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牛車不緊不慢地前行,外面的談話聲低下去,漸漸被聒噪的蟬鳴蓋過。
唐錦雲猜可能快到賊窩,心裏着急發慌,額頭汗如雨下,手抖個不停。
雲恒的手腕被簪子戳了好幾下,被紮過的皮膚一陣刺痛,他咬咬下嘴唇,忍着不讓自己叫出聲。
他其實很害怕,這個充斥牛糞味的車廂,他一點都不陌生,因為上一世他就是從這裏走出去,被一個壯漢扔到狼群中,被群狼分食而亡的。
他不明白已經成為狼群腹中餐的自己,為何又出現在此,難道等會兒要再經歷一次那樣的噩夢?
雲恒扭頭看眼和上一世記憶中不太相符的表嫂,安慰自己,或許聽她的可以逃出去呢?
唐錦雲握着簪子打磨半天,總算感覺麻繩變薄變散,她長長出一口氣,抓着繩子一扯,聽到悶響,心裏一喜,回頭說:“試試手能活動不?”
雲恒雙手得到自由,驚喜地伸到前方給唐錦雲報喜:“姐姐,我好了。”
唐錦雲見他白嫩的手腕上有好些劃痕,不禁心虛道:“別高興太早,來,先給姐姐把繩子劃開。”
雲恒點點頭,拿起簪子幫唐錦雲将繩子戳松散,這次他看得見摸得着,勁兒朝一處使,很快扭得粗壯的麻繩就被戳得分裂開。
唐錦雲估摸着差不多,讓他躲開,一使勁把繩子掙開,轉而去解腿上的繩子。
幸好綁腿的繩子打的是活結。
唐錦雲幫男孩解開繩子,一邊按摩發麻的小腿一邊問:“你叫什麽名字?”
雲恒詫異地眨眨眼,乖巧回答:“雲恒。”
唐錦雲伸伸活動自如的腿,轉而替男孩揉小腿,一會兒要逃命,腳發麻可是會拖後腿的。
雲恒自小被伺候慣了,也沒覺得不自在,反倒是僵硬的雙腿經她一揉,奇異地舒服起來。
唐錦雲擡頭瞅男孩眯起眼,一臉享受,忍不住停下手教他做拉伸,她捂住雲恒因驚訝要大喊的嘴,湊近他耳朵說:“小鬼,這會兒不是享受的時候,聽姐姐說,等車到達目的地時,速度肯定會慢下來,到時咱們站到車尾,我撐着皮簾子,你就往下跳,明白嗎?”
唐錦雲說着脫下身上的外衫,用簪子劃破,扯出幾個布條,抓一些稻草包起來塞進雲恒胸前,兩膝和手肘也照着包好。
雲恒不解:“姐姐,這些有什麽用處?”唐錦雲往胸前塞一團稻草,小聲說:“護着你,省得跳車時摔斷胳膊什麽的。”
雲恒臉色發白,想起自己前世胳膊被一只狼咬在嘴裏的事,那時他還沒死,可右臂和左腿都已被狼咬下。
唐錦雲當他害怕,有心安慰,卻聽外面那人吆喝着吹起了口哨,不遠處一片呼聲應和,她知是時候了,忙握住雲恒的手說:“沒時間抒情了,我數一二三,你就跳,記住護住頭部,借力滾幾圈,起身後立刻往前跑,不準猶豫,一定要往官道跑,千萬別走小路,跑上官道就找官差求助,切記不回頭看,他們就追不上你,聽明白就點頭。”
雲恒緊緊勾住唐錦雲的食指,狠狠點頭。
唐錦雲帶他來到車尾,感受着牛車在減速,忙撩開簾子輕聲喊:“一二三,跳!”
雲恒眼睛一閉,只聽耳旁一陣風響,蟬鳴聲和遠處蠻子的吆喝聲消失不見,腦裏全是唐錦雲那句:“切記不回頭看,他們就追不上你。”落地時,他的胳膊和腿都感到震痛,可他不敢耽擱,爬起身就往前跑。
雲恒想回頭看看唐錦雲,可他又怕見她被捉住,也怕自己被捉回去,被人丢進狼群、被群狼撕咬的痛,他真的不想再經歷一遍了。
唐錦雲看着雲恒的身影躍進夏日茂盛的草叢間,欣慰地縱身翻滾下車,剛爬起來往前跑沒幾步,就聽身後喊聲陣陣,她心裏一寒,想完了完了,忙提起裙子大步狂奔。
不知跑出多遠,唐錦雲聽身後響聲只增不減,不由納悶,這什麽人販子,同夥怎麽這麽多?
眼瞅着夜幕降臨,四周的可視範圍越來越小,唐錦雲回頭望一眼身後連成一排的火把,轉個方向拐進樹林裏,她灰心地想既然逃不脫,至少引開追兵,給雲恒多争取點時間。
晚上的林子,樹影幢幢,唐錦雲一邁進去就忍不住後悔,蟲蚊蛇蟻遍布的鬼地方和被人販子抓住,真不知哪個下場更慘。
本想帶追兵在林子裏兜圈,結果剛滑下一個小坡,就被旁邊伸過來的人手吓得叫出聲。
舉着火把的追兵聞聲迅速趕到,唐錦雲趴在土坡上,望眼個個高壯的漢子,再看眼躲在黑暗樹林裏伸手吓她的雲恒,一口氣提不上來又下不去,十分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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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敬宗安撫好祖母和姑姑,準備回書房換下婚服,畢竟穿着婚服帶兵出城太招搖。帶着小厮急匆匆拐過回廊,卻見表叔林小王爺正靠在廊柱上喝酒,欲要回避,已被他看見,只好上前打招呼。
說起來,自家這個表叔也是纨绔一個,在京裏是人人見而避之的存在,姨祖母去世得早,姨祖父老來得子,對他寵溺無度,要什麽給什麽,又因生得好,衆人更是護着,就連祖母都憐他幼年喪母,對他偏愛得緊。
裴敬宗走過去,恭恭敬敬行禮道:“叔叔怎麽一人在此喝酒,前頭伺候的人呢?”
林小王爺醉眼一擡,見是裴敬宗,嘻嘻一笑道:“好侄兒,都說雲陽唐氏之女德貌雙全,叔叔不知有沒有這個榮幸一睹美人芳容啊?”他身為男子,卻偏好紅衣,一身暗紅錦袍穿得比裴敬宗還俱喜意。
裴敬宗皺眉,擡手叫身後小厮将人扶去客房休息,林小王爺扔掉酒瓶,順手丢過一個盒子,嘟囔道:“慶之給你的賀禮,瞧瞧,你們都撇下他,這麽大的盛事也不接他回來,他顧念親情,卧病在床都不忘給你準備賀禮。”
裴敬宗擡手接住,打開瞥一眼,見是一尊玉雕的觀音,合上蓋子說:“三叔心意,侄子領了,只是這送子觀音,未免送得太早了些。”他記挂着身在匪窩的小新娘,急急欲走,但見這禮物,想小新娘生死未蔔,心頭一陣煩悶。
林小王爺聞言冷笑:“我說京裏什麽都不缺,他偏要送,被嫌棄了吧。”說完,他踢開碎在一邊的酒瓶,大步往前院去了。
裴敬宗沒工夫安撫陰晴不定的表叔,把盒子交給小厮,走回書房換好衣服,繞到後院,帶着緊急調過來的百十來親兵從後門出了府。
一路快馬加鞭出了城,裴敬宗手心和胸前全是汗。
他倒不是怕表弟這個大皇子出事,而是憂心唐家小姐,剛在新房,他當着諸位長輩的面沒有說實話。
送信物的人的确沒有明說雲崖寨土匪的條件,他只說了一句話,一句土匪讓他傳的話。
“少将軍,你的新婚之夜,咱們一起過,新娘明日自會歸還,男孩是不小心帶出來的,留下信物,請他父母放寬心,到時他會與新娘子一塊回去的。”
表弟雲恒自小養在深宮,身邊人除卻宮人和太傅,就是姑姑和陛下,連祖母都沒見過幾面。
順帝把雲恒當太子培養,為杜絕後宮争寵,謀害皇嗣,他禁止各位妃嫔之間的一切走動。
原話是:“你們都是朕的女人,在這宮裏除了朕,誰也不必讨好。”
順帝是戰場上成長起來的王,殺伐決斷,說一不二,既然他決定栽培長子,那其他的孩子就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這些年對雲恒不軌的後妃不是沒有,但下場都不太好,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認雲恒會是未來的王,即使那孩子自小羸弱,生性怯懦。
因此,傳信的人說雲恒是不小心擄走的,裴敬宗并不懷疑,很少有人敢以命換命去傷害未來天子。
雲恒會平安無事,唐家小姐可就不一定這麽好運。
雲崖寨的土匪是當年那田部落戰敗的逃兵,他們記恨裴敬宗使自己的首領蒙羞,也不滿那田與雲順國簽下的講和議書,故而集結起來,在雲順都城外占山為王,騷擾城邊百姓。
不過以往都是小打小鬧,僅是劫財,未曾傷人性命,守城官不願事情鬧大,竟瞞下不報,私自接收賄賂,任由他們橫行霸道。此次若非綁人綁到裴敬宗頭上,只怕守城官還心存僥幸,以為可以糊弄了事。
裴敬宗心裏升騰着怒火,想等将人救回來,這守城官和土匪,他一個都饒不了。
至于唐家小姐在雲崖寨裏是否受辱,裴敬宗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只知道那是他等了五年才娶回家的妻子,是他親手從花轎上牽下來的妻子,是他今日一定要救回家的妻子。
回去後,日子或許會很艱難,至少祖母和母親那關,将很難過。
但他絕不會放棄她,餘生一定努力盡好丈夫的責任,愛護她,陪伴她,補償她。
畢竟,雲崖寨那幫土匪的怨恨是沖自己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