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嘛喜歡我

第80章 080憐憫

080憐憫

程淨離開之後，江川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去學校上課。

程淨什麽都沒有帶走，手機擺放在桌子上，杯子裏的水尚有餘溫，這讓江川最初沒有發現異樣。

他一路跑回來，劫後餘生的心情，坐在兩個人常常一塊兒互相挨着的地毯上喘氣。已經不出汗了，可是胸膛裏還是在亂跳個不停，無法靜下來，半個小時後再也坐不住，江川起身下樓。

頭發發色換成白色的黃毛在門口跟金毛玩，一人一狗玩得眼睛發亮，不知疲倦。他告訴江川，程淨出門散步去了，就沿着以前的那條路，理發店往右，一路穿過米果街，走到購物商業圈。那裏的一樓有一家新華書店，程淨沒別的事的時候經常在裏面轉兩圈才回頭。

江川便往那邊走，一路都是熟悉的景色，但沒有程淨。他在商場裏來來回回無數遍，把程淨曾經逛過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恨不得翻遍所有的書，從哪一頁裏抖出一個跟他玩捉迷藏的程淨。

可他沒有找到程淨。

晚上十點，商場關門。江川一路走回米果街，重新回到空無一人的房間，知道程淨是跟晏青書走了。

他像個傻瓜一樣報了警。

不僅毫無作用，反而得到了民警異樣的眼光。程宇民的兒子沒有出國，沒有上學，而是在S市這樣的地方住着破出租屋，被一個富二代要挾，說出去誰會信呢。為什麽要挾，如何解釋兩個人之間的關系，這一切遠比失蹤案本身更難以闡述明确，稍有不慎就會暴露更多隐秘的事。

江川覺得自己傻逼透了。

小時候不忿奚雲欺負江國棟，江川跳到桌子上去揍人。後來江國棟變得很壞很壞，江川不希望靳敏繼續被連累，所以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讓他們離婚。江星一直都是病着的，江川不敢将從賭場帶回來的錢拿出來，怕那錢上有壞運氣，會害到江星。彼時年紀小，懂的東西不多，只是簡單又熱忱希望自己愛的人都過得很好很快樂。

可他現在，沒能讓程淨也過得很好很快樂。

銀杏樹的葉子落光了的時候，江星終于出院了。那時江川已經在N市待了半個月，連假都沒有請，直接找的宋楊，希望宋楊這邊能有程淨的消息。江星見到他，殷切問的是：“程淨哥哥呢？”

接着才注意到江川沒有神采的眼睛，愣了愣：“你們又吵架了？”

沒有吵架，只是撒了個謊而已……那一刻江川忽然想，程淨會跟晏青書走，是不是因為他在電話裏撒了謊。程淨說過的，不要對他撒謊，撒了謊也不要被拆穿，否則他會報複。

這是程淨的報複手段嗎？

無數過往的細節在這一刻纖毫畢現，江川像迷途的困獸一樣，什麽都無法相信，又覺得什麽都是線索。整個人惶恐難安，仿佛丢失了靈魂。

宋楊根本不知道這件事，動用自己的關系去找晏青書，沒能見到人，卻看到了晏青書上傳到ins上的和程桐見面的照片，配的文字是“弟弟”。任何一個人，看到這樣的照片，得知幾個人目前的關系，都會以為程淨是和晏青書在一起了的。

“沒有，我們沒有分手。”江川很篤定地強調着。

那時他沒有懷疑過自己對程淨的感情，也沒有質疑程淨為什麽喜歡自己。只是這樣的事情傳開了，很多人都認為，江川和晏青書之間，程淨肯定選擇更有錢的那個，這是人之常情。

去他大爺的人之常情！

江川不知道程桐的事，也不知道程淨幫助宋楊渡過難關，但他知道江星接受治療的錢就是程淨出的。

他讨厭別人用這樣的“人之常情”評價程淨，讨厭別人把程淨形容得這麽不堪。他在一夕之間學會了沉默，心中所想的是，程淨會跟晏青書走，是因為晏青書拿他要挾了程淨。晏青書要捏死他們兩個，太容易了。

于是那個寒假，江川開始炒比特幣。

程淨走了之後，他幾乎沒有心思上課。原本教授想讓他跟着自己繼續念研究生，結果江川的消極态度讓教授認為，江川因為項目研究出了一次大風頭，整個人飄起來了。

期末考試他才考了第一門，有史以來的最低分。教授原本不管這些的，直接把他拎到辦公室臭罵了一頓，問他還想不想畢業，想不想要前程。江川的腦子裏只有兩個字，不想。

他還沒有說出來，教授忽然道：“程宇民的兒子怎麽會看上你這種狗東西！”

江川一怔。

他和程淨的關系，眼明的人看得出來，但畢竟沒有正式公開，不知道的還是大多數。但他發愣的原因不是這個，而是教授竟然知道程淨的身份。

教授嘆了口氣：“本來我沒打算要你，是程淨找他以前的私教來我這兒推薦了你。起初我以為你不過是要過來混個學分，沒當真，是你自個兒争氣。”

當初講座上第一次見面，教授的确覺得江川和程淨的知識面比一般的大一新生要廣一些。但他見過太多優秀的人，并沒有當回事。江川自薦的時候，他也只是随口一說，能不能成完全沒有考慮過。

江川發過來的小程序，随便找個沒學過編程的人教上兩天也能弄出來。他最終要了江川，還是因為熟人所托。各個項目組的幺蛾子多得去了，混學分已經不能算個事。只是後來發現江川真的在努力研究這一塊，并且一直不斷進步，他才對江川有了改觀。後來有一次出差開研讨會，碰見了當初拜托的那個人，才知道背地裏還有隐情。

那人似乎都不記得這件事了，想了想才說道：“是程淨吧，程宇民家的那位公子，發郵件拜托我跟你提一提的。程宇民是沒了，可到底有點人情在，再說程淨那孩子太知分寸了，一直蠻喜歡他的。”

教授是知道程宇民的，卻沒再繼續打聽，這事就過去了。

小孩子談戀愛，再怎麽低調都是藏不住的，更何況是教授這樣的人精。他看在眼裏，只是不吭聲，後來也跟程淨認識了，聊起來算是明白那熟人為什麽會有那樣的評價，心中有些可惜。但如今江川這樣子，他多少覺得恨鐵不成鋼：“失個戀分個手而已，你這輩子就在為別人活着嗎，程淨要是死了你還能跟着陪葬？”

“不是……不是分手……”

江川也不知道自己該解釋什麽。但他忽然明白了，無論自己認為是怎樣天大的事，落在別人的眼裏都不值一提。哪怕他曾經被人推在懸崖上，往前，後退，都是死路一條。哪怕程淨一直溫柔和所有人相處，別人對他的評價依舊不能免俗的帶着權貴、拜金、貪官的兒子這些刺眼的标簽。

那一天，面對着教授的破口大罵，他沒有像從前那樣不在意或者試圖辯解，而是沉默聆聽着。出了辦公室，他先去辦理了延考，然後申請創業基金，注冊了一家公司。公司沒有什麽正經業務，就是幫那些除了有錢別的什麽都不懂的炒家弄比特幣，他從中賺取傭金。

賺取傭金的方式，是他這幾年的研究成果，不犯法，但被發現了也容易出事，可是他管不了了。而賺取傭金的方案，是程淨當年考慮游戲代練的時候弄出來的那個。

生活本身就是一場蝴蝶效應。你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刻說什麽話、做什麽事的時候，看到了一只蝴蝶揮動翅膀，又在哪一年哪一天引發海嘯。

沒有那麽多的海嘯，只不過是一場沒有告別的分離，不會吞噬你，但會改變你。

當初玩游戲的時候，沒有人想過晏青書會通過游戲IP找到程淨，程淨更因此成為電競選手，也沒有人想過江川會拿着那份早就被人抛諸腦後的方案去炒比特幣。

整個寒假，江川都沒有離開那間出租屋，夜以繼日地幫別人炒着比特幣。賺取了一筆資金之後，他又去租了一間倉庫，或租或買或者自己設計挖礦機，進一步拓展業務。不僅幫別人炒，自己也炒，從各個渠道入手。

這一行的門檻高，遇到的競争對手不算多，更何況江川腦中空空，除了拼死一搏，沒有任何顧慮。仿佛命中注定似的，他天生就是一個賭徒，不管是地下賭場，還是看不見的數據網絡，抑或這一場人生。

研究生階段，江川的研究方向依舊是虛拟貨幣，同時涉及互金的一些法律研究。他越了解這些，便越自如地運用其中的規則，不僅自己游走在灰色地界，也幫別的企業項目避免觸碰法律的警戒線。教授知道他在冒險，但什麽都沒有說，甚至還提供了幾次幫助。

江川賺到的錢越來越多，一些拿出來給南向軍開飯店，一些做了別的投資。自然少不了給靳敏和江星的，只是靳敏沒有做過生意，江川就幫她做了一份理財，還買了幾套房産。

他并沒有給自己買什麽，甚至依舊住在米果街。那時江星已經上高中了，想要成為美術生的願望越來越強烈。靳敏對這件事的認知難免偏狹，覺得江星的文化課還可以，走藝術的路子是不務正業。靳敏給江川打電話，讓他說服江星，仿佛是無意的，提了一句：“要是程淨在就好了，星子最聽他的話。”

江川難過得捂住嘴巴。

他覺得自己變得有錢，把謝嘉雨的公司弄到手，晏青書就拿捏不了程淨，別人也不會那樣肆意評價程淨。

程淨離開了一年之後，謝嘉雨的那家公司股權出現一些變化，有1%的股份到了程淨的名下。江川有無數個辦法，在不直接觸犯法律的情況下利用另外99%的股份，然後把這個公司變成自己的。可他不知道程淨在哪裏，不知道那1%的股份代表了什麽。他注意着那家公司的每一個舉動，試圖從中發現程淨的痕跡，然而沒有。

他回了西塘口，和江星聊聊。

江川沒有立刻勸江星，只是問：“你學畫這件事，程淨以前是怎麽說的？”

江星看着他：“程淨哥哥的意見，就是你的意見嗎？”

“嗯。”

江星忽然就推了他一把，明顯是生氣了：“就知道你會這個樣子！”

江川莫名其妙：“我怎麽了？”

過去江川還能每個月回家一次，自從程淨離開之後，他基本不再回家，逢年過節也只是回家待一天。他不敢讓自己空下來閑下來，更害怕別人發現他的異樣。不過是身邊少了一個人，有什麽大不了的呢——江川知道別人會這樣說。

而這句話，是多麽可怕。

過去江川不在意別人怎麽說自己，反正別被他聽到跟靳敏或江星有關的壞話就成。可對于程淨，他是格外在意的。

在那一刻，至少截至江星提及往事的那一刻，江川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和程淨之間的感情。因為哪怕程淨不在身邊，他也不能允許任何人評價程淨。他沒有辦法讓別人閉嘴，但可以自己緘默，把最好的程淨留在心裏。

可是江星這樣告訴他：“哥哥，程淨哥哥早就說了你的毛病！你這個人沒有自我，又不能随大流茍活，遲早有一天會喪失了自己的人生！”

江川愣了一下：“這是程淨的原話嗎，他什麽時候跟你說的？”

就是在他們一起去美術館的那天。站在謝嘉雨的作品前，程淨突然對江星說道：“星子，你看出來了吧，我跟你哥哥。”

男生的聲音是一貫的平靜和溫和，“我不太清楚你能不能接受，但江川很在意你，還有你媽媽。如果你們反對的話，江川會很難辦。”

江星問道：“如果媽媽反對的話，你們會分開嗎？”

程淨的眼睛裏有一點漣漪：“你不反對啊。”

“那個……程淨哥哥……你看上我哥什麽呢？”江星撇嘴，“他從小就打架，不學無術，有點小聰明但是完全一文盲，你喜歡他什麽呢？”

程淨失笑：“你不覺得你哥哥很好嗎？”

“好是好啊，至少沒把麻煩往家裏帶過。”江星說道，“可是……我哥哥活得挺混蛋的啊，一點自己的想法都沒有，一點人格魅力都沒有！”

“這樣啊。”程淨明白了，怪不得江星對待江川的态度總是別別扭扭的，他說道：“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自己的人格。”

小孩子在成長階段，都會有一個視為英雄的大人。江國棟并不能成為這樣的英雄，西塘口也沒有這樣的人。江星所能看到的，只有江川。可江川沒有想要成為誰的英雄，他再更早的年紀裏戳穿了英雄的假面，沒有被那種光環迷惑過，心中所想的，都是餐飯衣暖無病憂的人間煙火。

“星子，以後對江川好一點，行嗎，不是以英雄的條件去要求他，而是以家人的身份。”程淨說道，“江川将你們視為生命，但你有了自己的人生，你們的媽媽也有了另外的家庭，江川就是一個人了。那個時候，他會很難過的。”

直到離開美術館的時候，江星才反應過來程淨那句話的意思：“為什麽我哥哥是一個人，你們不是在一起了嗎？”

江星将這些一五一十地講給江川。

那時她還太小，覺得程淨比江川好太多，不明白程淨為什麽會喜歡江川。只是她在之後的生活裏，從江川對待程淨的一些細節上明白了兩個人會在一起的原因。但她越是明白，就越發難過，因為不管兩個人如何相愛，程淨始終認為生命就是孤獨的。

他的內心裏這樣孑落，說出的話卻是：“讓別人等我，太自私了啊。”

那時程淨的計劃還是出國。

江星對江川說道：“程淨哥哥早就打算在出國之後跟你分手。”

“江星你在胡說八道什麽！”江川腦門兒上的青筋直跳，完全不相信這是程淨的原話。

“拉倒吧哥哥！”

江星也吼了起來。她明白程淨為什麽會有分手的打算，但她不想現在說出來。她只知道，她看到了程淨口中的那個江川——身邊的人離開他之後，他難過得仿佛失去了一切。

現在是程淨離開了，未來還有她，還有媽媽……江星把眼淚憋在心裏，大聲地說道：“你們根本不是一個人世界的人！程淨哥哥喜歡你，但你們就是注定分手！程淨哥哥想要的東西，你能給他嗎！”

“我怎麽不能給他了！”

江川現在完全能夠把謝嘉雨的公司弄到手，然而江星卻是嘲諷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錢是從哪兒得來的。你能給程淨哥哥什麽啊，你把程淨哥哥想要的東西弄到手又能怎樣，你自己也搭半條命進去！你是很好，我感謝你！但是哥哥你自己要命了嗎，你想過你自己嗎！程淨哥哥早就知道你會這個樣子了，可他就是離開了你！”

女生的神情還是譏諷的，但眼睛裏已經滿是淚水。她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裏，再也僞裝不下去了，哭着說道：“哥哥你能不能以後只考慮自己，別管我了。”

江川看着女生，看着一直以來自己只想着要保護着的女生……原來當年那個随時會死去的小女孩，真的不需要他了。

那一刻他的意識抽離了身體，檢閱過去二十年的一切。所有曾篤定的，都已分崩離析，面目全非。而他的靈魂，從一片混沌裏蘇醒了過來。聖經裏說，那人獨居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配偶幫助他。

神愛世人，我們應當憐憫自己。

江川看着程淨，聲音啞得厲害：“你真的不要我了嗎……當初跟星子說的是真的嗎……你其實真的沒有想要一直跟我在一起……”

狹小的車內空間，金毛在程淨的懷裏拱來拱去，迎面照過來強烈的閃光燈。江川不甘心地松開程淨，将車開離米果街，在一段僻靜的岔路上停了下來，然後又重新緊緊地抓住男生的手。

他伸的是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清晰可見。程淨瞥了一眼，目光微動，神情卻是平靜的，另一只手拍了拍金毛的腦袋，下令道：“yoyo，到後面坐好。”

金毛蹿到了後座上，程淨想要抽手，反而被江川抓得更緊了。有點疼，他抿唇沒有吭聲，聽到江川說道：“我以前，從來沒有為失去什麽難受過。我覺得能夠擁有，就已經很幸運了，所以我眼裏只看得到自己擁有的。程淨，你讓我很難過。”

程淨看着他。

“這三年裏，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如果我有馮钰那樣的出身，有宋楊那樣的能力，晏青書也不至于拿我來要挾你……所以我想，我能跟晏青書一樣有錢就可以了。”

江川的眼淚掉了下來，“可是你為什麽要跟晏青書在一起呢……為什麽偏偏是晏青書呢……”

PUB裏的畫面再次席卷腦海，程淨的主動讓他連“一切都是晏青書逼的”這種借口都找不到。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燈，程淨的情緒掩藏在黑暗裏。他看向什麽也沒有的前方，心裏面疼得厲害，聲音卻是冷而平淡的：“為什麽不能是晏青書？我爸爸跟聶奕之合作，我跟他合作，一切都是注定的。”

“你們只是合作嗎？”江川心裏面鈍鈍的痛“你爸爸跟聶奕之做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你爸爸把命都搭進去了。那你呢……你也要把命搭進去嗎？”

程淨忽然笑了，暖風熏開白色花朵的笑容，夜色裏仿佛是一種錯覺。他湊到江川的面前，将手探入江川的腰側，覆蓋住那處從未被別人看到過的黑色紋身。

神靈在上，我該怎樣憐憫呢？

我已将眼前人視若我自己。

他的眼睛裏燃燒着熠熠的火，俯身吻住錯愕着的江川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