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生日
005生日
江川在家安穩地待了幾天。
這幾天其實并不平靜。西塘口的街坊雖然一致覺得江川非常不孝且二話不說就動拳頭是個危險人物,但他們又很奇怪地覺得自己的三兩句廢話可以讓江川立馬改邪歸正,上演一場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傳奇戲碼,因此在這幾天裏樂此不疲地到江川家轉悠。
靳敏在一家飯店當服務員——那家飯店坐落的街道,是西塘口真正接納游客的風景街,雖然根本沒有多少游客,但附近還有一批熟客會經常光顧,因此營業照常。靳敏去上班的時候,江川就直接把大門一關,自己在房間裏打游戲,落得耳根清淨。靳敏下班了,江川更是懶得下樓,因為必然有人來串門兒。
尤其程淨也在的時候。
十七八歲的男生大多很鬧騰,精力之旺盛可以通過臉上痘痘的密集度來觀測。只是程淨顯然是個異類。他看起來沒什麽多餘的表情,但不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高冷,也不是軟糯可以欺負的模樣。眼神不像大多數人那樣總在猶疑閃爍,而是很安靜。話也不算多,但給人很乖巧很懂禮貌的感覺。尤其對于一些聽到好話就笑得找不着北的人,程淨的三言兩語特別管用。
江川看到程淨那種面無表情的正經樣子就有點心癢,總覺得是裝出來的,下意識就要逗得他露出真正的面目出來。但男生完全不接茬,只是用一種平靜得近乎冷淡的調子把自己想說的說完,然後就不理江川了。
江川深深覺得,如果自己再稍微動手動腳耍點流氓行徑的話,指不定程淨就會用這張死人臉英勇就義了。
江川這麽不理街坊,換做從前靳敏早就說叨了,但這幾天下來,靳敏愣是一聲不吭,甚至也沒讓江川去接江星放學。有時候她換班回來得早,還會切了水果端上樓送到江川的電腦旁。江川受到驚吓,握着鼠标的手一抖,直接就給對方送了個人頭。
“媽你幹什麽呢?”
“你繼續玩吧,有事叫一聲。”
說完靳敏轉身就出去了。江川盯着那盤水果,心裏滋味莫名。他知道這樣的體貼和自由,是程淨帶給他的。
程淨上高二,因為走讀的關系并不上晚自習。每天上學前,他到江川家吃早飯。放學之後,也會過來吃晚飯。直到江星做完了作業且由他檢查完畢,才回自己家。
誰都看得出來靳敏喜歡程淨,還有街坊拾掇着讓靳敏認個幹兒子。只是靳敏清楚程淨的出身,所以往往只是笑笑,并不接茬。靳敏跟江川講過先前跟程淨的往來,聽到家裏那個齁貴的洗衣機是程淨買的時候,江川分外震驚。
靳敏想起來就覺得好笑:“那孩子一個人住,剛來西塘口的時候,天天往垃圾房那兒扔衣服。我問了才知道,他沒自己洗過衣服,那房子好久沒住人,也沒洗衣機。
“我就讓他自個兒買個。他在網上下單了,貨到了才發現洗衣機太大,家裏衛生間塞不進去。擱別的地方他又嫌礙眼,就直接挪咱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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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川被程淨的少爺行徑震撼得多吃了一碗飯。
回來之後,江川包攬了家裏的一日三餐,只有在靳敏休息那天由靳敏做飯。
每次做飯的時候,為了吃什麽怎麽吃,江川和程淨能在廚房外面争論老半天。江川五歲就會做蛋炒飯了,對于做飯有自己的一套程序。但是程淨挑嘴,比如西紅柿炒蛋是先放西紅柿還是先放蛋,他都要跟江川讨論出個一致意見出來。
總好過弄出來再挑剔說不吃,江川認命地說道:“番茄炒蛋好不好吃不是先後順序的問題,是番茄要能出汁兒了雞蛋炒得嫩才行。”
程淨道:“那你先炒西紅柿,時間長了不就出汁了嗎?”
江川:“……”
哎喲我這暴脾氣,江川吊着眼角看程淨,說道:“你在擔心我做飯不好吃嗎?我都做多少天了,之前做的飯都是大力出奇跡嗎?”
旁邊有街坊路過,對着劍拔弩張的兩個人喊道:“川子你別欺負程淨啊,剛出來的人別再進去了,好好跟着程淨學學好。”
江川:“……”
江星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卧室裏出來,趴在客廳窗戶上說道:“程淨哥哥,來教我做數學題。”
就這樣江川被抛棄了。
江川估計程淨以前吃得很精致,普通人家的飯菜質量滿足不了他,所以要這麽步步到位地确認。後來靳敏做飯的時候,江川留意了一下程淨的态度。顯然靳敏已經熟悉了程淨的口味和偏好,想要嘗試什麽新菜式的時候都會先問問程淨。兩個人小聲讨論半天,然後和風細雨地分開。
這便宜兒子撿得讓江川哭笑不得。
江川回來的第五天,是他十八歲的生日。往年江川是不過生日的,尤其江國棟跟靳敏還沒離婚的時候,任何一家四口團圓的畫面都是災難的開始。這次趕巧日子特殊,既是江川出來不久,又是法律意義上的成年,靳敏決定好好為江川慶祝。
江國棟是不可能請過來的,南西池也不方便登門,客人除了程淨只有靳敏的老同學蔣莉,是個難得不嫌棄江川總是幹出格事情的人。
蔣莉在兩年前把蛋糕店搬回了西塘口,江川走個十幾分鐘就到了。這一帶的建築都是上了年紀的,看着很破敗。蔣莉的店面倒是裝潢得格外雅致,進去就是花香混着牛奶香,特別沁人。
江川跨進門,“歡迎光臨”的電子音剛剛響起來,他已經一步到了櫃臺前,趴着沖老板娘伸出了手掌,“蔣姨,我今天過生日,給紅包不。”
蔣莉吓了一跳,回頭看到是江川,愣了一下之後長舒口氣,在江川伸過來的掌心上啪地拍了一下,眉開眼笑地說道:“你還欠着學做蛋糕的學費呢。”
電腦上的外賣軟件叮鈴響了起來,提示有新訂單。蔣莉利索地接了,提高聲音喊道:“八寸抹茶蛋糕,兩點門店自提。”
蛋糕師傅的聲音從裏間傳來:“別急別急,還有好幾個呢。”
剛剛吃過午飯,江川正無聊着,跑進去看了一眼,出來對蔣莉說道:“今天我就買蛋糕還有喊您去吃飯的任務,要不要先幫個忙啊,還您惦記着的學費。”
又進來訂單,蔣莉沒時間跟江川貧,說道:“正巧有個巧克力的,你最拿手,先做這個?”
“我今天也要一個巧克力的,先做着試一下,手熟了再做別人的。”江川沒有看訂單,又跑進去洗手換衣服了。
回來五天了,江川一直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仿佛兩腳沒有着地。靳敏照顧着他的情緒,但是這種照顧并沒有直達要害,江川也沒辦法說。一個不善于傾訴和示弱的人,很難對別人說出心中那種沒有重點的煩悶。更何況他們是母子關系,不是朋友,江川知道如果對靳敏傾訴的話,靳敏只會自責她沒有做好一位母親。
南西池雖然沒心沒肺的,但江川有事總是第一個先想起他。不過南西池平時要工作,閑下來也沒辦法登門拜訪,兩個人大多數時間只能在網上碰頭。一碰頭就玩游戲,一局下來,反而忘了先前要說什麽了。
至于程淨……程淨完全清楚江川的心理反應,但正因為這樣,江川反而不想說什麽了。被陌生人看透,還是看透了惶惑的那一面,江川覺得有點傷自尊。別說心理毛病了,就是身上哪兒有點不舒服,很多人都是不當事的。江川也不太想把這種情緒當事兒。
做了半天的蛋糕,江川難得有了種充實感。他抹着額頭上的汗,心想是時候開始自己的計劃了。
到了七點,天已經很暗了,靳敏打電話催促江川回家。江川這才換下衣服,拎着自己的生日蛋糕準備喊蔣莉一塊兒走。蔣莉站在櫃臺後面沒動,将一個沒有拆封的iPhone 4S遞了過去。
江川看清了之後連忙縮回手,但蔣莉已經拉住了他,接着按住了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你蔣姨快四十的人了都收拾不好自己的生活,也沒資格說你什麽。川子啊,別人說你不孝什麽的,我反而覺得你做得很好,一直都做得很好。就是啊……以後要多為自己想想。”
iPhone 4S發行的時候,江川剛進去沒多久。他有點不好意思收下這份禮物,在他的記憶裏這是這輩子收到的最貴的禮物了。他為難地說道:“蔣姨你別這樣,我媽又要跟你鬧了。”
蔣莉提高了聲音:“我一會兒就過去看她鬧!我還要提醒提醒她呢,當初生你的時候說好也讓你當我兒子的,這些年讓我這個幹媽盡責了嗎!她不寵的兒子,我寵!”
智能手機更新換代很快,江川用的還是自己的第一支手機,擱置了八個月沒用,卡得要死。但他也沒想過這麽快就換個新的。
靳敏在錢這件事上一直很敏感。她覺得貧者不受嗟來之食,任何有着名頭的恩惠,在她眼裏都是一種變相的救濟。反而程淨那種借會員卡給優惠券什麽的,她倒是想不到那方面去。
莫名想到了程淨,江川怔了怔,然後嘆了口氣,說道:“蔣姨,我真不能收。咱家離得這麽近,可是我媽還是很少過來,你知道原因的。”
蔣莉急了:“嘿!好好好你不收,我待會兒讓靳敏親自塞給你!”
江川笑了:“那可以。”
今天人手不夠,蔣莉還要再看會兒店,江川拎着蛋糕先回來了。靳敏已經在水池前打理食材,江川将蛋糕放在客廳桌子上,正要出去幫忙,江星忽然從卧室裏出來,喊了他一聲。
那句“哥等一下”很含糊,江川擰着眉毛看過去,江星靠着門框,兩只手放在身後,猶豫了一會兒才伸出來,手裏是一幅畫。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江川已經接過了那幅畫。江星經常缺課,成績非常不好,但是畫畫一直不錯。畫上的人是江川,長手長腳的模樣靠着一扇舊式的紅漆大門。他手裏拎着一盞破損的花燈,臉上卻沒有不開心的表情,反而含着笑,朝着不遠處的街道看過去。街上挂滿了花燈,燈光明亮,人來人往,是西塘口元宵節的花燈會。
江川心中驀然一暖。
西塘口每年都舉辦花燈會。小時候江星總是會因為各種意外弄破花燈,江川就把自己的給她。他沒覺得這是什麽值得記住的事,可是顯然江星一直沒忘。
他走過去,撫摸江星頭頂的動作是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溫柔。他咽了咽喉嚨,低低地說了句:“對不起,那天吓到你了。”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不管背負怎樣的罪名,不管是不是只有八個月的刑期,他都不會當着江星的面那樣做。他會捂住妹妹的眼睛,他永遠不會讓唯一的妹妹看到任何血腥和困厄。
可是那天他沒能做到,他為此懊惱了八個月之久。
江川将江星送的畫收好,下樓的時候正巧聽到靳敏在和程淨說話。靳敏笑道:“誰讓你買蛋糕的,江川自己會做。”
江川走過去,廊前燈火昏暗,程淨背着書包,穿一身灰藍白的校服,手裏拎着蛋糕,巧克力的模樣從包裝盒透明的那部分露了出來。
江川整個人都不好了——那不是他下午在蔣姨那裏做的巧克力蛋糕嗎?!
江星喜歡巧克力,所以江川最拿手的甜品都是跟巧克力有關的。江川忍住笑,問道:“你……喜歡巧克力?”
“我不怎麽吃甜點。”程淨道,“江星挺愛吃的。”
江川咧嘴:“我生日哎!”
程淨的目光一派清明,“那你喜歡什麽口味的,我現在去換。”
逗弄程淨這個人總是達不到預期的效果,但江川也不覺得失落。他将客廳的蛋糕指給程淨看,“我做的。”
看到一模一樣的包裝以及一模一樣的口味,程淨沉默了。仿佛覺得尴尬,他默不作聲地将兩個蛋糕放在一塊兒,擡頭看着江川,“怎麽辦?”
過了夜的蛋糕,口感大打折扣,尤其程淨還是那麽講究的一個人。他的目光忽然動了一下,想到了什麽:“你今天生日,大家也都知道的吧。這會兒還早,我們把蛋糕切了,分給幾家有小孩的,怎麽樣?”
江川一臉的“你是故意要折磨我嗎”。
靳敏隔着窗戶表示贊同:“這個可以啊,放着也是浪費。”
捧着幾塊蛋糕出門的時候,江川走在程淨的後面。他的步調是刻意放緩的慢悠悠,聲音也帶着調侃似的懶洋洋:“程淨,我一直覺得你在玩我。”
“沒有。”程淨沒有回頭,聲音卻透着一股認真,“只要你還在西塘口一天,你就要随時面對着這些人,不是嗎?”
“可是我的毛病還沒好。”
“只是蹲在家裏,會越來越嚴重。”
“那我這幾天一直蹲在家裏呢。”
“因為那幾天你剛出來,需要一陣的緩沖期。”
程淨頓住腳步,老舊的石板街道沒有路燈,光線斑駁,男生的面龐有一種月光般的潔白,眼睛澄淨而明亮。
江川聽到他的聲音清泠泠地滾落至耳畔:“人的忘性很大,态度更是容易改變。江川,你沒有必要總是記得他們過去對你的态度。你是很好的人,我相信靳阿姨,也相信自己的判斷。”
作者有話要說:
壞孩子其實是個好孩子,好孩子也許是個吊炸天的中二病emm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