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早晨
004早晨
江川和南西池的雙重熱情并沒有讓程淨感動,他面無表情地堅持要回去換衣服。看着程淨的背影融入黑夜裏,江川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和南西池趕上矮個兒幾個人,一齊往路口的燒烤店走去。
下午江川到家之後,程淨也自己走了。江川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拐去網吧的,按理說一個好學生不應該在家自習麽。或許偶然本身便是必然,緣分的草蛇灰線早就在命定的路口潛伏着。只是當時不會有人看出來。
淩晨的燒烤店已經清閑下來,矮個兒領着另外三個人占了一桌,江川和南西池在角落裏相對而坐,低聲讨論張會禮的事。
江川原本就餓,打了一架之後更餓了,不停地嗦着桌上的小碟鹽水花生米。南西池将啤酒瓶的瓶口在桌角用力磕了一下,直接磕掉了蓋子遞給江川,說道:“張會禮的事就交給我吧,我明天幫你打聽一下。你剛出來,消停幾天才是正經的。”
江川嗯了一聲,把最後幾粒花生米嗦完,拿起啤酒瓶直接喝了一口。燒烤店裏燈火亮堂,江川背對着,燈光将他的背影融得模糊,連表情都氤氲成了一層暗色的霧。
南西池看了他一眼,“你別太擔心。”
燒烤送過來了,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江川說道:“我擔心也沒有用。”
于是越發沉默了。南西池再怎麽沒心沒肺,到這會兒也已經看出來江川有點不一樣了,換做從前根本不可能這麽平靜,還能坐下來喝啤酒等燒烤。他們之間一向坦誠沒什麽秘密,南西池也是兜不住想法的人,想到了便問了出來:“怎麽感覺你有心事,在裏頭遇到麻煩了?”
江川白了他一眼,“你好意思問,八個月都沒去看我一次,真當我是死了。”
南西池無奈,“你媽一個月去一次,我要是跟她在那邊大門口撞上了,她得當場崩潰。我呀,寧可委屈了咱倆的革命友情,也不能委屈了阿姨啊。歲月恒久遠,友誼永流長。過了這麽八個月,咱的友情夠鍍個鉑金了,以後争取到鑽石段位。”
“我以為咱倆早就是最強王者不朽傳奇了呢。”江川終于笑了,邊笑邊把程淨擔心他會變成神經病的事說了出來,“也不是神經病,就是怕我有社交恐懼什麽的。哎這小子可能有毒,本來我覺得他就是跟書上一樣在胡說八道,結果發現自己真的有點怕人了……跟你跟我媽說話都沒什麽關系,一遇到半生不熟的,或者一群陌生人,心裏就莫名虛得慌,覺得這群人随時會瞪着眼罵我是殺人犯,糟心死了。”
“社恐啊。”南西池慢悠悠地挑着生蚝上面的辣椒圈兒,江川擡了一下眼睛,有點意外:“你看上去挺了解的嘛。”
這不能怪江川不清楚社交恐懼是怎麽回事,他之前全部的熱情都用來賺錢了,社恐又不能賺錢,他幹嘛要知道。再說很多人的知道,也僅僅是淺層的了解,甚至還有将內向性格也當做社恐的。江川不想費那個精力去深入了解,耽誤賺錢。
“社恐嘛,稍微跟一群人長時間不見面,就容易有的。”南西池說道,“我以前,每次一到開學前兩天也會莫名其妙虛得慌。不想看到老師,也不想看到班上同學,覺得去學校還不如去監獄更自在。”
江川瞪眼,“你那是作業沒做完,怕被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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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西池回瞪,“是這個原因嗎?哎喲我老覺得是自己的毛病。”
江川:“……”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江川被電話弄醒了,靳敏讓他準備好早飯,叮囑了很多細節。江川明白是為江星準備的,擱下電話就爬起來了。
以前家裏做飯都是偏着江星的口味,為了怕江星覺得大家排斥她這個病號,從來都不另做,所有人吃的都一樣。江川一直覺得不太妥,但也沒辦法問江星的意見,尤其兩個人的關系崩了以後。
江川這會兒準備着食材,猛然想到了這一點……江星自己到底是怎麽想的?她到底需不需要這樣的平等……
江川考慮着要不要把江星的早飯單獨做一份,身後忽然傳來聲響。西塘口這邊很多老房子,尤其景區這一塊兒,門窗都是木頭的,也沒有院子,大門直接對着馬路。廚房在旁邊,和大門形成一個“L”型,當中的地兒大多搭成了整理臺,可以堆放雜物,也可以當做廚房的流理臺,再上面還吊着兩根晾衣杆。所謂麻雀之腹,不太大的空間都要填滿。
此刻江川就站在這個整理臺前,開着水龍頭洗大米和綠豆。聽到聲響回頭,正巧看到程淨一步跨過馬路牙子到了門口,白襯衫的扣子整整齊齊地扣着,背後的書包也換成了一個黑色的。
江川挑了一下眉,“今天還上課?”
程淨:“不是。”
男生正要把書包放到整理臺上,江川連忙喊道:“哎哎哎別亂放,弄髒了我賠不起的!”
程淨抿唇看着他,“自己弄髒的和別人弄髒的不一樣。”
江川笑道:“哦,那我是自己人咯?”
程淨不說話了。
江川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麽喜歡逗程淨。那種正經又乖巧的樣子,逗得滿臉通紅起來就太好玩了。可惜程淨根本不搭理,江川就自己笑了笑,問男生有什麽事。
誰想程淨會說:“我是過來吃早飯的。”
江川:“……”
程淨沒看江川驚訝的表情,低頭從書包裏翻出一個裝着什麽的塑料袋,然後拎着塑料袋說道:“這是昨天弄髒的衣服,現在就趕緊洗了吧,不然靳阿姨回來會聞到啤酒味兒。”
江川更震驚了:“你要我幫你洗衣服?!”
……還是這種理所當然的表情和口吻。
程淨的目光頓了一下,沒說每次都是靳敏幫他洗衣服的,而是說道:“我就是跟你說一聲……我去自己洗。”
樓梯下面的洗浴室裏放着洗衣機,程淨抱着衣服過去,過了會兒出來問:“那個……洗滌劑和柔順劑,有什麽區別?”
江川:“……”
江川整個人都不好了,“你沒用過洗衣機?”
昨天洗澡的時候,江川看到家裏換了新的洗衣機。他當時随手查了一下,竟然是某品牌推出的最新主打款,很貴,貴得讓他忍不住心生欣慰,靳敏終于會享受生活了。
此刻他拉着程淨進了洗浴室,抽開洗衣機上面的一個蓋子,然後指着露出來的幾個格子說道:“那,這邊寫着呢,洗滌劑柔順劑消毒劑,看到沒?按照這個放就行了,什麽區別不用管,反正不會把衣服洗壞了。”
他順手把自己昨天換下來的衣服也塞進去了,然後倒了洗滌劑和柔順劑,啓動。洗浴室很狹窄,燈光是亮黃色的,江川回頭看到程淨白瓷一般的面龐被照得一片暖黃,似乎還有可疑的緋紅?
“沒自己洗過衣服而已,挺正常的,不用害羞。”
他忍笑,推着程淨走了出去,在清晨的自然光下看到男生果然是有些紅了臉,于是放肆地笑了起來。
江川用電飯煲煮綠豆粥,正考慮是炸點素丸子還是遷就江星的飲食習慣直接弄奶香肉松餅,忽然聽到程淨說道:“我不吃肉松,可不可以給我做點雞丁醬,我去買饅頭。”
江川:“……”
蹭飯就不能蹭得低調将就一點嗎,江川深吸一口氣,“你以前在我家也這麽要求我媽的?”
程淨點了點頭。
江川:“……”
江川昨天還覺得程淨一個陌生人對靳敏有點太好了呢,此刻瞬間覺得那一切太理所當然了,必須的。
他看着程淨,還沒開口呢,男生已經說道:“我知道江星不能吃太鹹,不能沾辣也不能碰海鮮,還有好幾種食物需要控制攝入量。可是我喜歡鹹口的,特別喜歡吃三鮮餃子。”
他的口氣很平靜,态度和咄咄逼人毫無關聯,反而透着某種教養極好的範兒,用陳述的口吻告訴別人自己的喜好。
江川心想這可真是位少爺,牽了牽嘴角:“昨天你說你那個很醜的書包挂件有幾千塊,我現在信了你不是裝逼,是真的牛逼,你就是一少爺,下凡磕在我家門口了吧,委屈你了。”
“不是少爺。”程淨的目光動了一下,“江星自己都知道自己跟正常人不一樣,你們為什麽一定要制造她是正常人的假象呢?”
江川愣住。
程淨繼續說道:“我的要求很過分嗎?如果我是一個病人,像江星那樣,提出這些要求是不是又很理所當然?為什麽可以委屈自己去遷就一個病人,不能接受一個正常人的要求呢?江川你知道嗎,靳阿姨和江星都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我只能猜測你不會讨厭火鍋。”
他臉上的緋色已經褪去,五月早晨的陽光灑落了下來,沒有什麽溫度,光線是剔透的,映得男生的眼睛是一片琉璃色。他的聲音也透着一種琉璃般的清泠和剔透:“我知道對于你來說,我的要求很唐突。不過,我在給江星補習,也答應了靳阿姨給你補習,這麽一點要求,應該不過分吧?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跟江星溝通過,現在靳阿姨已經習慣了每次分別給我們做不同的飯菜,确保桌上每一道菜都至少有一個人喜歡。”
江川想了一下剛才靳敏在電話裏的叮囑,的确只是說了江星的飲食習慣……說得過分詳細,更像是怕他在那八個月裏忘了這些。
江川覺得心裏一下子就敞亮了,“我媽知道這些嗎?”
“是我和江星達成一致意見的,至于靳阿姨——”程淨的目光頓了一下,“她沒有問原因,也沒有覺得麻煩……她挺善良的。”
江川笑了笑。若是善良沒有底線,就會變成軟弱,委屈自己讨好別人,最後卻不知道大家都委屈着。他去客廳的冰箱裏翻食材,回頭看着門外的程淨,說道:“你去買饅頭吧,多買點兒,我想留着做饅頭片。”
程淨轉身走,他又喊道:“別買面太死的那種饅頭啊,那種炸了發硬,不好吃!”
江川非常擔心程淨有沒有聽懂他說的。不過等程淨拎着一袋白白胖胖的饅頭回來,他知道這位少爺雖然十指不沾陽春水,在吃這塊兒倒是挺不含糊的。
靳敏和江星回來的時候,已經快要九點了。路窄人多,出租車一邊打着喇叭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前拱,迎面遇到三蹦子的時候,尖銳的鳴聲透着一股子的雞飛狗跳。江川正在玩手機,聞聲站起來出門觀望。程淨全神貫注地做着一套托福模拟試卷,仿佛不知道外面的熱鬧。
出租車好不容易挪到了門口,江川去後備箱取東西,靳敏扶着江星出來的時候他的眼皮跳了一下。然而江星看也沒看他,直接沖着客廳笑得陽光燦爛,喊道:“程淨哥哥,你昨天還說晚上過去的呢,怎麽沒去?”
江川心裏有點澀。江星從小到大沒幾次笑得這麽開心過,程淨更像是這個家裏的一份子,好學生,好兒子,好哥哥……
他這麽一發呆,靳敏和江星已經進屋了。注意到街坊打量的目光,江川拎着東西悶頭也進了屋。
早餐弄好之後就擱在了溫水裏,靳敏取了出來。江星坐在程淨旁邊,低頭啃着一塊奶香肉松餅,滿臉笑意。江川進來的時候,餘光瞥見程淨碰了碰江星的胳膊。江星又啃了一口肉松餅,才又低又快地說了句什麽。
靳敏頓住盛粥的動作,臉上有一種克制的狂喜,“星子你聲音太低了,再說一遍。”
江星今年十一歲,一頭又軟又薄的短發,眉眼裏有着靳敏的俏麗,只是因為病弱和年幼的原因,整個人有些蒼白。她看了程淨一眼,然後擡起目光看向江川,慢吞吞地說道:“哥,過來一起吃早飯吧。”
靳敏急道:“讓你說謝謝……”
然而沒有人在意靳敏的話,江川只覺得胸口猛然一松,過去八個月裏唯一的懊惱和不安終于得到解脫,從此他可以繼續無怨無悔,坦坦蕩蕩。
目光微不可察地掃過一臉平靜的程淨,江川放下手裏的東西,走到餐桌邊坐了下來。
這是十八年來最美好圓滿的一個早晨,這是未來無數個日夜都銘記着的一個早晨。他這一生最愛的人,是從這一刻起,全部來到他身邊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程淨:我除了是好兒子好哥哥之外,還是什麽?
江川:……好媳婦?
程淨:你猶豫什麽!
江川:啊啊啊啊啊你終于承認是我媳婦了!
(于是某人下樓跑了十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