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回家
002回家
那條短信是這樣寫的——
“江川你好,我叫程淨,去年剛剛轉學到西塘口,念高二。靳阿姨把你的情況告訴我了,她拜托我今後輔導你的功課。考慮到補課不僅僅是提高考試成績,在你重新回學校上課之前,我會先關注一下你的心理問題。希望你從現在起,不要輕易和別人發生沖突,不要過分在意別人的眼光,感覺不适的時候就閉眼深呼吸。下午靳阿姨去醫院,我過去找你,見面詳談。”
手機停用了很久,再次開機收到的全是移動官方的短信,夾雜在裏面的就是程淨的這一條。江川乍看有點莫名其妙,後來一路上不斷聽靳敏提起這個叫程淨的,他就漸漸覺得似乎挺好玩的。
雖說沖着一個沒見過的人說對方有精神病特別操蛋,但想到靳敏那麽喜歡程淨,江川心裏也就不計較了。撇開這一點,江川莫名覺得程淨介紹自己的語氣特別有那種兢兢業業、一板一眼的乖乖優等生第一次相親的口氣。當時冷不丁看到的時候,靳敏正巧提到程淨的名字,江川就随口接話問“哪個程哪個淨啊多大了男的女的。”
知道是個男生之後,江川就腦補出了一個發型死板、畫着圈圈的厚瓶底眼鏡兒男生——這種漫畫形象讓他更加不計較那條短信裏的不禮貌了。但沒想到程淨不僅沒有死板的發型,還長得如此驚豔。尤其那雙眼睛,無波無瀾,格外動人。被這樣的眼睛注視着,江川只覺得遇見了一汪泉水,很舒服的感覺。
他覺得舒服了就特別容易浪,下意識地将一條小腿擱在另一條大腿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托腮笑看着程淨,三分痞氣和七分帥氣交雜,酒窩迷人。
程淨倒是很鎮定,在江川的對面坐下來,喝了口水之後才開始糾正對方在理解上的偏差:“心理問題不等于精神病,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你跟社會脫節了八個月,現在最需要做的不是補習,而是把心理狀态調整到正常……”
江川打斷他:“你還是覺得我有精神病。”
程淨抿着唇,瞬也不瞬地看着江川,眼神很平靜地說道:“那行,你要覺得哪裏不舒服了可以跟我說,我不會把你當成神經病的。”
江川:“……”
江川忽然覺得這個人真好玩。
一般人被曲解了好意之後,大多會惱怒,或者着急地想要再解釋一遍。程淨卻沒有,而是毫不遲疑地選擇承認對方的理解,仿佛自己被誤解并不是什麽需要急于證明的事。
江川一時沒明白程淨這麽做的原因。這個人長得太具有欺騙性了,那樣平靜而漂亮的一張臉,哪怕是抿唇角的時候也沒什麽表情,有一種冰冷瓷器般的精致。
江川惡劣地想要看到瓷器産生裂痕的模樣……是不是同樣漂亮又精致。于是他說道:“我現在就覺得挺不舒服的,你是醫生嗎,給點建議呗。”
程淨盯着他看,似乎在判斷這句話的真僞,接着目光下移,落在了滿桌的殘羹冷炙上,說道:“你辣的吃太多,燒到胃了,火氣有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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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書包裏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塑料盒子,打開來竟然有三層,分成好幾個小格子,擺滿了花花綠綠的藥片。程淨拿起一粒藥片,放到了江川面前的餐巾紙上,說道:“胃藥,清涼敗火助消化。”
江川繃不住笑了。
無論程淨怎麽說,江川都不相信自己有精神病,哦不對,是心理問題,準确說來是社交恐懼。江川覺得這太他媽扯淡了,說他有報複社會的傾向更靠譜一點。
程淨也不跟江川争執,等江川吃得差不多了,從錢包裏掏出一百塊錢遞過去,說道:“2號線你還沒坐過吧,終點站就是西塘口,你自己回去吧。”
“坐趟地鐵你給我一百塊幹嘛?”
“坐之前,你去買一張交通卡。”
“我有。”
“在我這裏。”程淨從兜裏掏出一張很舊的交通卡,“我剛到西塘口的時候靳阿姨給我的,現在就當我跟你買了吧。”
“你這麽漂亮的一張臉,竟然說不要就不要了。”江川挑眉,“我那上面有字兒呢。”
“我知道,你的名字。”程淨面無表情,“我貼了膠帶,看不到了。”
江川看着程淨,不由笑了笑,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他沒有戀物癖,也不會小氣到去計較一張交通卡的歸屬問題,當下拿起一百塊錢和幾個購物袋,起身離開了火鍋店。
程淨在短信裏說得很清楚,他對江川的關懷是因為靳敏的囑托。說要詳談,但最後也沒詳談出什麽具體的內容。江川以為他只是順路過來打個照面,沒有別的意思。那時商場裏的人并不多,江川出了火鍋店之後幾乎沒有遇見什麽人,目光所及之處除了無聊,沒別的念頭了。
直到一步踏進地鐵站,正巧一波乘客下車,滾滾人流湧過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下意識想做的動作只有一個字——
逃。
盡管這個念頭只是一剎那。
大多數影視劇裏走出監獄重見天日的那種對新生的誇張演繹,在這一剎那裏暴露出了它們和現實生活相悖的不真實感。一個脫離社會的人再次回歸群體,必然要經歷一番不由自主的惶恐和不安,尤其他出來的還是那種地方。
江川發現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顫抖,盡管看不出來。臉上的傷疤也在一跳一跳的,仿佛受不了路人匆匆一瞥的目光,要從他的臉上逃離,以此宣告他是個五官沒有任何破綻的好人。
出來的這小半天,離開了因為靳敏而産生的安全幻覺,江川此刻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出來”了。
感受到渾身每一顆細胞的驚慌失措,江川從來都沒有這樣敏感過,甚至可以嗅到開通将近半年的2號線牆壁上散發出來的油漆味道,嗆得他想流眼淚。
當然眼淚并沒有流出來。
他沒有立刻去買交通卡,斜倚在地鐵宣傳欄前,購物袋丢在腳邊,盡量不關注周圍的人群,眼睛盯着不遠處的地鐵工作人員和吞吐着行李的安檢機,呼吸漸漸恢複了平靜。油漆的味道也沒有那麽濃烈了,江川慢慢将飄蕩了八個月的靈魂塞進自己的軀殼裏,平靜從惶惑中破繭而出。
他明白了程淨的目的。
程淨自地鐵站入口出現的時候,江川維持着靠牆的姿勢,吊着眼角似笑非笑地看他。
男生還是沒什麽表情的樣子,不是冷漠,而是平靜,眼神很專注,瞬也不瞬地看着江川。仿佛他看人的時候,眼睛裏只能看到那一個人。很久之後江川是非常愛程淨眼神裏的那種專注的,仿佛有一根線通過眼神将他們兩個人連接起來,而無關的周遭全部被分離出去。
此刻的江川只是看着程淨走近,自己的一條腿伸得筆直,另一條微微曲着,将那張一百塊錢卷成了細細的長條,在指間轉動着。他覺得很好玩:“你怎麽那麽清楚我不敢去買票的?”
準确來說,不是不敢——擱江川這兒,人都捅過了,還真沒有不敢的——而是那個瞬間身體的自然反應,對接觸陌生人有着明顯的排斥心理。
江川猜測得毫不客氣:“你也有進去過?”
“當然不是。”程淨掃了一眼不遠處,“先前在商場,有靳阿姨陪着,你不會有什麽感覺,但陌生人跟你說話的時候,你還是有點煩躁的吧?2號線是在你進去之後開通的,你完全陌生,而且這裏安檢嚴格——陌生又不友好的環境,還有很多人,你現在的情況肯定沒辦法立刻适應——這就是社交恐懼。”
程淨拎起地上的購物袋,“你只要不順着這種恐懼心理的指令提示去逃避,不對別人的目光做過度解讀就行了——現在可以去買票了吧,好人。”
末尾的“好人”明顯是調侃,奈何程淨的一張臉完全沒有表情。江川想也沒想,伸手捏住程淨的兩邊臉頰微微一扯,自個兒先笑了:“麻煩下次開玩笑的時候臉上也配合着做點表情,不然我聽不出來的。”
程淨:“……”
微微偏頭,想要掙脫江川的魔爪,沒成功。
到這會兒,江川基本意識到了程淨在說什麽。還沒出來的時候,他曾經在宣講手冊上看到過,很多服刑人員在出獄之後會産生社交障礙,性格變得很奇怪,以致不能融入社會。江川當時是百無聊賴的泛泛而看,沒有往心裏去,更加沒覺得自己會有社交方面的障礙。
然而現實太殘酷了,還沒社交上呢,障礙就先來了。
江川就沒怕過什麽。現在轉明白了之後,更是隐隐有一點興奮。那種想要打敗什麽的念頭在腦海裏瘋長,更何況眼前這個細皮嫩肉的男生完全是一種“你現在的精神狀态很危險”的态度,江川更覺得自己不能被小看了。
作惡的雙手被程淨推開,江川看着白皙面龐變得通紅的男生,心情愉悅地走向地鐵客服中心的小崗亭,将卷成細條的一百塊錢扔進窗口處,說道:“買一張交通卡。”
五個字,他咬了一下舌頭,最後一個“卡”字破音了。窗口後面的工作人員沒有察覺,低頭撚平鈔票。
江川想:去他大爺的社交障礙。
地鐵車廂裏只有四五人,程淨坐在江川的對面。他從書包裏掏出一個kindle,低頭看得很專注,劉海微微垂下來,身姿有種意外的乖巧。
果然長成這樣的,就該是安靜乖巧的,而不是先前那種過分的冷靜和聰明,太有距離感了。江川給南西池發了幾條短信表示自己出來了,擡頭看到程淨認真看書的模樣,直接拍了張照片發給了南西池,附贈兩個字:極品。
南西池很快就回了過來:你小子不是吧,剛出來呢就豔遇了!
江川恢複了不要臉的本性:長得帥啊沒辦法。
南西池直接打過來電話,江川給掐了,回道:現在不方便,晚上咱見個面,找你有事。
地鐵2號線的終點站就是西塘口。
西塘口和西塘古鎮都是旅游景點,只不過境遇千差萬別。後者的客流量接近百萬,而前者還只是個破破爛爛的十八線。
這幾年各地大小城市都在牟足勁兒發展旅游度假業,來錢快且可以增加就業崗位還沒有工業污染的擔憂。然而本省遍地古鎮,5A級已經有了好幾個,Z城老大吹胡子瞪眼,非要把西塘口也搞成本市的特色人文旅游景點,于是一堆破破爛爛的高危老房子都沒拆,反而又在附近新建了大型的娛樂場所。塵土飛揚和燈紅酒綠共存,規劃一塌糊塗。
江川從地鐵終點站出來,穿過嶄新到荒涼的步行街,直到看見熟悉的古鎮牌樓,眼淚才差點掉下來。
這回不是因為那什麽見鬼的社交障礙。
江川是土生土長的西塘口人,這個地方雖然又破又爛,卻讓他生根發芽,擁有了脊梁。
程淨一直默不作聲地跟着江川,兩個人穿過牌樓的時候,他忽然喊住了江川。
程淨道:“待會兒要是遇見不喜歡的人,不搭理就好了,別生氣。”
江川不清楚程淨知道多少他的事,說道:“我喜不喜歡不重要,整條街就沒幾個看我順眼的。”
社會脫離而産生的心理障礙,在西塘口這樣的環境裏會更加明顯。原因很簡單,人的本能是尋找舒适區,在自己覺得熟悉的地方才會有充足的安全感。但西塘口沒有多少人喜歡江川。熟悉的人施與的排斥,才是最致命的。
程淨不清楚江川的情況是否嚴重,但顯然目前不适合讓矛盾再度激化。他從書包裏摸索出一個棒球帽,江川樂了:“你那是個百寶箱吧。”
程淨說道:“靳阿姨不希望你再跟西塘口的人起沖突。”
江川拎着眉毛,把棒球帽戴到了頭上,微微壓住前額。要不是程淨搬出了靳敏,江川這會兒就能制造點兒沖突。
一路往家走的時候,收到了很多注目禮和招呼,不過都不是沖着江川。他在西塘口消失了八個月,如今戴着擋住大半張臉的帽子,身量又有了變化,基本沒有人認出他就是那個把刀子捅進自己親爹肚子裏的不肖子。
所有人都在和程淨打招呼。
甚至有人正忙着沒注意到路過的是誰,程淨還特意主動過去問好,好完了才繼續往前走,跟下一位繼續問好。
這架勢江川只在幼兒園的時候見到過,豆丁兒大的小朋友見人就喊,對方沒回應就沖到耳邊再喊一聲,還必須是那種精力飽滿沒心沒肺的豆丁兒才能幹出來的。雖然程淨問好的時候也沒什麽表情,但江川可以說是非常震驚了。
一直走到自家門口,江川摘了帽子,重新認真打量程淨,說道:“你故意的吧,非給我添堵。”
這回程淨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真正的神經病了:“我跟你又沒仇。”
然而江川就是有一種強烈的被耍了的感覺。直到晚上跟南西池碰頭,這種感覺也沒有從腦海裏抹去,反而朝着更詭異的地方狂奔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程淨:就是在耍你,揍我?
江川:不敢,随便耍吧,你開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