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077命運
077命運
樓上争吵的聲音傳下來,程淨站在樓梯口。樓上和客廳都有燈光,只他站的地方是朦朦胧胧的暗,越來越暗。
他站了一會兒,江川和南西池似乎沒有打算止戰,于是轉身把食材搬進廚房。他沒有真正做過飯,過去偶爾幫江川打下手,也不過是清洗蔬菜這種活兒,連刀也沒怎麽碰過。南西池拿回來的凍羊肉,程淨不知道是用微波爐解凍還是直接丢進熱水裏。他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放棄,轉而去拿西紅柿。
外面有狗叫聲傳來,程淨的蔬菜快打理完了,江川和南西池也下了樓。南西池叼了根煙,誰也沒看地說了一句家裏沒喝的,然後就直接出門買酒水飲料去了。江川走進廚房,看着程淨把所有能用的碗碟都用上了,笑了笑說道:“讓我來吧,你旁邊看着就好。”
南西池想吃的羊肉火鍋是北疆那邊的特色,江川還真不會做。他一邊比照着網上的制作流程一邊檢查手邊的佐料,試着弄了個紅湯。他知道程淨不吃辣,說道:“咱肉多,不辣不好吃,我另外再給你弄碗清湯吧。”
“不用。”程淨盯着他切肉的動作,“我用熱水涮涮就可以了。”
江川想了想:“還是白湯吧。”
程淨給他端過來一個空盤子:“就紅湯吧。我又吃不了多少,主力是你們兩個。”
江川能吃辣,南西池愛吃辣,兩個人吃火鍋的時候卻沒像以前那樣唠唠叨叨什麽都說,氣氛一度很沉默。一開始江川就說了,這事他來解決。程淨想了想,最終沒有啃聲。
兩個人回去之後,江川依舊沒提,只把靳敏交代的事都辦了。程淨沒什麽事,早早洗漱完在沙發上看書。江川弄完了問他要不要吃宵夜,程淨揉了揉飽飽的肚子,忽然眯了眯眼道:“你哄我睡覺吧。”
江川關了門,二話不說走過去把人抱起來,吭哧吭哧上樓,然後塞進被窩裏。
程淨賣乖只有兩種可能,要麽他喝醉了心情好,要麽他就是存着哄人的心思。晚上的冰啤江川沒允許他碰,這會兒顯然是後者。江川俯身壓着被子,細細掖着被角,說道:“明天我們就要回去,我今天一定要跟池子講清楚。你好好睡,別惦記着。”
“你這是當着我的面兒出軌啊。”
江川笑,還是頭一次見程淨擺出這副胡攪蠻纏的樣子,也不掖被角了,捋着他的劉海露出光潔漂亮的額頭,說道:“那哪兒能啊,你會不開心的。”
“我才不會不開心,我會直接把你踹了。”
“那我更不能了啊。你要踹了我,我得難過成什麽樣兒啊。”
江川親了親程淨的額頭,然後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哄道:“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過去。”
南西池雖然囫囵着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可是江川在意。南向軍沒江國棟那麽十惡不赦,也沒程宇民那麽不能說。小時候沒心沒肺也就算了,可現在看着明顯南西池其實心裏面有很多東西丢不開,江川不想就這麽糊弄過去,不然這兄弟沒法兒做了。
直到回到S市,程淨也沒問江川,到底怎麽樣了。他不清楚南向軍是個什麽樣的人,但他知道江川和南西池的感情很深。兩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能彼此如此看重,已經是很難的緣分了,更何況他也信任江川。
程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南西池不愛看任何新聞,也從來不去關心這些破八卦。那麽,是誰把這件事告訴他的呢?
程淨有些想不明白晏青書的行事風格。
南西池和江川之間,多少有些相依為命。尤其對于南西池,江川算是他唯一的親人了,否則南西池也不會寧可自個兒糾結也要躲着江川不去攤牌。晏青書這麽做,有什麽意義呢?
回來之後,江川又忙了起來。除了上課,他還要對研讨會的內容做總結彙報。程淨沒跟他去J大,只在樓下理發店裏發呆。黃毛要換發色,黑臉就給他換。兩個人試了好幾種顏色,黃毛始終不滿意,把黑臉推開自己研究。程淨在旁邊一邊給金毛順毛一邊繼續考慮晏青書的事。
酒店偷電腦這事發生之前,程淨有過慶幸的想法,晏青書好久沒動靜,可能對他沒興趣了。但現在挖出來南西池,顯然晏青書其實一直有動作,只是程淨不知道而已。這個人,到底想幹嘛呢?
晏青書手上最大的籌碼,是謝嘉雨的公司,但程淨已經放棄了。晏青書計劃從江川這邊下手,所以想通過南西池來挑撥離間?
黃毛研究了半天,最後自己跑出去買冰淇淋。店裏沒有別的客人,黑臉擺弄音響,聲音震天,直接把程淨震得回過神,捂着心髒要出去。
音樂沒關,黑臉也跟着出來了,站在程淨旁邊說道:“你要掌握主動權,逼迫晏青書出牌?”
程淨點了一下頭,沒打算隐瞞:“江川一直有教授這個保護.傘,晏青書拿他沒辦法。但他還有一年多就畢業,現在差不多打算找實習。晏青書要玩他,太方便了。”
“那你自己呢?”
“我?”程淨看着遠處,認真思考着,“原本我打算休息一兩年就重新開始的,完全沒有想到會一直這種狀态……沒有晏青書的話,這種狀态還可以吧,無牽無挂真好,你不也是麽。”
他說得輕松,看向黑臉的目光卻是一種沉靜的凝視:“我在想,晏青書針對我,或許并不僅僅因為馮钰的挑唆。我媽媽的公司為什麽是轉到聶明庭的名下呢?我爸跟聶奕之,他們之間還有什麽交易是我不知道的?”
若說晏青書是公子哥兒的做派,身邊卻是從來都不缺漂亮男人和女人的,更加不可能緊追着一個男人不放,程淨不會被這一點迷惑。晏青書真正追求的,是聶明庭有,而他沒有的東西。
程淨在心裏琢磨了兩天,到底什麽也沒琢磨出來。
那天江川是上午十點的課,他拖拖拉拉出門的時候,黃毛的新發色剛剛染好。程淨牽着金毛下樓,江川的左肩上搭着書包,兩個人擡頭看到黃毛的新造型,江川露出倆酒窩:“喲,白毛。”
黃毛:“這是奶奶灰!”
江川:“哦,奶奶。”
黃毛&程淨:“……”
黃毛扭身往理發店跑,砰地撞上正要出來的黑臉。他也不看黑臉,捂着鼻子扭身又跑向程淨,嗯哼哼的:“程淨我陪你遛狗去。”
黑臉走過來抻着胳膊把他整個人翻過來:“撞哪兒了。”
江川笑着看了兩眼,目光又落到程淨身上:“教授那邊放假,下午我早點回來,你想買什麽跟我說,我路上順便帶着。”
那天真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了,江川回想起來的時候都沒有察覺哪裏有一絲一毫的不對勁。總有人說,人生中要發生什麽轉折的時候,命運會給提示。可是那天,他沒有察覺到任何細節。他和程淨在理發店門口道別,然後往左,趕去J大上第三節 課。程淨一直站在門口,直到看着江川的身影消失在路口,他才轉身,帶着金毛往右邊走。
那天也不過是普通的秋日陽光,銀杏葉落了滿地。快要到校門口的時候,江川看到好多人站在路邊拍照,便也随手拍了一張,剛想要發給程淨又頓住動作,想着最近時間多,可以帶程淨過來看看。
然後他擡頭往前走,經過一輛面包車的時候,面包車的門忽然唰地開了,裏頭竄出兩個人,一人捂住他的嘴,一人扣住他的胳膊,沒有任何停留地往車上塞。江川伸腳去踢人,一腳踢在了車板上,然後脖子被人往後一扭,一個黑袋子套在了頭上。
袋子是布料的,但是江川的脖子一直被人死死卡住,看這架勢就知道是老手。江川蹬了會兒,力氣去了一半,不再白費勁兒了。他忽然有點後悔,剛才沒有把照片發給程淨。
面包車并沒有行駛多久,停下來之後,江川的四肢被緊緊地綁了起來,腦袋上的黑袋子被人拿掉了。面包車停在一個荒僻沒有監控的地方,車裏除了他還有四個人,一個司機,另外三個人都堵在後座上,把他整個人控制得死死的,江川操罵了一聲。
一個人扇了他一巴掌,然後把一個手機貼過來。
江川聽到晏青書的聲音,又操了一聲,晏青書在那頭低聲笑。江川怒火中燒:“你他媽敢動程淨,老子跟你玩命!”
“別呀。”晏青書還在笑,那種捏別人的小命就像玩死貓狗似的笑,“我怎麽會動程淨啊,疼還來不及呢。”
“操!”江川啐了一口,“想幹嘛。”
程淨在吃過午飯之後接到了晏青書的電話。
江川不在的時候,會在出門前提前做好便當,程淨去黃毛那邊用微波爐熱一下就可以了。江川做得多,黃毛也會跟着程淨吃一點兒。這天程淨吃完了,把金毛留在黃毛這兒,自己拿着便當盒回去,洗完了倒扣在廚房的竈臺邊上。
中午懶得出門,他就在房間裏走了幾圈,一邊聽歌一邊舉啞鈴。微微喘氣了之後停下來,正打算換衣服睡午覺,晏青書的電話打過來了。
程淨是不打算接的,正要直接關機,晏青書忽然發過來一條消息:想知道江川在幹什麽嗎?
程淨抿唇看着那一行字,電話再打過來的時候接通了。
晏青書的氣息從那頭傳過來,大約正在喝咖啡,有啜飲的聲音,完全不避嫌似的。程淨不等他開口,說道:“你的最後一張底牌是什麽?”
兩個小時前。
晏青書開了視頻,畫面裏卻不是他,而是封閉的一個貨車車廂,裏頭關着一個人。晏青書的聲音伴随着視頻圖像傳過來:“認出來是誰麽。”
那人佝偻着身子,江川沒看出來是誰,正要罵,鏡頭忽然往前推,快要推到那人跟前了,江川的瞳孔猛然一縮,僵在了那裏。晏青書道:“怎麽樣,我不拿程淨威脅你。你幫我做一件事,我把南向軍的命還給你們兄弟,嗯?”
視頻裏的南向軍老了許多,也不知道這些年在做什麽,一點生氣都沒有。但那張臉沒怎麽變,能夠認出來。江川瞬也不瞬地盯着視頻,一瞬間忘了反應,覺得不可思議又憑空生出一股慶幸。
晏青書道:“看夠了吧,是活的,喘着氣兒呢。”
江川反應過來,掙紮着要去拿手機,被人在胸口上踹了一腳。他操罵了一聲:“視頻證明不了什麽。”
他看了一眼剛才踹自己的男人,說道:“你讓我這邊一個人過去,跟南叔說話,南叔能說出我小名兒,我就信。”
“你小名兒是什麽呀?”
“你管呢!”
晏青書不在意地笑了笑,片刻後車裏一個人的手機響了。那人看了江川一眼,推開門正要出去,江川忽然喊住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口袋,說道:“我手機裏有張剛拍的照片,你發到你手機上,到南叔那邊之後,對着鏡頭給我看一下。”
晏青書聽見了,委屈似的:“都說了是活口。”
那人翻到金黃銀杏葉的照片,傳到了自己的手機上,然後就走了。晏青書也不挂電話,就讓江川看着視頻裏半死不活的南向軍,故意似的:“你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麽過的嗎?沒錢沒身份,連回去找你們的機會都沒有。”
江川死死地盯着視頻,眼眶變得通紅。
那天南西池反複說着他并不在意程宇民的那點破事,但他一直以來所有的不安和恐懼都是因為南向軍死了。小時候并不覺得父親很重要,覺得沒人管着自己真開心。可是真正需要父親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永遠不會有人管了。今後人生的每一步,只能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走,不知對錯,更加不知去往何方。
南向軍沒有死……
那時候他們領回去的……是奚雲的屍體。
江川內心嘶吼了起來。為什麽一直沒發現,那天奚雲穿的是南向軍的外套,屍體的模樣被蓋着,南西池去辨認的其實只是南向軍的衣服!
江川兩眼泛酸、大腦空白地等了一個多小時,最後終于看到從這邊過去的那人出現在了視頻裏。那人沖着鏡頭舉起手機,把那張鋪滿金黃銀杏葉的照片晃了晃,然後走到佝偻着的南向軍的面前,踢了踢南向軍的小腿。
南向軍擡起頭。
聽不見兩個人的對話,片刻後晏青書的聲音傳來:“姓南的說你沒有小名兒啊……哎,他喊你小兔崽子。”
江川閉上眼,一腦袋撞上身後的車壁,咚的一下清醒了許多,說道:“你要我做什麽?”
程淨面無表情地聽着,晏青書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來:“奚雲教出來的徒弟,總不能浪費了是吧。賭場犯法,比特幣可一點都不犯法呢。央行呼籲關閉ICO,可是J大那個項目還在繼續吧。程淨你看,江川命中注定就是幹這一行的,跟奚雲比那是青出于藍啊。”
程淨無意識地曲着手指敲桌子:“他幫你轉移這麽一筆錢,然後呢,你會放過他?”
晏青書:“寶貝兒突然這麽天真,我以為電話不是你在聽呢。”
程淨繼續敲着桌子,一下又一下,很輕。
江川幫晏青書用比特幣洗錢,IP無法被記錄,但項目組的機房監控和電腦操作會留下最确切的證據。
江川不做,那麽南向軍就不會得到自由。
而程淨,如果同意和晏青書交易,江川的洗錢行為将會被中斷。
不同意,要麽江川被學校舉報拘留,要麽南向軍永遠查無此人。
程淨抿唇,晏青書則一副悠然的口氣:“你一直在等的這張牌怎麽樣,很精彩吧,嗯?”
為什麽南向軍會活着?
南向軍和奚雲的關系親密,多少知道當年賭場的一些內.幕。那時南向軍沒有死,但是“校長”怕他走漏風聲,所以一直将人看押着?“校長”不收人命的,那麽,看押南向軍的人,是聶奕之那邊的?
敲擊桌面的動作停下來,五指緊緊捏成了拳頭,程淨忽然知道程宇民和聶奕之的交易是什麽了。他挂斷晏青書的電話,撥通了江川的。
過了很久,江川才接,聲音裏有一絲異樣,他努力裝作很正常的樣子問:“這會兒你不是該睡午覺麽,怎麽打電話過來了。”
程淨的聲音淡淡的:“你呢,在做什麽?”
“我……在實驗樓,教授讓我幫他找個數據。”
“你們今天不是放假麽。”
“是啊,不過教授要用的……”他忽然說不下去了,“我待會兒就回去……銀杏都黃了,鋪了一地特別漂亮,你再睡一會兒,我帶你過來看。”
“好啊。”程淨淡淡應着,然後挂斷了電話。
秋陽高挂的下午,視線裏什麽都鋪了一層金。辦公室裏沒有人,江川拿着鑰匙,靠牆坐在走廊上,頭頂上的天空一片純淨的藍。他覺得自己像站在懸崖邊上,往前走,賭的是自己的命,往後縮,賭的是南向軍的命。他坐在這裏,左右夾擊着的是程淨和南西池,無論怎麽選擇,他都要有一個人對不起。
他不知道,在他做出選擇的時候,程淨也做出了選擇。
那個陽光很好的下午,江川一直沒有等到晏青書把賬戶發過來,反而等到姍姍來遲的值班師兄。他像撿回了一條命似的,倉皇站起來,急匆匆地往外跑,顧不得自己還要上課,一路跑過落滿金黃銀杏葉的街道,跑回米果街。
理發店裏的音樂震耳欲聾,蘇見信撕心裂肺地唱着愛太深斷了魂連命都不要的人,金毛蹲在門口看黃毛吃冰淇淋。江川咚咚咚地跑上樓,落地窗開着,陽光鋪天蓋地,房間裏空無一人。
程淨做出了他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