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083兄弟
083兄弟
晏青書和聶明庭在私底下的往來并不多。
他們是各自的母親帶大的。兩個女人在聶奕之身邊的時候,就經常明争暗鬥。後來生下兒子,一個因為先了一步而成為女主人,姿态瞬間變得趾高氣昂起來。另一個呢,滿心怨恨,不甘心就此退出。
對于聶奕之這樣的人來說,女人并不是伴侶,而是權力和地位的象征。身邊女人越多越好,女人們為了争奪他而争鋒相對也是一件妙事。而所謂的家庭,不過又是另一種象征。
靠着程宇民的幫助,聶奕之從聶家的邊緣走到了中心。外界提到這個人,不是嫡系,不依靠女人,是憑借着自己的能力一步步爬上來的。一些和女人沾邊的新聞,在這種情況下反而突顯着他的人格魅力。
小時候晏青書也在國內生活,還跟聶明庭一個學校。兩兄弟從小就長得很像,脾氣也相近。雖則跟着各自的母親有些耳濡目染,但小孩子總是不太容易記仇,對跟自己差不多的同齡人難免有些好奇。于是私底下,兩兄弟有過吵鬧,也有過短暫的和睦。
兩兄弟生日相近,于是定在同一天。那年十歲生日宴席上,兩個人為了争奪一件禮物而拳腳相加,聶明庭的一條胳膊脫臼了。
晏青書原本就身份尴尬,之後便跟母親一起去了美國。敗走他鄉,卻沒有就此沉寂,晏青書的心裏有了仇人。他看得清楚,聶明庭在摔倒之後,沖過來的聶母用力拉扯了一下,聶明庭才脫臼的。他以為聶明庭會解釋,可是聶明庭一口咬定是他故意的。
長到十八歲,晏青書以全A的成績考上大學,而聶明庭的成績一塌糊塗。大約是母親在聶奕之的耳邊說了什麽,聶奕之便問晏青書,要不要回聶家。
為什麽不回呢。曾經受到的恥辱,要十倍、百倍、千倍萬倍地讨回來。
聶明庭的資質一般,但他是聶奕之的親兒子,多的是給他鋪路的人。二十歲不到,手底下已經有了自己經營的産業。彼時他從母親那裏聽說了晏青書的事,并不在意,更喜歡世界各地的玩。玩歸玩,也要帶點情調的,于是他覺得哪裏不錯,就在那裏建民宿,一個城市一個樣兒。民宿的價格不比酒店低,傳出去了倒有了招徕顧客的手段,聶明庭的人脈就這麽鋪開了。
這是聶明庭幹過的最有腦子的事,後來被晏青書趕上來了,他的投資再怎麽虧損,這些人脈還是能讓他續命的。
晏青書在內地沒有底子,挖人的手段一直是靠砸錢。聶明庭玩的項目,他多少都要弄一兩人進去。他沒覺得針對聶明庭這事有什麽不對的,能把聶明庭踩在腳底下,是他從小的夙願。
只是他有錢,聶明庭更有錢。敗了幾次之後,晏青書想得更通透了。他現在的處境,跟聶奕之當年多麽相似啊,都是聶家的邊緣人物。他就琢磨着,聶奕之是怎麽成功的呢?
起先晏青書并沒有特別看重程淨。
第一次見面,程淨不過十八歲。瘦高白淨,長得倒是漂亮,就是太過清冷了,和馮钰口中那個做事熨帖缜密的人聯系不上。而且,讓晏青書覺得可笑的是,程淨竟然為了江川那種不入流的角色放棄了出國。
程宇民那樣的人出事了,家眷能出國的都會選擇出國。不說遭受到的流言蜚語是怎樣不堪,光是身份和地位的一落千丈,就能要人命。那時晏青書看程淨,覺得不過就是一個不成熟的小孩,本末倒置,弱點太多,前途堪憂。
勾起他對程淨興趣的,是程桐。
一個女人為了自身的利益生下來的籌碼,反而會在未來的十幾年裏衣食無憂,晏青書覺得有趣。為什麽就是同人不同命呢,他得為自己未來坐擁的財富、地位打拼,程桐這樣的小孩偏偏成了爛漫天真的貴公子。
他找人調查了一下程淨是怎麽做的,查到了程淨的資産處置文件。程淨是恨那個女人的,恨得要用那個女人一心想要的財富去折磨那個女人,但這財富同時又保障了程桐的半生。
調查到這裏,晏青書覺得程淨的确是有手段的,可他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愛恨情仇,手起刀落,總要快意一些才夠。程淨這樣的慢刀子殺人,鋪線太長,普通人等不來結局。更何況把幾乎所有的錢都交給了另一個人……要麽程淨不在乎金錢,要麽程淨對自己重新獲得財富這件事充滿自信。
晏青書想,真是一個有趣的小孩。
他心裏有了惦記,但是沒動真格。
奈何馮钰經常提。
那時兩個人更多都在國外。每次提的時候,晏青書的心裏都有點發癢。他基本只上女人,男孩見着合意的也會玩玩。他對感情這事早就不挂心了,來來去去的不過都是一樣的貨色,說到底真愛是一種笑話,小孩子才信。
心裏發癢的時候,他就去撩撥一下。程淨不拉黑他,卻也不做任何回應。晏青書這種混慣了的,不免覺得程淨這是在欲拒還迎,手段有些厲害。
他再一次真正見識程淨的手段,是游戲論壇上的那個帖子。
游戲玩家多,代練的也就多,少不了競争,尤其是見不得人的競争。起先他看到程淨招攬生意的方式,覺得還是挺有想法的,就是不知道危機公關怎麽樣。果不其然,有人開始幹擾,最老套的手法,雇傭水軍刷惡評,用僵屍號幹擾客戶渠道。程淨的反應倒是幹脆利落,直接查找IP來源。
晏青書越來越覺得,這個小孩是有意思的。
那時聶明庭走了狗屎運,代理的游戲在國內的社交平臺上走紅,身價暴漲,吹捧的人很多,晏青書看着格外不舒服。
他動了心思,想用程淨來對付聶明庭。可是程淨這小孩油鹽不進,連一心想要的謝嘉雨的公司都能放棄,晏青書沒轍了。
晏青書剛剛把目标放在江川身上,就被程淨反将一軍,利用晏青書制造的酒店失竊案,直接讓酒店的股票縮水。晏青書有苦說不出,還得一副受害人的樣子站出來穩定人心。
程淨看起來處處是弱點,然而行動起來格外幹脆利落,并且是不動聲色的,一點把柄都不留。晏青書恨得牙癢,又愛得不行,暗中發狠一定要把這人弄過來。
他到底是聰明的,從聶明庭那裏得知了南向軍還活着的消息。
對于聶明庭來說,南向軍和謝嘉雨的公司一樣,是一塊燙手山芋。一旦哪天出了事,他都得跟着一塊兒搭進去。可對于晏青書來說,這一切都是拿來要挾程淨的好東西。
“程淨,我撞死了聶明庭。”
收到這條短信的時候,程淨打算寫給江川的信才不過三行字。他盯着手機看了兩秒,擱下筆,撥通了晏青書的電話。
晏青書幾乎是掐着嗓子往外吐字:“程、程淨……聶明庭死了,就在他家樓下。”
“哪個家。”
聶明庭的住所有好幾個,晏青書說了個地址,程淨嗯了一聲,又道:“我把我的定位發給你,你找個可靠的人過來接我過去。”
他始終都是波瀾不驚的,冷靜到了一種恐怖的地步。挂了電話,依舊平靜地坐在那兒,反複看着再也無法落筆的信,讓服務生過來将咖啡續滿。
晏青書派過來的人已經到了門口,他放下空掉的咖啡杯,将那份未寫完的信慢慢撕碎,連着江川給自己的,在走出咖啡店之後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裏。
出事地點有些幽僻。
因為是高檔小區,偏離主幹道之後還有很長一段種滿綠植的氧氣公園。程淨在公園外就下了車,一路躲避着監控找到晏青書。
這裏都是獨棟獨戶,有着私人花園和小路,一段距離之後才有可能遇見鄰居。晏青書坐在路邊,酒已經醒了,有些茫然地看着走過來的程淨。
程淨拿起他的手機,當着他的面将兩個手機上的那條短信删除,然後才走過去看了一眼聶明庭的情況。聶明庭面部朝下躺在地上,身下已經凝成血泊。他遭到兩次撞擊。第一次晏青書撞上他,他的肋骨刺穿了肺部。第二次則是車輪直接碾過他的身子。不清楚哪一次是致命的,或許兩次都是,聶明庭當場死亡。
程淨只看了一眼,确定聶明庭是真的死了,然後打開那輛已經鑽進花叢裏的車的車門,坐進了駕駛位上。他淡淡地說了一句:“過來。”
晏青書還沒有回過神,腳步蹒跚地走過去,坐進了副駕位。
晚上沒有吃飯,只喝了兩杯咖啡,程淨的胃病犯了。他的兩只手抓着方向盤,額頭也抵在上面,依舊是那種淡漠得看穿生死的口氣:“怎麽撞上的,跟我說一遍,說得清楚點。”
晏青書看着他。
今天其實是聶明庭主動約的。兩兄弟對彼此做的事情知根知底,然而平時很少見面,尤其是私底下。游戲這一塊的運作,是聶明庭擺脫酒囊飯袋變身富二代精英的證明,現在要敗在晏青書手裏,即便聯姻成功加持了砝碼,他依舊比別的失敗項目更要痛心和憤怒。
于是約了晏青書,想要擺出籌碼商談。
那時晏青書剛到bar還沒玩多長時間,拖了很久才回複聶明庭,帶着一身酒氣開車去見面。程淨的計劃是在聶明庭結婚之前完成一系列的操作,那時候的新聞版面會很好玩,娛樂版面宣傳商政聯姻,聶明庭的前程不可鬥量;商業版面報導晏青書控制市面75%的直播平臺,将會沖擊到聶明庭的游戲産業,兄弟争鬥終于擺在了明面上。
程淨有心要玩弄誰,總會找準最好的時機。就沖這一點,晏青書就覺得聶明庭當初回避和程淨見面簡直傻逼透頂。
手底下有這麽一個手段高明而且任自己宰割的小孩,還是聶明庭放棄的,晏青書自然要炫耀一番。他提前露出勝利者的姿态,一臉醉笑的要回bar繼續嗨,啓動引擎的時候才看到聶明庭沖過來攔自己。那一瞬間他大腦一片空白,将油門踩到了底。
程淨并不在意他是故意踩下去還是錯當了剎車,淡淡說道:“現在你聽好了——聶明庭找你,你喝醉了,所以叫我去酒吧開車送你來見聶明庭。我直接去的停車場,你在酒吧的那些朋友并不知道。到了聶明庭這裏,你們談事情,我始終沒有離開車內。後來你上車,要走,我啓動了車子,聶明庭沖了過來。
“你剛才派過來接我的司機,我已經讓他找人把酒吧停車場的監控弄掉了。現在,把你的外套脫下來給我。”
晏青書依舊看着他。
程淨并沒有看回去,默不作聲地脫掉了自己的外套,扔到一邊。他的手随意地轉動着方向盤,讓自己的指紋覆蓋在上面。
晏青書動作僵硬地換下了衣服,遞過去的時候說道:“你穿我的衣服不合身。”
“外套而已。我身體不好,過去接你的時候,找你借來禦寒的。”程淨補充着細節,始終都是面無表情的,穿上外套之後又跟晏青書強調了一遍口供的細節,接着說道:“好了,報警吧。”
等待警.察到來的時候,兩個人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說話。程淨從車裏翻出一塊巧克力,強迫自己吃下去充饑,然後大口灌水,表情痛苦又隐忍。晏青書看着他的這一連串動作,明明早就習慣了他讨厭吃東西卻硬是逼迫自己補充能量的樣子,此刻看着卻覺得震撼。
這是一個孱弱卻無比堅韌的靈魂。
隐約似乎聽見了警車的鳴聲,晏青書忽然問道:“就為了保住江川,你甘願到了這個地步嗎,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程淨終于看向他。
晏青書輕輕扯起嘴角。嘲弄,又似不可置信的一個莫測的笑。
那時他拿南向軍的命威脅江川,讓江川進退兩難。不顧,南向軍會死;顧了,江川锒铛入獄,大好前程毀于一旦。不出所料,江川選擇了後者。
那時程淨沿着曾經走過無數遍的街道,一直走到兩個人在S市第一次見面的那家咖啡店裏,表情平靜得像一面不知深淺的湖水,說道:“我幫你對付聶明庭,你放過江川,并且以後不會找江川的麻煩。”
“這買賣不劃算。”晏青書閑閑笑着,“兩條人命啊寶貝兒,我多重視你。”
“那你要怎麽做?”
晏青書站起來,離程淨不過幾厘米的距離,說道:“程宇民怎麽做的,你也要怎麽做。”
“好。但是,我要加一個條件。”程淨看着他,“從這一刻起,你不能找江川的麻煩,江川如果出事了,你也要保證他能安全脫身。”
晏青書微訝:“你瘋了吧。”
把全部的錢留給弟弟,現在又用自己的命來換另一個人的,晏青書看着面色白皙眼神澄淨的男生,忽地笑了:“你以後會後悔的。”
他始終覺得程淨會後悔。
人都是自私的。程淨為程桐、為江川做的一切,在晏青書眼裏不過是小孩子一時的沖動,過些年就會悔不當初,明白不值得。
可他現在知道,程淨早就做好了這一天會到來的準備。
警鳴聲越來越響,隐約可見遠處黯淡樹木之間劃過紅藍色的光線。程淨回想起江川寫給自己的那封信,沒有我,但願你依舊可以健康快樂,這一生風平浪靜地度過。
他站在自己即将終結的生命盡頭,沒有荒涼和孤獨,心裏填充着從未有過的溫暖和愛意,因此,回答晏青書的時候竟是帶着笑的:“如果沒有江川,我早就不知道死過多少次了。”
程淨被拘留之後,晏青書也在警方那裏做了口供。
程淨并沒有多說什麽,倒是晏青書連細節都描繪了出來。交通事故只要不違背交通規則、沒有故意殺人的證據,都不會做刑事判決。但死的人是聶明庭,一個婚期在即的富二代。另外涉事的兩個人,一個是長期和聶明庭不和的聶家私生子,另一個則是粉絲千萬的公衆人物。只談這樣的身份,足夠大家放飛想象力,猜測背後的動機。
警方通告出來的時候,程淨的粉絲是非常吃驚的。程淨平時不露面也不做直播,但隊友兜售起他的八卦是非常殷勤的。電競圈裏很多人都聽說過,程淨擅長很多東西,唯獨不會開車。整個俱樂部的人都知道,晏青書怎麽還找程淨去接他?
但這樣的質疑沒有引發任何波瀾,淹沒在一堆驚嘆裏。
聶明庭的母親根本不相信晏青書的口供。她雖然不知道令他們母子越來越顏面無存的人是程淨,卻是耳聞過程淨和晏青書的那種暧昧關系。接到死訊的時候,她就沖到聶奕之的面前哭嚎道:“那種跟男的鬼混的爛東西,一輩子不進聶家也就罷了,現在還弄死了你唯一的兒子,你怎麽可以放過他!”
聶奕之的态度含混不清。
他在多年前就已表示了對聶明庭的不滿,因此才萌生了讓兄弟倆競争的念頭。他覺得,能夠繼承自己一切的,應當是一個各方面都不會太差的兒子。他當然不止聶明庭和晏青書這兩個兒子,只是養在別處的那些都太小了。
聶明庭的母親逢人便哭訴,尤其是聶家長輩面前。畢竟死去的人姓聶,而且這女人在聶家三十餘年,這樣的境地裏自會有人站出來支持她。
程淨做的口供是挑不出漏洞的。奈何聶明庭的母親雖然恨他,卻更恨晏青書。她不相信晏青書的口供,堅持認為晏青書只是在拿程淨這種小角色頂罪。她聯系了專業律師,将晏青書告上了法庭。
出事之後,晏青書的口供并沒有引起警方的任何懷疑。他心情格外輕松,只是因為死去的人是自己的兄弟,因此沒有出現在任何聲色場所,低調地蝸居于酒店。
獨自坐在陽臺上喝酒的時候,有那麽一個瞬間他動了念頭,要不要把程淨弄出來。随後,他聽說聶明庭的母親掌握了一條極其重要的線索,可以證明他做了虛假口供。
晏青書瞬間就慌了。
那份口供最關鍵的地方就是程淨到底在不在現場。車子是直接開到聶明庭的別墅前的,一路上的監控都看不清駕駛者的面部。而富豪格外在意隐私,監控裝在內部,外面沒有公共監控。唯一可能的……是出發的那家酒吧停車場的監控。可是程淨說,那裏的監控已經抹除了。
除非程淨騙了自己。
晏青書咬牙,沒有時間去質問程淨,在法院的通知書下來之前,他獨自驅車趕往機場,要逃亡國外。
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出發,很長一段的路程裏都不見旁人。車子拐向機場高速的時候,後車鏡裏猛然閃過一道光,接着一輛車追了上來。
車身漆黑,像是黑夜所化,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開在晏青書的左側。晏青書瞥了一眼,瞥見了同樣看過來的江川。
他并不是第一次見江川,但此刻那一眼裏江川的模樣卻讓他渾身一震,寒氣從腳底生起。
周正帥氣的一張臉,眼中翻滾着森然的怒意,夜色裏随時會幻化成一只猛獸,将眼前的惡魔一口吞噬。
晏青書猛踩油門往前沖去,扭頭的瞬間卻發現車前玻璃上趴了一個人。那人趴在車頂上,面孔自上而下透過玻璃看向他。四目相對,那人忽然張開手掌,皮質手套上鑲嵌的硬質尖錐劃開了玻璃。
晏青書來不及細想自己曾在米果街見過這人一面,車前玻璃如蛛網碎裂的瞬間,他驚慌失措地猛然轉了一圈方向盤,砰地撞上了高速防護欄。
失去意識的剎那,晏青書聽見了江川森冷的聲音:“該死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