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相遇
001相遇
江川記得第一次遇見程淨,是他從裏頭出來的那天。
連續幾天的陰雨換成了藍天白雲,路邊的香樟和大葉女貞綠得發亮,江川一眼就看到了樹下站着的靳敏。
他走過去,老老實實喊了聲:“媽。”
那時江川的頭發極短,耳朵脖子那一圈可以看到青皮。一塊狹長的淡色疤痕從右邊眉毛裏頭劈出來,一直拖到了右眼皮上。端正帥氣的五官,一下子就有了懾人的狠戾。然而那雙眼睛是明亮而狡黠的,聰明地收起這股狠戾,藏在了旁人輕易看不到的眼底。
出來之前換了普通的衣服,黑色長袖T恤和青灰色長褲,腳上一雙半新不舊的耐克鞋,露出了腳踝。天氣微熱,江川避開靳敏的眼睛,低頭把兩只袖子卷到臂彎上方,有着肌肉線條的胳膊在陽光下呈現出麥色,左臂外側愈合不久的傷痕泛着戳眼的白。
靳敏的眼淚唰地掉下來,在江川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真後悔生下你這麽個東西!”
差不多八個月沒聽到這句話了,江川發現自己挺想念的,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靳敏瞪他的眼神更狠了:“怎麽還有臉笑!這幾天你就成年了,以後再犯事,就不是進這個地方了,直接蹲監獄去!我也不認你這個兒子了!”
靳敏從來都不是狠性子,只有對着江川才會又瞪眼又掐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其實心腸比誰都要柔軟。她掐了江川一把,看着很大勁兒,但并不怎麽疼。
江川一把勾住她的脖子,說道:“行了媽,我哪次主動犯過什麽事的啊,那孫子要不是來騷擾你……”
靳敏啪地拍了一下肩膀處兒子的手臂,“好好說話!”
兩個人上了車。司機叼着小半截煙猛吸了一口,煙蒂往窗外一扔,方向盤打了個轉就往市區的方向開去。
很少有車來這麽偏僻的地方,司機從車內後視鏡裏打量着江川,好奇問這孩子犯了什麽事。靳敏不好意思說,支支吾吾地應答着。鏡子裏的那雙眼睛不懷好意,大約已經在偷雞摸狗的角落裏轉悠了半天。江川便癱着身子岔開腿,神情甚是吊兒郎當,冷意似劍鋒一般從眼皮子上的傷疤裏劈了出來:“當然是捅人刀子啊,專挑話多的捅。”
司機:“……”
靳敏在江川的胳膊上狠狠拍了一下,眼睛都氣紅了。她警告似的白了江川一眼,将一個鼓囊囊的藍色無紡布袋丢了過去。
江川打開一看,特樂呵:“又是酸奶又是巧克力的,當我還是小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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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奶放在保溫棉錫紙袋裏面,盒子外面還挂着冰涼的水珠,每種味道都有。江川挑了個原味的,再拿起一袋菠蘿包的時候看到了自己從前用過的手機。
手機已經充值開機了,江川拿起來,只覺得觸感陌生。随手點開最新的幾條短信,聽靳敏說道:“這些都是程淨買的,你撿喜歡的多吃點。程淨說我們回去都過飯點了,路上可以先墊墊肚子。”
“程淨?”江川看着短信挑了一下眉,“那個程哪個淨啊多大了男的女的?”
靳敏長得好看,快四十的年紀,天生的紅唇白膚,連身材都沒有走樣。老天爺在塑造她的時候體現了十足的公平,美貌在西塘口遠近聞名,而辨認人渣的智商以及遠離人渣的魄力都約等于零。
江川對自己被判了八個月這事兒并不後悔。唯一不放心的是這麽長的時間裏,會不會有哪個不長眼的人渣去騷擾靳敏,而他沒辦法攔着,尤其那個被他掃地出門的親爹。想到這裏,江川就覺得心頭煩躁,又瞥了已閱短信一眼,下意識勾了一下嘴角。
靳敏聽出了江川的言外之意,拆了菠蘿包塞進他的嘴裏,瞪眼說道:“人程淨跟你一樣大!”
江川瞬間收起炸開來的刺,咬了一口菠蘿包,又想到了什麽:“那個程淨跟我一樣大,那程淨他爸呢?”
靳敏恨不得抽這死孩子一巴掌:“你媽這輩子都不結婚了,就守着你們兄妹倆!你給我收收你的躁脾氣,別動不動就打人,沒輕沒重的。以後好好讀書,不準再打架了,聽到了沒有!”
江川乖乖的:“聽到了。”
他要有狗耳朵,這會兒是耷拉着的。
車子沒有直接回西塘口,而是在市中心的一處大型購物廣場前停了下來。年初剛剛開通了地鐵2號線,換乘樞紐就在這裏,廣場上人來人往,顯得比記憶裏更要繁華一些。
江川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胸口莫名其妙有點堵。他拉着邁步往商場走的靳敏,說道:“媽,咱回家吃飯吧,想你做的蛋黃雞翅。”
“都這個點了,回去吃晚飯呢,先給你買幾身衣服。”靳敏說道,“前幾天就一直想着這事呢,可惜總是不得空,今天再不辦好你就要沒衣服穿了。”
出來的時候,江川換的這一身衣服還都是以前的,褲腳肩線都差了一大截。雖然是長手長腳的身材,這樣的打扮在視覺上還是顯得有些局促,更何況都是快要過季的舊衣服。
江川受寵若驚:“媽我今天終于是你親兒子了。”
靳敏瞪了他一眼,氣笑了。
江川是糙慣了的,在吃飯穿衣這些方面能怎麽含混就怎麽含混。而且他身架子好,幾十塊錢的地攤貨襯得肩是肩、腰是腰的,格外耐看。他正想着怎麽阻止這一波浪費呢,靳敏從錢包裏抽出幾張會員卡,說道:“我們就去這幾家店看看,至少能打八折呢。”
江川挑了一下眉:“哪兒來的?”
靳敏道:“程淨給的。”
不記得是這一天裏第幾次聽到這個名字了,江川哭笑不得:“媽,程淨是不是你私生子啊,趁我不在的時候帶回來了。”
靳敏擡手在他的手臂上啪地拍了一下:“再瞎說抽嘴巴子了。”
換季促銷活動還沒有結束,江川挑了一家可以折上加折的平價店,随便試穿了幾件衣服。最後在店員兩眼發光覺得他身材這麽好多試穿一些新款的殷勤勸說下買了短袖上衣和褲子各兩件,總價一千出頭,江川有點肉疼。
靳敏刷卡結賬的時候,江川遲疑了一下問:“銀.行.卡不會也是程淨給的吧?”
靳敏恨不得抽死這熊孩子:“你有沒有腦子!”
江川抱頭跳到一邊:“我要沒腦子,怎麽會每次都考年級前十啊!”
收銀員“哎喲”了一聲,跟着店員小姐姐一起兩眼發光:“成績真好啊,長得又帥,以後肯定能考上個好大學的,工作也不用愁,大姐你真有福氣。”
靳敏勉強笑了笑,沒搭話,提筆等着在票據上簽字。江川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外面光鮮亮麗的路人,心底有些嘲諷:進了那地方的,年級第一也沒幾個學校敢要啊。
果然靳敏也有些不開心,買鞋的時候一直沒說話。江川現在的個子比進去之前高了許多,鞋碼也大了一號,卻故意挑了從前的碼數,然後磨磨蹭蹭地穿着,怎麽也穿不上,就找靳敏幫忙。兩個人試了半天試不進去,店員看不下去了:“不如換雙大一碼的吧?”
靳敏恍然想起來:“你現在個子比以前高了,鞋碼肯定也大了啊。”
江川:“對對對,我忘了。”
母子倆不約而同,噗嗤笑出聲,先前的低氣壓算是離境。
除了幾張可以打折的鞋服店會員卡,程淨還給了靳敏兩張火鍋店的優惠券。服務員把麻辣鍋底端上來的時候,江川猛吸一口氣,眼神特別亮:“好久沒吃火鍋了!”
裏頭都是大鍋飯。米飯爛得可以當粥喝,豬肉白得發膩,蔬菜永遠只有焯水這一道工序,辣椒油鹽仿佛跟煙酒一樣成了違禁品,一切食物都寡淡得讓人以為舌頭沒跟着自己一起進來。過去的八個月裏,江川無數次想提交申請,他樂意去後廚兼職當個廚子,拯救這群失足未成年瀕死的味蕾。
此刻江川咬了一口鮮香的牛肉丸,發自肺腑地感嘆:“真好吃,再來點兒冰……”
對上靳敏的眼神,江川硬生生把“冰啤”二字改成了“冰可樂”,說道:“要是再來點冰可樂那就爽呆了。”
靳敏叫服務員加了兩罐冰可樂。
已經是下午兩點多,火鍋店裏只有零星的二三客人。靳敏見江川吃得開心,她也覺得舒服,不由感嘆:“程淨說你肯定特別願意吃火鍋,就推薦了這家,說味道挺不錯的。”
又是程淨。
靳敏的神色也柔和了許多,“你出來的日子跟星子去醫院的日子撞上了,我差點顧不過來,好在有程淨幫忙。跟你一樣大的孩子,做事比大人都有條理,真是難得。”
江星是江川的妹妹。江川随手把空掉的可樂罐捏成奇怪的形狀,嗯哼:“媽,你這是嫌棄我了吧,終于找到傳說中的好兒子了吧。那個程淨是不是特別乖巧特別懂事還特別有禮貌,成績也特別好啊。”
他這麽真真假假随口一抱怨,靳敏的眼睛都在笑:“對啊。聽程淨說,他要考托福呢,考好了明年就出國。”
江川聽着挺不舒服的。
誰聽到自己親媽誇別人家的孩子,還誇得這麽眉開眼笑真情實意,都會心裏不舒服。
靳敏惦記着江星那邊,陪着江川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說道:“川子,我還要趕去醫院照顧星子,你……”
“去吧去吧。”江川狀似漫不經心,“我今天已經當了大半天的親兒子了,很滿足,待會兒自個兒回去就行了。”
沒見過這麽埋汰自己的,靳敏哭笑不得:“哪兒能讓你一個人呢。”
只是江川也去不了醫院。從江川15歲那年起,兄妹倆的關系就開始惡化。江星更是親眼見了江川不要命的場景,聽到江川的名字就會拉下臉,別說是見着面了。
沒人扭得過江星的脾氣,靳敏也無奈,此刻說道:“你先在這邊慢慢吃着,一會兒程淨過來。”
她看着江川,“你跟程淨先認識一下。那孩子也是一中的,成績很好,我已經拜托他以後輔導你的功課。等辦好了複學手續,你在學校也要多多聽話點,少惹事。”
江川沒吭聲。
靳敏結賬走人之後,江川越吃越慢,大有吃到晚飯第一波客人到來的架勢。沒多少人知道他今天出來,除了一開始的幾條短信,手機已經完全沒有動靜。江川翻了翻通訊錄,在南西池的名字上猶豫了會兒,接着繼續一路往下滑,一個都沒點進去。聯網登錄幾個聊天軟件,慢慢翻看着猴年馬月的消息,第一反應竟然是看不懂……太多流行詞彙在這八月裏占領成為口頭禪,江川覺得胸悶。
他想起先前收到的那條短信,便翻出來看了看,越看越覺得好玩,那股子悶悶的感覺也就抛之腦後了。忽然聽到一聲平而澄清的“江川”,他擡起頭往火鍋店的大門方向看去。
下午時分,火鍋店裏的光線并不明亮,只江川這桌亮着吊燈,中間甬道幽暗,至大門口才豁然一扇白光。
男生自那扇白光裏大步走了過來,穿簡單的白T恤黑色休閑褲,一側肩膀上斜挎着拼色雙肩包,背帶下方挂着外套,眉眼烏黑,皮膚白淨。
他的眼睛很亮,是那種春日裏溪水潺潺的明亮,透着一股子天然的幽靜。男生逆着光走過來的時候,江川只感覺心頭猛地一跳,仿佛自己是一顆石子兒,就這麽毫無防備地滾落進明亮幽靜的溪水裏。
男生說:“我是程淨。”
很多年後江川回憶起在火鍋店裏第一次見到程淨的場景,男生的模樣鮮活得恍若就在眼前,伸手一撈就能抱進懷裏。那時他的記憶帶着足足十米厚的老婆吹濾鏡,并毫不遲疑地告訴所有人,他對這個男生一見鐘情了。
按照一見鐘情的戲碼來看,江川可能有點遲鈍了。但這遲鈍不屬于他幹脆利落的性格,而是因為那時他剛出來,脫離這個社會足足八個月,心裏有新鮮感也有一些煩躁不安,分不出心思去立馬接受這樣突如其來的悸動。
那時壓在心裏的躁郁和新鮮感疊加起來,他的直接反應是不做思考地勾了勾嘴角,将手機舉到男生的面前,頗有些惡劣又愉悅地說道:“哦,程淨……這條短信是你發的吧,為什麽說我要防着自己有精神病,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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