩薩保佑卿卿無病無災,其他的不敢多求了。”
話說完,蘇老夫人又覺得不妥,轉頭問蘇意娴:“阿娴求了什麽簽,可有叫大師給解一下?”
蘇意娴心中冷哼,暗惱祖母偏心,面上依舊帶笑,語氣矜然自持:“大師說了,上上簽,大吉,我的姻緣必許貴人。”
韓王,天潢貴胄,可不就是貴人嗎?
蘇意娴一直憋了一口氣,立志要在親事上壓過蘇意卿,可放眼京都,實在再難找出比秦子瞻更出色的兒郎,唯有嫁入皇家,才能令她如願。
故而,縱然她對韓王有諸多不滿,也硬生生地咽了下來,只期望一朝得許,成為宗室王妃,好在蘇意卿面前風光顯擺。
蘇老夫人聽了心中也自是歡喜:“那是極好,我們家阿娴當得起如此。”
這兩個孫女兒,卿卿心思純淨,一派天真,她難免偏疼些。阿娴或許是腹中文章太多了,繞繞彎彎的很不幹脆,老人家也不說破,畢竟是自家骨肉,她還是愛惜的。
祖孫三人說着話,走出了大雄寶殿。侍女下人皆在殿門外候着。
适才殿中拜佛的那個中年婦人此時亦出來了,竟見謝楚河迎了上前,喚了一聲:“母親。”
蘇意卿遠遠地聽見了,心中恍然,才知道那是謝楚河的母親、原先的鎮國公夫人赫連氏。
赫連乃江東望族,從前朝至今傳承三百餘年,族中才傑輩出,曾有“四世三公”之榮,這位謝老夫人是赫連現任家主的嫡親妹妹,無怪乎氣度不凡。
赫連氏看着兒子,嘆了一口氣:“都陪母親過來了,也不進去燒個香,你這孩子,真是牛脾氣。”
謝楚河上去攙扶着母親,淡然道:“我滿身殺孽、一手血腥,佛祖慈悲,見了我這樣的人定然不喜,何必去擾了佛祖的清淨呢?”
母子倆相攜着走遠了。
蘇老夫人不認得謝楚河,但見那個男子通身帶着一股隐約的殺伐之氣,心中不豫,便有意慢慢走着,落在了後面。
待到蘇家的人出來,謝楚河已經扶着赫連氏上了馬車。
山門前到了另外一波人,鮮車健馬,仆從赫赫,出來接引的竟是大安禪院的方丈濟一大師,恭敬地迎着那其中為首的一名年輕男子進來。
蘇老夫人難免多看了一眼:“那是誰家兒郎,如此排場?”
蘇意娴又驚又喜,低下頭,作出嬌柔娉婷的姿态,壓低了聲音和蘇老夫人道:“祖母,那邊是韓王殿下。”
蘇意娴謀求韓王妃之位,曾經遠遠地見過韓王一面。
韓王的生母蕭賢妃不算得寵,但份位夠高,連帶着韓王也矜貴了起來。
他現年十八歲,天家血脈,自然是儀表堂堂,只是鷹鼻高顴,看過去五官銳利,很不好相與的模樣。
濟一大師領着韓王走了過來。韓王既未明示身份,旁人也不好多禮,蘇老夫人帶着孫女和下人忙避到了一邊,俯首垂眉以示恭敬。
韓王的步子忽然頓了下來。
蘇意卿感覺有一道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她擡眼,正看見韓王望了過來,目光恣意灼人。
蘇意卿對這位韓王沒有太多印象,依稀記得他前世很早就死了。那時,秦子瞻官拜尚書令,為三省六部第一人,權傾朝野,蘇意卿身為尚書令夫人,就連太子殿下見了她,也是客客氣氣,何曾有男人敢對她如此放肆。
她當下不悅,瞪了回去。
蘇意卿卻不知道,她睜大了眼睛瞪人的模樣氣鼓鼓、粉嘟嘟的,實在是沒有半分威脅。
韓王也不惱,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掉頭徑直去了。
韓王走後,蘇意娴擡起頭來,忽然小小地驚呼了一聲。
蘇老夫人的目光轉了過來,微有責備之意。
蘇意娴指了指那邊,道:“那個人……謝楚河,他在看我們,好生無禮。”
所謂非禮勿視,尋常男人遇到閨閣女子理應避嫌,若遇上那等輕狂之徒,多看了兩眼,自然是無禮。
蘇意卿心頭一跳,望了過去。卻只望見謝楚河的背影,他已撥馬離去。
蘇老夫人搖了搖頭,不欲多說,帶着孫女坐上馬車。
蘇老夫人坐了一輛車,蘇氏姐妹另坐了一輛。
車子轱辘轱辘地動了起來。
蘇意娴見蘇意卿半天悶聲不響,忍不住戳了戳她:“你适才見了韓王殿下,覺得他品貌如何?”
蘇意卿歪着頭想了想,老實回答:“長得真醜,配不上五姐姐。”
蘇意娴原本不無炫耀之意,聞言不禁噎住了,想起了秦子瞻的容貌,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只好恨恨地道:“胡說什麽呢,那可是韓王殿下,我們全家上下都開罪不起,你這話可別讓人聽見了。”
蘇意卿心中哂然。
她這位五姐姐對秦子瞻情根深種,可惜求之而不得。
前世的時候,蘇意娴也未嫁予韓王,而是嫁入了東宮,成為太子良娣,且後來者居上,壓過了太子妃,成為太子跟前第一得寵的女人。
姐妹幼時也曾經親密過,但後來因着秦子瞻的緣故,蘇意娴仗了太子的威勢,沒少給蘇意卿下絆子,直到秦子瞻知悉之後,親至東宮與太子交涉此節。
秦子瞻當日與太子說了什麽,蘇意卿不得而知,總之,隔日太子就決然地将蘇意娴逐出了東宮。真真是落花有情、流水無意了,蘇意卿想及此處,得意之餘,也順便替五姐姐心疼了一下。
“我說得沒錯呀,五姐姐這般人才,韓王若不是這層身份在,哪裏就輪得到他了?姐姐且把心思放寬些,別去在意他,該是你的總跑不掉。”
蘇意卿模樣嬌俏,說話的時候一雙眼睛水汪汪的,說不出的溫柔可人。
蘇意娴聽得有些別扭,又尋不出錯處,只好酸溜溜地道:“誰能有你的福氣,能找到秦九郎那樣的夫婿,你再笑話我,我要惱了。”
蘇意卿半真半假地道:“秦子瞻非我良人,我不要他了。”
蘇意娴心中狂跳:“可又在胡說了,秦家明年就要迎你過門了,這樣難得的姻緣,你還能不要他?”
“我真的不要他了。”蘇意卿這回是真心實意地道,“不然,我把他讓給你吧,我看你們兩個倒是般配得很。”
一樣的肚腸千回百轉,可不是般配得很。
若說蘇意娴不在意,那是假的,她笑着過來擰蘇意卿的臉蛋:“你肯讓,我這邊也接不下來呢,壞丫頭,又在打趣我了。連秦九郎都不滿意,我看你的眼光都高到天上去了,将來誰能入得了你的眼呢?”
誰能入得了她的眼呢?蘇意卿的眼前不期然又浮現出謝楚河的模樣,覺得心肝有些發顫,嘤嘤嘤,她還是覺得那個人好可怕。
方才一時恍惚,在佛前許了願,接下去該如何是好,她真是沒有半分頭緒。
還有,蘇意卿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說起來,今日相遇,謝楚河從頭到尾都沒有看過她一眼,所以,前世,他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她的?
莫不是她真的太笨了,連這最緊要的關節都想不通透,蘇意卿心中哀嘆,沮喪地将頭磕到窗框上,真是諸多艱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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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揚的琴聲從院子那邊傳了過來,泠泠七弦之上,若有清風拂過楊柳,草木間的那一層薄雪也要融化了。
秦子瞻微微笑了。
蘇意卿的琴藝之妙,不僅在于她的技法精湛,更在于她的琴聲中能見情意,譬如這首陽春白雪,聞歌之人仿佛置身春光下,見春至人間,見繁花盛開,說不出的愉悅暢意。
以樂聲窺其心,蘇意卿從來就是如此純粹明媚之人,所以秦子瞻一直都喜歡她。
溫氏領着秦子瞻進了香雪院,白茶迎了上來:“夫人。”
“卿卿還在練琴嗎?”溫氏笑問道。
秦子瞻溫文有禮地道:“無妨,那我在外頭候着就好,莫要打擾到她了。”
按理說,外男應該避嫌,不能進入閨閣內宅,但秦子瞻與蘇意卿已經定下了親事,秦子瞻聽聞蘇意卿身體抱恙,很是放心不下,特特讓家中的長輩陪着過來,懇請溫氏通融。
溫氏對這個準女婿是一萬個滿意,想着蘇意卿這幾日不知道鬧什麽別扭,或許讓秦子瞻哄哄她就好了,往日也不是沒有過,當下便允了,親自帶他過來。
蘇意卿在閣中撫琴,耳朵尖尖聽見了秦子瞻的聲音,手一顫,挑斷了一根琴弦,琴聲嘎然而止。
秦子瞻進去,微微皺眉:“傷到了嗎?把手伸出來,白茶,快給你家姑娘看看。”
蘇意卿站了起來,把手縮到身後,淡淡地道:“我沒事。”
秦子瞻敏銳地覺察出不對:“卿卿,怎麽了,誰惹你不高興了?”
“沒有。”蘇意卿低頭揉着衣角,神色恹恹的。
秦子瞻用央求的目光看着溫氏。
溫氏心中嘆氣,咳了一聲,對白茶使了個眼色。
白茶向來聰明伶俐,當下道:“怪悶的,外頭陽光正好呢,姑娘,把簾子卷起來吧。”
也不待蘇意卿答話,白茶指揮着海棠和芍藥把四面的簾子都打開了。
溫氏道:“白茶,海棠、芍藥,你們三個過來,我适才看見院子裏的梅枝有些長了,随我去剪兩枝下來,回頭卿卿要給老夫人送去。”
溫氏帶着侍女們出去了。
這小閣建在水邊,是為了蘇意卿撫琴專用的,通透敞亮,四面的簾子打開後,隔得老遠就能清楚地看見裏面人的動靜,院子裏的嬷嬷和小丫鬟都在外頭看着,溫氏倒也放心。
秦子瞻規規矩矩地離了蘇意卿有三尺遠,但他的目光卻牢牢地鎖着蘇意卿:“聽蘇夫人說你這幾天睡不安穩,我很擔心,今天帶了一根五十年的老山參過來,且試試有沒效用。”
蘇意卿終于擡頭看了秦子瞻一眼。
他的眼中擔憂和關切是真摯的。瞻彼淇奧,有匪君子,如圭如璧,有幾個少女能不心動呢?
蘇意卿當年也心動過。
秦子瞻對蘇意卿真心實意地好了一輩子。
蘇意卿十六歲嫁作秦家婦,結缡十載無所出,秦子瞻也未納一房妾侍,他嘗對妻子言:“既然你我子女緣淺,那便待我百年之後,從同宗子弟中擇一人繼承香火即可,若不是卿卿所生的孩子,對我來說,總之也沒有什麽區別。”
深情若此。
而最後,他為了滔天的權勢,親手設計将蘇意卿連同蘇家滿門老幼一同困入死城。彼時,謝楚河已身負重傷,聞訊後卻不顧部将苦苦阻攔,率部星夜奔馳千裏趕來相救,最終死于鐵勒部和南朝軍隊的前後夾擊之中。
薄情若此。
愛或者恨,都是太過濃烈的感情,蘇意卿不願再提,她的心中對秦子瞻已然無波無瀾。
“子瞻,我不願嫁你,我們之間的親事作罷可否?”蘇意卿終于開口。
“為什麽?”秦子瞻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蘇意卿慢慢地道:“沒什麽緣故,你便當我是個薄情寡義的女子,變了心了,不喜歡你了。”
“卿卿,我做錯了什麽事情,你告訴我。”秦子瞻耐心地哄着她,“我馬上就改,好不好?”
“你沒有做錯什麽,只是我這幾天做夢,夢見菩薩對我說,你我今生緣分淡薄,是做不成夫妻的。”
秦子瞻哭笑不得:“卿卿,不要瞎編,菩薩聽得你如此妄言,要生氣的。”
他忍不住搖頭,“你真是越來越傻了,像你這樣的小傻瓜,如果嫁給別人,肯定是要被人欺負去的。”
蘇意卿果然惱了:“我就是傻,你最聰明了,快走開,我最讨厭聰明人在我面前顯擺了。”
秦子瞻笑着倒退出去:“好好,我這就走,你別氣了,好好将養身子,我過段日子再來看你。”
秦子瞻出去,先是去拜別了溫氏,道是卿卿在耍小性子,言辭懇切地請溫氏多替他斡旋一二。
溫氏自然不免把自家女兒罵了一通,讓秦子瞻盡管寬心。
秦子瞻出了蘇府的大門,立時斂去了滿面的笑意,臉色陰沉下來。
他擡手換了近侍,沉聲道:“去,查清楚,這一個月來,蘇六姑娘去過什麽地方、見過什麽人、在家中說了什麽話,每一樁每一件,無論巨細,都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是。”那個近侍恭聲應諾,而後悄無聲息地退下。
秦子瞻回頭看了看蘇府,低聲自語道:“卿卿,你知不知道,其實我也會生氣的,這世上,能令我如此生氣的人,也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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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卿卿:喏,五姐姐要的話,盡管拿走,不要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