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055宋楊
055宋楊
往金毛的食碗裏倒滿狗糧,程淨開始整理書架。清查之後留下來的書籍,可以整理成四五箱,程淨打算直接捐贈給圖書館。
窗戶開着,清晨的陽光和風一起竄進來,程淨扭頭看向院子。七月裏花木茂盛,該是生機勃勃的模樣,但不知是因為兩個多月沒有人修整打掃,還是程淨的心境所致,一切看起來那麽蕭條。
他看了一會兒,起身把窗戶關上,埋頭繼續整理書架。
八點多的時候,宋楊過來了。
他帶了尚有餘溫的三明治和牛奶,看到冰箱裏基本沒有什麽食物,問道:“你還會待多久?”
程淨慢慢吞咽着三明治,說道:“看情況,我要把事情都處理完。”
宋楊點點頭,又問:“會做飯嗎?”
程淨便想起了江川,定了定神說道:“會一些快手菜。”
“那好,我先去幫你買些食材回來。”宋楊也不多言,直接轉身出門,程淨都沒來得及阻止。
金毛噠噠地走過來,專注地看着程淨手裏的三明治。程淨吃得艱難,實在是咽不下去了,抿了一口牛奶,将三明治丢給金毛,金毛三兩口就吞得幹幹淨淨。
程淨坐着,靜靜看着金毛舔地板,仿佛很安寧。
但他知道,這段時間裏真正安寧的時刻是在老人家裏的那幾天。從程宇民自缢身亡開始,到得知程宇民就是“校長”,他被沖擊得說不出話來。和江川在火車站分開,回N市的十幾分鐘路程裏,他一直待在廁所裏吐瀉,舌尖苦澀麻木,眼淚不受控制地流着。
出了火車站,他沒事兒人似的神色平靜,去認領程宇民的遺體,有條不紊地辦理着手續。然後接程桐回家,低調處理程宇民的後事,直到昨天讓女人帶着程桐離開。
但事情還沒有全部處理完畢,他必須讓自己依舊保持着冷靜。
宋楊再次進來的時候,程淨已經繼續在整理書籍了。他是按照圖書館的書籍分類在整理的,已經整理完兩箱經濟、藝術類,正在把文學類的一本本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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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楊将食材在冰箱裏放好,走過來幫着一起整理書籍。程淨道:“我都帶不走,你要有想看的可以直接拿去。”
“行。”宋楊整理着,把自己看中的書放在一邊。
他之前幫程宇民處理過很多私人的事情,調查時間也比程淨要久一些,這會兒邊幫忙邊詢問程淨的近況。說到高考的事,程淨一邊取出書頁裏夾着的書簽一邊說道:“馮钰的爸爸沒有對外公開我的分數。”
宋楊的動作頓了一下。
程淨面色不改,繼續說道:“江川他們知道我的成績,但是學校把消息壓下去了。爸爸的事,牽扯不到馮家,至于馮伯伯有沒有做些別的,我不清楚。但分數不對外公開也好,不然會有很大的麻煩。”
宋楊沒有想到程淨已經把利弊分析得如此清楚。
公布成績的時候,程宇民還沒有自缢。如果民衆得知高考狀元竟然是一個貪官的兒子,會産生怎樣毀滅性的輿論是可以想象的。馮局的這個舉動,雖然看起來對程淨不公平,其實是權衡利弊之後最有效的決定。程淨的成績不公開,盡管失去了狀元的光環,卻也保證程淨可以安然地選擇自己想要報考的大學。否則,在輿論的攻讦之下,這個成績極有可能被取消。在這種境地之下,司法的公正、政府的公信力都會被質疑。
馮局的這個決定其實更有利于維護他自己,因此宋楊對程淨帶着偏向性的話不置可否。他問道:“你報了哪所大學?”
程淨淡淡的:“我沒有報。”
宋楊驚疑:“為什麽?”
程淨啞了一下。
程宇民犯下的罪,不會因為他的自缢而得到寬恕,法院依舊會宣布最終結果。程宇民已經死了,一切輿論都會指向他唯一的兒子。如果沒有抑郁症,程淨或許還能撐得下去。但他現在的精神狀況已經極度糟糕,只能放棄一切。
抑郁症的事,宋楊還不知道,這個時候說出來也是添亂。程淨便道:“報名了反而會讓更多人知道,我是貪官的兒子。先過了這一陣再說吧。”
将近正午的時候,兩個人停下來休息。金毛一會兒進這個房間,一會兒進那個房間,好像感知到了不一樣,有些迷茫地轉悠着。程淨取出一張銀.行卡,遞給了宋楊。
宋楊挑眉,似笑非笑:“做什麽?”
“就當是提前給你的結婚禮金。”程淨淡淡的,“我把媽媽的畫室抵出去了,現在能到手的不多。香港那邊還要繼續麻煩你,不要嫌棄,以後我再補上。”
宋楊覺得好笑。他出門一向穿正裝,剛才因為需要半蹲着整理書籍,所以脫掉了西裝。這會兒順手撿起椅子上的西裝,似乎是被程淨過分客氣的舉動氣到想直接走人。
程淨連忙拉住他,說道:“宋楊,我現在拿不出別的東西感謝你。”
宋楊看他:“你爸全部的資産裏面,只有你媽媽留下來的那一千萬是幹淨的,你全部拿去給了程桐。現在又把賣掉畫室的錢給我,你打算做什麽?”
程淨抿唇,淡淡說道:“程桐沒有做錯什麽,我希望他可以不受影響地長大。你被調查,你們律師所的業務也受到了一些影響,需要花錢的地方很多,我想你現在比我更着急用錢。”
宋楊原本還計劃今年結婚的,這一下就耽誤了。
宋楊沉着目光看程淨。男生太冷靜了,無論是思維還是舉止,都透着一種接近冷酷的理智。清楚自己的處境,更明白別人的處境,然後義無反顧。
他在程淨的身上看到了多年前的程宇民,忍不住說道:“當年的臨西三市,是全國知名的貧困地區,幾任領導都無法做出成績。不是當地風水不好,也不是資源貧瘠,而是層層蠹蟲為了私吞掉每年的大筆救濟金而不作為,也不允許別人作為。
“你爸爸當時沒有任何背景,一個人去臨西三市上任,和上上下下近百人對抗,讓臨西三市發展成現在的全國經濟發展示範城市。我佩服你爸爸的手腕和魄力,還沒畢業就跟着他做事。他會有現在這樣的下場,我沒有想到,但我也不至于後悔。”
“我明白。”程淨點點頭,只是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他說道:“宋楊,我不是想跟你撇清關系,跟你生分。這筆錢現在給你,是因為我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根本拿不出多少錢。你要和女朋友解釋,也要應對律師所的困難,花錢的地方太多了。再者,香港那邊……”
“行。”男生的理由太多太充足了,宋楊直接打斷他的繼續,說道:“那你叫我一聲哥。”
冷不防提到這一茬,恍然就想起從前的事,程淨不由失笑。
其實程宇民比宋楊大了二十多歲,可以做爹的年紀了。但兩個人都是B大法律系畢業,宋楊是碩導退休前帶的最後一個學生,而程宇民是碩導的第一個徒弟,論起輩分來兩個人該是師兄弟。程宇民沒那麽拘禮,偶爾說笑間提一提。程淨卻是記性好的,因此第一次見到宋楊的時候,沖着研究生還沒畢業的宋楊喊了一聲“叔叔”,喊得宋楊格外牙疼。
但要讓程淨改口喊“哥哥”,那就是占程宇民的便宜了。宋楊很尴尬,偏偏又覺得被十幾歲的小孩喊叔叔太牙疼了,偶爾就拿這件事來打趣消遣自己。
宋楊總是把自己打扮得西裝革履精英範兒十足,程淨平時直呼其名,偶爾促狹逗弄他,故意“叔叔”“叔叔”地喊,喊得宋楊頭腦發脹,深度懷疑自己其實已經四五十歲了。
宋楊笑道:“怎麽,還是不喊?那我就沒辦法了。”
他穿上西裝,慢悠悠扣上扣子,一臉促狹。程淨笑了兩聲,說道:“哥。”
“啧。”宋楊薅了薅程淨的頭發,接過銀.行卡,笑夠了才正色說道:“等我能出境了,就去香港那邊了解一下情況,你先不要着急。”
謝嘉雨當年沒有立下遺囑,名下所有財物全部由程宇民處理。直至如今,程淨才知道,程宇民早就秘密将謝嘉雨的一切轉到了他這個兒子的名下。只不過關于香港那邊的公司,擁有人卻不是程淨。
程宇民做事缜密,不會愚蠢到看不出合同裏的陷阱。程淨手裏能拿到的相關資料,是檢察院那邊調查清楚沒問題的。但這些材料裏關系到公司股權持有者的那份合同,程淨怎麽也找不到。不知道是根本沒有,還是依舊在檢察院那裏。
謝嘉雨的所有作品,包括那幅遺作,都是屬于公司的。因此無論如何,程淨都想要把公司重新拿回來。
目前最大的問題是,程淨和宋楊都被限制出境,而程宇民的案子讓大部分人都選擇了隔岸觀火,程淨找不到可靠的人去調查香港那邊的情況。
宋楊自己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完,很快便離開了。又只剩下程淨一個人,他關了空調,也不上樓,吃了褪黑素之後直接在客廳的沙發上躺下來午休。
七月盛夏,室內漫起一點燥熱。金毛在程淨的腦袋處嗅了嗅,确認男生的呼吸平穩,便在旁邊趴了下來,下巴擱在交疊的前肢上,偶爾擡着眼皮看向沙發上的程淨。
程淨又夢見了江川。
最後一次在火車站,聽說程宇民是“校長”時一臉錯愕的江川。
他回來之後,很少想起從前的事,腦子裏把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全部梳理得井井有條,餘下的皆是空白,除了那個一臉錯愕的江川。
江國棟被抓,受不了戒毒所裏猶如酷刑的戒毒方式,瘋狂喊叫的時候說漏了賭場的事。賭場案被重新調查,終于查到了程宇民的頭上。他們兩個都是罪有應得,可是死去的奚雲和南向軍……程淨猛然一驚,弓着身子從沙發上坐起來。
金毛迅速擡起頭看他。
額頭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程淨用紙巾擦幹。他這大半天裏只吃了兩小口三明治,饑餓的胃在痛着。程淨按住腹部,起身打開冰箱。他實在吃不下任何固體食物,只拿了一瓶酸奶。
酸奶冰涼,入腹之後疼痛更明顯了。程淨吃了止痛藥,又吃了抗抑郁藥,低頭見金毛一直跟着自己,自言自語地哦了一聲:“忘了你還餓着了。”
将狗糧倒進碗裏的時候,程淨半蹲着身子,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狗糧全部撒在了地板上,金毛不去吃,汪汪汪地沖着程淨叫了起來。程淨直接跪到了地上,雙手軟綿綿地撐着地板,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金毛嗅他的眼淚,嗚嗚低喚着。程淨勉強翻身靠着牆壁坐下來,模糊地看着金毛,呢喃:“對不起啊yoyo,弄髒了你的食物。”
這幾天家裏沒有人打掃,雖然不亂也不髒,但已經不适合赤腳走路了。金毛嗚嗚叫着,湊過來舔程淨臉上的眼淚,眼淚嘩啦一下流得更兇猛了。
老半天情緒終于平緩了一些,程淨掙紮着起身,伸手撿起撒在地板上的狗糧。金毛的身子擋住他,大口大口吞食着地上的狗糧。程淨的動作頓了頓,擡頭揉着金毛的腦袋,說道:“好孩子,我愛你。”
依舊使不上力,整個下午程淨只能坐在沙發上。他服用了維生素和蛋□□,天色近暗時終于好轉了許多,有了點精力。
“出門走走吧。”程淨想,起身換了衣服往外走。金毛噠噠跟過來,跟着他在院子裏走了一圈。程淨拉開院門,看着長而寬闊的道路,忽然便沒辦法挪動一步。
門也不關,他轉身返回。金毛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程淨的背影,扭頭跟上。
“yoyo,我需要吃一點東西。”程淨洗米煮飯。江川說過的,煮出軟硬适中的米飯,水只需要比米高出半厘米至七毫米。
打開冰箱,從裏面翻出一團包菜和一罐牛肉醬。江川說過的,幹鍋包菜也可以做成快手菜。沒有五花肉可以直接用各種肉醬代替,還能省略掉辣椒。他撕了半顆包菜,沒有切姜片和蔥。
早就知道自己會是一個人,程淨已在清醒的時候将家裏所有的刀具收了起來。他旋轉牆壁上的燃氣閥門,點火,心中默念着江川曾經教的做菜順序,将牛肉醬、手撕包菜一一放進油鍋內。
金毛在旁邊看着,偶爾嗚嗚低吼,格外擔心似的刨動着前肢。
包菜葉邊緣翻炒出深金黃色,香氣漫開,程淨關了竈火。他像一個不知禮的熊孩子一樣,伸手拈起一塊包菜送進嘴裏,皺眉:“水水的,味道不太對。”
明明就是按照江川說的步驟做的,可是做出來的卻是難以下咽的劣質品。程淨瞬間食欲全無,正打算倒掉,又頓住動作。
“我需要吃東西。”他提醒自己,将這一鍋劣質品裝盤。
程淨端起盤子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回頭喊金毛:“yoyo,給你吃生肉排骨吧,過幾天帶你去刷牙做美容。”
往餐廳的地方有一級臺階,程淨不及低頭,腳下踏空,手裏的盤子啪嗒掉到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湯汁四濺。
程淨無奈地靠着牆壁,慢慢往下滑着坐到臺階上,自言自語:“看來只能吃牛肉醬拌飯了。”
金毛走過來,幾乎貼着臉地看他,忽然扭頭看向玄關處,似是聽到了什麽。程淨毫無察覺,伸手撿盤子的碎片,呢喃:“yoyo你走開一點,不要踩到。”
金毛噠噠地往玄關處走去,程淨慢慢撿着碎片,目光忽然凝在了碎片上粗粒尖銳的凸起上。
“不要。”
靈魂一分為二,一個着魔似的将碎片的凸起緩緩貼向手腕,另一個撕心裂肺地阻止。
鮮紅的一點血自手腕上冒了出來。
門外傳來咔噠聲響,金毛嗚嗚吼叫,江川風似的竄進來,目光凝向程淨的動作,瞬間撲過去将人提了起來:“程淨你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