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24情深
024情深
西塘口景區內的客流量是非常小的,尤其六月淡季,連一貫閑散愛瞎逛的大學生也在老老實實準備期末考,不會往這些地方來。江川趕到飯店的時候,靳敏和另外兩個中年女人正在店門口樹蔭底下剝雞頭米。江星戴着帽子坐在另一棵樹的下面,面前支着畫板。行人寥寥,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惬意,是江南小鎮夏日裏最常見的畫面。
江川喊了一聲媽,朝着飯店裏頭看了一眼。才下午四點多,沒有客人,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趴在桌子上寫暑假作業。飯店裏的電視機基本從早開到晚,這會兒也沒人盯着看,自顧嗡嗡嗡地播放着裹腳布似的連續劇。
靳敏擡起頭:“今天放學這麽早?程淨呢?”
胸口猛然一窒,江川避開靳敏的眼睛,随意地掃向遠處,說道:“學校開會,開完會之後正式放假,我無聊就提前回來了。”
靳敏瞪眼:“又逃課。”
江川嘻嘻笑:“這哪是逃課啊,開個會又跟我沒關系,充人頭數而已。”
他實在是心虛,不敢把事情告訴靳敏,又怕靳敏問個不停,在路邊上來來回回走了幾圈,最後心一橫,蹬進屋裏,拿着遙控器換臺。調到本地教育臺的時候,江川的心髒猛地就跳了一下。正在播的是全市中小學生暑假作業調研節目,還沒到程淨的專訪。
江川在寫作業小朋友的旁邊坐下,捏着人家肉呼呼的胳膊說道:“你看動畫片麽?”
“看!”小孩很警覺地看了他一眼,“這是我家的電視。”
老板娘家的兒子啊,江川拽着遙控器不放,說道:“那你看哪個臺的動畫片兒?”
“就這個臺!”小孩指着電視,“我要做完這一頁,不然就不能看。”
“那真是太好了。”江川開始不要臉地幹壞事。他掏出自己的手機,說道:“手機很好玩你知道的吧,咱倆換換,給你玩手機,我看電視。”
小孩偷偷看了一眼店外,接着兩眼放光地看着江川,伸手就要拿手機,江川把手機舉起來。
“來,咱哥倆商量一下,你繼續做作業,做到五點,讓我看半個小時的電視,你玩手機。到五點半了,你要想繼續玩手機就繼續玩,要想看動畫片我就把電視讓給你,成不?”
小孩掰着手指頭反應了一下,重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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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川換到體育頻道看重播的籃球賽,遙控器揣進屁股兜裏。他聽不見解說的每一句話,視線也是沒有焦點的,心裏壓着的難過慢慢浮了上來,他的靈魂仿佛快要溺斃。
有那麽一些天生或者後天顯貴的人,昭彰自己身份的愛好之一就是做慈善。他們不遺餘力地在鏡頭裏展現善良的那一面,恨不得告訴全世界我錢多人好還心善,完美得像神,快來崇拜我吧快來跪舔我吧我怎麽樣都比你們優秀。
他沒有想到程淨也是這種人。
下午分別的時候,程淨的表情還是冷靜的,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顯得冷靜……或者說,冷漠。江川想不明白,程淨怎麽可以一直都是那樣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侵犯了別人的隐私和尊嚴嗎?
還有,欺騙了他的信任。
就這麽腦袋放空內心煎熬地混到了五點半,店裏忽然來了一位客人說要預訂一桌飯菜。靳敏跟着走了進來,在前臺記下客人的信息和點的套餐。等客人走了,她看了江川一眼,說道:“川子,你怎麽了?”
江川:“……我餓了。”
靳敏不理他,“自己去廚房弄點吃的。”
程淨一直沒有打電話過來,江川也不知道那個專訪有沒有播出。正要用遙控器把手機換回來,小孩抓着手機不放:“我不看動畫片兒了,電視就給你吧。”
江川:“……”
江川本來想看看Q群裏有沒有人讨論程淨的專訪,見小孩沉迷游戲也就懶得糾結了,能當多久的鴕鳥就當着吧,站起來跨步進了廚房。
他是真有點餓了,下午跟岳勁松的那翻折騰就挺耗勁兒的。這會兒廚師也差不多要回來上班了,江川打了三只雞蛋,弄了點玉米粒、火腿丁和豌豆,炒了兩碗蛋炒飯,喊江星一塊兒吃,吃完了回家。
以往江川和程淨跟連體嬰兒似的,在家吃飯是非要等到程淨上桌,江星聽到喊聲就覺得不對勁,走進來皺眉說道:“哥,你跟程淨哥哥吵架了?”
江川從前臺抽了兩雙一次性的木筷,避開江星的目光說道:“你哥君子動手不動口,從來就沒有跟人吵架這種說法。”
江星翻了個白眼。
兩個人就坐在正對着電視劇的桌子前,玩手機的小孩默默盯着江川的碗,說道:“我也想吃。”
江川扭頭拿了個小碗,給小孩撥了一些。小孩蹭地拿過來一碟鹵雞爪,江川夾起一只說道:“兄弟,有前途。”
江星以為吃完了就回家,收拾好了畫板卻發現江川跟小孩依舊坐在原位,大頭抵着小頭在一塊兒玩游戲。她将畫板放到前臺,跑出去跟靳敏講話。
雞頭米剝好,差不多該準備營業了,只是這會兒并沒有多少客人,靳敏走過來說道:“川子,你是不是沒有考好啊?這個沒有關系的,本來高二的課程你就沒學多少,兩個月就要考那麽高的分數的确為難你了。當初程淨那麽說,也只是預設一個高一點的目标,這樣才有動力嘛。你也不要有負擔,沒考好就覺得對不起程淨。”
江川:“……”
最後一句話堵得江川差點一口氣上不來。他實在不想辯解,幹脆以默認的态度讓靳敏真的以為他今天不對勁是因為沒考好。
整個晚上,江川一直把遙控器揣在屁股兜裏。電視上放着喜聞樂見的撕逼婆媳劇,誰要想換臺,他假裝沒聽見。江川知道自己這樣是在自欺欺人,所做都格外徒勞。但他不能去電視臺阻止那個專訪的播出,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靳敏知道的時間。
江川靠在角落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小孩搶手機玩。小孩嫌棄他,江川喊道:“媽,你手機呢?”靳敏無奈地把手機遞過來,江川攥在手裏。以防萬一,專訪真的播出了,然後有人想告訴靳敏……
原來過去的一切都算不得什麽艱難,坐以待斃才是真正的困境。如果靳敏再次陷入過去的災難裏,這幾乎就是個三敗俱傷的結局。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的鴕鳥行為是在挽救。只要靳敏不被傷害到,他跟程淨之間就還有轉機。
直到第二天下午,江川才确定專訪沒有播出。有人在群裏問,奇怪校長那天說得那麽肯定,怎麽最後沒有播出,是不是搞錯了時間。
江川趴在客廳的桌子上,電視機播着教育臺,他低頭看了一會兒地面,默默長籲了一口氣,宛如刑滿釋放。
他不知道程淨是怎麽做到的,但程淨竟然真的做到了……仿佛是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和程淨真的是兩個世界裏的人。在自己只能坐以待斃的時候,程淨卻能翻轉幾乎既定的局面。
然而從昨天分開之後,程淨就失蹤了。當時江川什麽也沒帶就離開了學校,留在學校裏的東西還是別的同學帶回來放在外面整理臺上的。至于程淨,當時沒有返回大禮堂,直接消失了。
群裏還在聊天,有些消息靈通的同學開始爆料,說校長和電視臺想拿這個讨好程淨他爸。另一個同學跳出來反駁,說這件事就是程淨他爸要求的,程淨因為這個能夠評上省級三好生,高考加分。
爆料者信誓旦旦,說附中好幾個人評上了,程淨不在那邊念書了所以他爸才這麽做的。別看Z城毗鄰N市,其實各方面都差了一大截。N市有全國知名的附中,Z城連全省高考狀元都沒幾個。好不容易來了個全方面都優秀的程淨,不論是西塘口一中還是電視臺都樂意去錦上添花的。
話題漸漸轉移,不知道誰@了江川,說道:“沒想到程淨跟你家關系那麽近,快說你打算讓程淨怎麽感謝你。”
另外有人插嘴:“笑死了難道不是江川一家感謝程淨麽。”
江川皺眉,嫌惡地将手機丢到一邊。
此後多年,江川有過幾次審視他和程淨的關系。明明是兩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身份、見識、興趣愛好都有着巨大的差別,竟然能夠走到一起,不知是命運的反複無常,還是緣分的冥冥注定。
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就是現在。江川想不到答案,又不想再一個人待在家裏,于是直接去物流園找南西池。
他沒有把自己和程淨的矛盾告訴南西池。但人在失意的時候,一切都寫在臉上的。見面沒多久,南西池就問道:“你怎麽了,看起來這麽喪,跟程淨吵架了?”
南西池說得随意,江川卻覺得胸口霍然一疼。
他算是明白了人在某些時候,處境真的矛盾至極。他此刻無法釋懷程淨和程淨爸爸當他一家只是獲取榮譽的扶貧對象,但又沒辦法這樣直接說出口,讓程淨在別人的眼裏變得面目可憎。
江川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沒有辦法原諒程淨,卻更加不願意別人譴責程淨。
江川這麽一猶豫,南西池只當是默認,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倆鬧什麽矛盾了,你打游戲程淨掐着時間管你?”
“不是,你別八卦了。”江川爬上副駕駛,用行動表示自己真的不想聊這個話題。
這是江川第一次出車。
晚上出發,淩晨三四點就能回來。靳敏那邊,江川懶得想借口,就說去網吧包夜打游戲了。他知道熬夜這件事會讓靳敏擔心,但靳敏也不會彪悍到去網吧把他揪回來,最多告誡他少熬夜多休息。江川把靳敏的脾氣摸得透透的,隔三差五哄一下就好。
卸貨的時候,南西池把這條線跟江川簡單介紹了一下。
重卡大多走長途,南西池之所以沒有放棄這邊的短途,主要因為兩邊老板是他的老顧客。幹這一行,不挂公司,靠的就是信譽。南西池剛出來幹的時候,走的就是這兩位老板的線,之後活兒漸漸多起來,有一些就是兩位老板介紹的。
卸完貨,老板請兩個人和卸貨的夥計在附近小攤點吃夜宵。南西池拍着江川,對老板說道:“這是我弟,跟我剛出來幹的時候一樣大。家裏着急用錢,就先跟我幹着。以後我要讓他一個人來,老板幫我照顧着點啊。”
江川現在看起來就很喪,臉上和胳膊上的傷給人一種他的确剛剛經歷過糟糕事情的感覺。老板說了句“小孩真不容易”,接着對南西池說道:“池子也快22了吧,該談個女朋友了。”
南西池被啤酒嗆了一口。
老板的年紀比他倆大了差不多兩輪,自然而然就是長輩态度。南西池也像大多數回避這個話題的晚輩一樣說道:“還早着呢,我現在的興趣就是開車,多存點錢再說吧。”
江川以前很會挑氣氛,今天卻只默默聽着不插話,冷不防就出神想到了程淨。好在回去的時候他開車,程淨的影子算是暫時從腦海裏淡去了。
車子在物流園的停車區停好之後,南西池打了個哈欠,無奈地看了江川一眼,說道:“你跟程淨到底吵什麽了?”
“沒什麽。”
南西池看着窗外密不透風的暗沉天光,笑道:“你十歲的時候被人綁在賭桌上,刀把褲子劃破了,人威脅割那玩意兒問你怎麽出老千的,你都沒有現在這麽喪。不想說至少看起來要真的沒事啊,寶貝兒。”
南西池平時半死不活沒心沒肺,而且對兩個人過去的事閉口不談,突然這麽說江川反而愣了一下,慢騰騰解開安全帶下車,縮着肩膀站在路邊,說道:“池子,我有點沖動了,跟程淨出了些問題……他現在也沒回西塘口,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第一次處在這樣的境地裏,難過得要死,卻又有一些的舍不得。耍不了狠,更不能跟程淨打一架。南西池鎖了車門,揉了揉江川的腦袋,笑道:“沒想到啊,我弟可夠深情心軟的。”
江川翻了個白眼。
程淨整整消失了一個星期。
确定專訪真的沒有播出之後,江川終于不用擔心靳敏,整顆心裏卻裝滿了程淨。只是程淨去了哪兒,還會回來嗎,兩個這樣不同的人真的還能繼續在一起嗎?他這個全是想着賺錢的腦袋,頭一次考慮這些瑣碎而沒有明确結果的事情,猶如身陷一團亂麻裏,面上還要假裝淡定。
那天靳敏輪休,蔣莉送過來一箱六只黃囊西瓜,當場就切了一個。江星啃了一口,說:“要不要留一個給程淨哥哥啊?”
靳敏說道:“留的。”
江川如同一個局外人,問道:“你們知道程淨什麽時候回來?”
等到蔣莉走了,靳敏才說道:“程淨好久沒回過去了,他跟他爸爸不對付,應該不會待太久……不過這次好像待了挺久的,可能家裏有事吧。”
江星在旁邊補充:“程淨爸爸以前來過咱們家的。”
江川腦袋一陣發懵,知道應該是自己出來之前的事,可他還是覺得有點難以接受:“他爸來幹嘛?”
靳敏說道:“程淨剛來那天,跟我認識了,後來就跟我們家走得比較近。之後沒幾天,他爸就過來了,避開了程淨,跟我交代了一些事,拜托我幫忙照顧一下程淨。其實程淨那孩子身體有些毛病,他爸爸說不能讓他一個人住。可是我們家又沒男人,只能白天留程淨在家裏。”
事情永遠都不會簡單到一筆直線就能畫完。靳敏最初照顧程淨,是因為她剛剛送自己的兒子進去了,無所寄托的時候正巧遇見了獨自一人來到西塘口的程淨。她一直閉口不談程宇民來過的事實,既不想讓自己的這份寄托變質,也有不願去幹涉別人家庭的想法。
江川還在消化着信息量,“程淨有什麽毛病……他倒是經常失眠……”
靳敏說道:“不是什麽嚴重的病吧,他爸沒具體說,程淨一直吃藥呢,我留意過。”
江川覺得不對勁,卻沒有繼續問下去。普通人容易忽略很多看起來并不起眼的疾病,然而等到醫生通知病危的時候,為時已晚。程宇民沒有點名程淨患的是什麽病,卻親自拜托靳敏幫忙照顧程淨,顯然不會是什麽小毛病,而是出于別的考慮不去公開。
“川子,我知道你跟程淨鬧矛盾了,如果不想大人插手就自己好好解決。”靳敏說道,“程淨脾氣好,你就從小到大欺負人家!”
“我……”天降一只鍋,江川哭笑不得,“怎麽就變成我從小到大欺負他了,我跟他認識才兩個月好不好!”
“你小時候騙他樹上挂的小燈籠是石榴花,騙得人程淨爬到屋頂上去摘,完了你自個兒跑了,程淨一個人蹲到天亮。你自個兒不記得了,我們都記着呢!”
“……”
江川啞口無言。這猴年馬月的陳芝麻爛谷子小事,他那灌風的腦袋是記不住的。可這會兒,他忽然就想到了謝嘉雨自殺前留下的那幅畫。
畫裏是西塘口的元宵節花燈會。年幼的程淨坐在屋頂上,腳下青灰色的瓦片,綻放着大團大團如同小燈籠的石榴花。原來謝嘉雨畫的,是程淨念念不忘的美好虛妄。
可這明明也是一場騙局。
作者有話要說:
爆肝了……
基本我一章的字數等于別人的一章半了……
PS:
這不算什麽竹馬竹馬的戲碼。主要是我覺得,竹馬竹馬帶着特別厚的記憶濾鏡。因為小孩之間的互相喜歡,并不是愛情。只有等到情窦初開了,才能分辨這些“喜歡”之間的區別。如果兩個人長大之後成為戀人,回憶小時候一起玩的畫面,那記憶濾鏡是相當甜蜜的吧。
程淨為什麽會單單執着當年的那個謊言,後面馬上就解釋~
嗯,下一章見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