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050回來
050回來
程淨的手機在當天晚上就徹底關機了。漸漸有各種消息傳出來,都和程宇民有關。江川只和程宇民有過一次照面,雖說氣場強大到讓他哆嗦,但其實人看起來還是很和氣的,他怎麽也無法相信那些傳言。
他知道程宇民和程淨的關系不太好,但這是程淨的父親,唯一的親人。
然而兩天後,官方新聞正式出來了,程宇民因為涉及違紀正在接受組織的調查。一切再也無法掩飾了。
那天江川和南西池在物流園。一大早他剛剛送貨回來,整個人有些乏,但就是沒辦法休息,很擔心程淨。有個大叔躺在門開着的叉車上,随身一個收音機在聽早間新聞。江川和南西池坐在旁邊的石墩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忽然聽到了收音機裏傳來程宇民的名字。
南西池沒反應,江川愣了一下,猛然坐直了身體,目光定定地看着叉車。收音機開得嘹亮,然而那個猶如機械的聲音已經念起了“……堅決反對腐敗、以零容忍态度懲治腐敗的堅定決心……”
江川掏手機輸入程宇民的名字搜索,竟然是“根據相關法律法規,部分搜索結果不予顯示”。
南西池終于反應過來了:“真的出事了?”
他有點吃驚:“橋口那幫人整天談論這些東西,你要不要去打聽一下。”
“不去。”江川毫不遲疑,“要讓所有人知道這個貪官是程淨他爸?”
但認識程淨的人裏面,至少一半的人都知道程淨的爸爸是誰。不論江川怎麽緘默,也擋不住流言的快速擴散。
原本他待的幾個群裏,大家每天聊的都是吃喝玩樂,這幾天都在讨論程淨。人數比較多的大群裏,甚至還有程淨的號在裏面,但有些人似乎沒有意識到,肆無忌憚地談論着。
他們慣常的,以一種馬後炮的方式說着難聽的話。程淨以前花錢大手大腳就已見端倪,為了走低調路線還差點讓電視臺弄出播送事故,此類種種,彰顯今日之果。江川眼中冒火,忍無可忍,直接破口大罵。
他這一年特別安分,名字只出現在光榮榜上,但狠戾的形象早就深入人心,磨滅不了。罵着罵着就有要上門揍人的意思了,群主終于忍不住出聲,發了一排滴汗的表情:“別讨論這些啊,不然我就把群解散了。”
有幾個女生也站出來調和:“你們平時有什麽事,程淨能幫的都幫了,也沒要你們千恩萬謝。這事別說跟程淨沒關系,他爸爸也只是正在接受調查而已。最後如果什麽事都沒有,你們要怎麽把今天的話吞回去?”
以前學校裏鬧出什麽事,貼吧裏的相關帖子都是管理員接到通知之後才删除的。這次牽扯到程淨的帖子,管理員都自發地默默扔進了回收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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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孩子心懷真誠,在結果沒有出來之前抱有最樂觀的期待,覺得一切應該只是誤會。江川也希望如此,然而他清醒且殘酷地知道,以目前的動向來看,調查程宇民是早就預謀好的,不然不會連高考這樣的日子都不先回避一下。
一個星期後,江川終于接到了來自程淨的電話。
電話裏男生的聲音還是那麽平靜,幾乎可以想象他面無表情的冷靜模樣。他說:“江川,我在景區這邊,石榴花開得真好看。”
江川跑到景區,石榴花比別處都要豔麗許多,葉子上綴滿陽光。程淨說不清自己的位置,只看到一排排縱向的房屋,大門朝南。江川辨別着方向,忽然覺得不對勁:“你能看到人家大門?你是在……屋頂上嗎?”
他挑了個無人的窄巷,跳起來攀上屋檐,腳下用力一蹬,直接上了屋頂。朝南一面是景區大街,他在北面背陰那一側走着,老遠看見了孤獨坐着的程淨。男生一條腿伸直,另一條曲着,六月漸熱的天氣裏穿了一身黑,只緊閉的領口上鑲了一圈亮綠色,趁得露出來的皮膚格外潔白。聽到瓦片碰撞的腳步聲,他擡起頭看過來,旁邊放着背包,目光沉沉,不辨悲喜。
江川走過去,蹲在他的面前,一時之間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程淨的雙手搭上他的肩膀,他便順勢将男生抱在懷裏。
“沒事了是嗎?”江川問。
老半天程淨搖了搖頭,衣服摩挲的聲音刮着江川的耳朵,整顆心便提了起來。兩個人對視,程淨說道:“我名下有五棟別墅,都在美國。”
江川:“……”
江川的內心極為震動。雖然他沒有天真地以為程宇民沒事,但聽到程淨這麽說,依舊忍不住要吃驚。程淨毫無保留,将自己被調查的內容全部說了出來,末了道:“爸爸一直很忙,也沒有買禮物送給我的閑情逸致。我花的錢,基本都是媽媽的。媽媽以前為了避嫌,公司開在了香港。但她辭世的時候沒有和爸爸離婚,她留下來的資産也正在被清查……目前沒有結果出來。”
他始終是那副不辨悲喜的平靜模樣,說着:“我對這一切毫不知情,審問也問不出太多東西,再加上有抑郁症,他們放我出來了。不過短時間內不能出鏡,需要保持随叫随到。家裏沒什麽人了,我能想到見的人,只有你,江川。”
這幾天他過得格外不好,與所有人斷絕了聯系,更要命的是即便身上帶了藥,夜裏也依舊無法控制地崩潰,連用香煙稍微麻痹一下自己的可能都沒了。終于出來,沒有多少随身物品,手機只剩下不到10%的電量。
江川忍不住刮了一下他的臉,勉強擠出臉上的酒窩,說道:“沒事沒事,跟我回家吧,你還有個家呢。”
他要拉男生起來,卻沒有拉得動。程淨依舊坐在那裏,手臂被他擡着,沒什麽表情地說道:“江川,我不想見任何人。”
他并沒有去看網上的言論,只是出事之後的逃避是人性本能。此時此刻,他唯一覺得心安的是待在江川身邊。
江川沒有繼續堅持,說道:“那你等我一會兒。”
他走到南面的屋檐,沖着下面的街道上眼熟的人喊道:“給我個笤帚。”
他用笤帚将屋頂打掃幹淨了,然後和程淨一起躺了下來。六月天熱,天空沒有一絲白雲,兩個人只用手臂擋着眼睛,偶爾喊一聲對方的名字,得一句“嗯”之後再無下文。
兩個人一直從早上躺到下午,陽光變成了摻着金的玫瑰色。江川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他斜躺着看程淨,說道:“帶你找個遠點的酒店,吃點東西就住下來。”
程淨一動不動。
江川摸他的臉,白白軟軟的,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熱。
程淨自臂彎下方睜開眼:“我不想去。”
他不想去任何地方,也不想見任何人。他只想待在江川身邊,但他知道江川不能為他放棄一切。他說道:“我不餓,你先去吃飯吧……你能來我已經很高興了。”
“程淨,”江川把男生拉起來,“我是你什麽人?”
程淨看着他。
江川惡狠狠的:“你爸的事我沒有辦法,換誰都沒有辦法。可是你,程淨你的事,我至少要管管吧。”
程淨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不知道是躺久了頭暈,還是傍晚天空的色彩濃烈到失真,程淨覺得此刻的江川随時會消失不見。他伸手抓住江川的手,老半天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宋楊也在被調查……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有事……”
“我們什麽也沒做,怎麽可能會有事?”江川看着男生平靜得讓他心疼的眼睛,“程淨我不會再丢下你了,你也相信我好不好?”
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變得格外溫柔,握着男生的手一邊又一邊問着好不好,問得程淨的心裏湧出一股甜蜜的惆悵。程淨知道程宇民自此要陷入民衆的口水讨伐當中去,他這個做兒子的也不會幸免于難。只是他難免要投向某處,沒有風浪,也不在意是非對錯。
他們在屋頂上走了一陣,腳下是車水馬龍,人聲嘈雜。程淨不說話,顯得江川格外絮叨:“你不跟我回家,不吃東西不找地方住,那你到底想什麽呢?今晚就要投奔丐幫麽,我要不要先去幫你找根打狗棒防身啊。”
“不如去南西池那裏吧,他那兒平時也沒什麽人過去。”江川回頭看男生,目光掃過遠處的巷子。巷子狹小,旁邊小小一個庭院,一個老人正在收拾雜物,站在那兒朝他們看。
江川無所謂地伸手擺了擺,那老人忽然沖他們招手。
江川:“……”
程淨看過去,說道:“那不是之前元宵節賣花燈的那個老爺爺麽?”
老人一個人住,兩個人摸過去的時候,院子已經收拾幹淨了,老人正在做晚飯。天色蒙蒙暗,老人卻沒有開燈,眯眼往熱鍋裏倒油,兩滴便夠了。
江川在牆壁上一陣摸,沒摸到開關,倒是老人走到他的面前,啪地亮了燈——細細的一根繩子就挂在江川的耳側,老人伸手過來的時候,他還以為要挨揍呢。
江川:“您找我們什麽事啊?”
老人把竈臺熄了火,進正屋拎出來一個網兜,走到江川面前笑眯眯的:“別人送的幾個菠蘿,我吃不動,給你們。”
比拳頭還小的鳳梨,特別甜,市價比一般的菠蘿貴。江川啧了一聲,看了程淨一眼對老人說道:“誰送您的啊,也不切好了。”
老人笑眯眯地去做飯,說道:“不礙事,給你們小朋友吃。”
江川回頭看了老人的屋子一眼,忽然想到了什麽,說道:“我讓我朋友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找個水果店削一下,給您弄杯鳳梨果汁。”
他也不等老人再說什麽,在程淨的掌心捏了一下,邁着大步就出去了。程淨在廚房裏看老人做飯,清炒白菜、油煎老豆腐,素得像是齋飯。
江川很快就回來了,看見齋飯又忍不住多嘴:“您吃得也太淡了吧,老人家多吃點肉,骨頭才不會疼。”
五個小鳳梨,他把三個榨成了汁,另外兩個切成片裝在塑料盒裏,就擱在了老人的飯桌旁邊。老人也不說什麽,笑眯眯地去拿來兩個白瓷碗,将鳳梨汁倒在了裏面,自己也不喝,只管招呼兩個小朋友。
江川也不跟他犟,端起碗喝了一口,說道:“爺爺您這兒還有什麽吃的啊,我能不能做點飯給我這位朋友啊,我們一天都沒吃呢。”
院子不大,卻分成了兩塊,一邊澆了水泥一邊是菜地。老人家指了指菜地,江川過去摘了幾個番茄,在廚房弄了兩碗番茄雞蛋蓋澆飯。
雞蛋在油裏面過了一下,瞬間香氣四溢。江川喊老人也吃一點,老人只笑眯眯地沖他點點頭,将自己的白菜老豆腐吃得幹幹淨淨。
程淨還沒吃完,江川呼啦幾口就吃完了,捏了兩片鳳梨啃着,眼睛打轉地對老人說道:“爺爺,您晚上一個人悶不悶啊?”
老人笑眯眯的:“去戲臺聽兩首小曲兒,回來就睡覺。”
江川繼續:“爺爺,今兒晚上我朋友陪您行不行啊?”
老人笑眯眯看他。
江川不管了:“那個,我朋友吧,今天沒地方住,就讓他在您這兒待一晚上成不,我給您按酒店的價格算。”
過來那會兒程淨說了幾句話,之後一直悶聲不吭。老人看着他,笑眯眯的,沒有探究也沒有好奇,點點頭說道:“小朋友我記得,字寫得很好看吶。”
程淨就這樣住在了老人家。
晚上江川回去,想了想,避開江星對靳敏說道:“媽,程淨過來了。”
程淨的來頭,整條街的人都知道。現在程宇民出了事,程淨還是出了考場就被帶走的,各種各樣的謠言都飛到靳敏這兒來了,靳敏愣是一聲不吭。
此刻她道:“程淨在哪兒?”
江川道:“他不想見人,正巧認識景區那邊的一個老爺爺,他就住那兒了。”
江川把老人的模樣形容了一遍,靳敏哦了一聲,是認識的。她想了想,又道:“老人家味道不幹淨,程淨在那兒能住好麽?”
“我不知道。”江川看着靳敏,“我抱床被子過去吧,程淨那樣子我也擔心。”
等到江星睡下了,靳敏果真收拾了一床新被子,讓江川抱過去。走遠了,江川回頭看着家裏的燈火,想着:“媽,希望有一天您也能接受我們……那樣程淨也有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