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坐實
今日的「長香琳琅閣」,實在熱鬧。
唐忱進來的時候, 恰巧就聽到劉清洵的那句“為何你會這樣肯定, 我們不可能?”。
……
香閣裏,阒寂地出奇。
屋裏浣月等一幹衆人仍保持着躬身行禮的動作, 個個低垂着頭,大氣不敢喘一下地斂聲屏息。
渾然像是被唐忱身上的冷銳氣勢給凍住了般。
今兒個是何日子??
如今這又是個……什麽場景???
鋪子易主這頭一天, 那京城裏的人中龍鳳怕不是都要因她們掌櫃的給聚個齊全了。
八角镂雕勾絲琺琅熏爐裏, 白芷香絲袅苒氤氲,消弭泛漫。
唇瓣微燙。
姜檸感覺下唇傷口處的血液在凝固。
當然,這是她的錯覺, 這中庭裏實在也太靜了些, 靜得叫人心慌。
長睫輕掀,姜檸的視線悄然越過劉清洵,直直地撞入唐忱邃沉似漩渦般的深眸裏。
她美目潋滟, 裏頭還滲着幾分驚魂未定的霧潮, 眼梢朦胧,濕霭的潤澤。
少年眉峰若川谷, 鼻骨削挺,一雙眸眼似浸泡着漆墨的沉郁,漠然寡寒。
他眼風掃過, 淡涼的視線緩緩瞥向姜檸, 緘默無言。神色冷寂如千秋冰河,雖是波瀾不驚,可緊繃的唇線到底還是露了端倪。
唐忱在生氣。
準确來說, 是在聽到劉清洵的那句問話後,心裏驟然窩了一團無名火。
明明來時,心底裏是那般歡愉,那般迫切,甚至是期待的。
長指随意上挑了下,免去衆人禮,唐忱邁開步子走到劉清洵身側,抱拳作揖:
“末将參見九殿下。”
他聲線略有些沉,身姿矜貴,眉目低垂,通身遍是疏淡的涼薄氣息。
劉清洵的問話被唐忱很好地打斷了。
他回身,眼裏滑過一絲微詫,又随即轉瞬而逝。
輕颔了颔首受過禮,“這麽巧。”他唇畔稍彎,溫笑說。
唐忱款款地直起身子,聞言,神情亦未變,語調極為平緩,作答從容:“是巧了。”
說着,意味不明地伺了姜檸一眼,淡涼的眸色裏卧隐着點滴星火。
他的手裏同樣也攥着一方墨玉錦盒。修明如玉的長指微微收緊,指節泛青,筋骨暗突。
陸紹人仰靠着木雕椅背,懷裏摟着宋南芷,懶洋洋地掀起眼皮在他二人之間來回睇視了眼。
如若是他沒估量錯的話,劉清洵手裏的金匣子與唐忱手裏的墨玉錦盒該都是今日贈予姜檸的賀禮。
轉眸瞧回那抹婀窈娴柔的身量。
只見她靜立于兩個男人之間,顯而易見,此刻這般情景未在她的預料範圍之內。
陸紹人自小便帶着姜檸南竄北跑,對于姜檸的處事能力,他從不存在絲毫的質疑。
這份信任,源于對她的了解。
能叫「梅園」裏閱人無數的老鸨稱贊有加,格外青睐,能在今日叫「玲珑閣」那般屈指可數的大商戶遞上一份賀禮,能叫整個「長香琳琅閣」的一幹繡娘們得以信服,旁的人做不到,姜檸可以。
所以對于這些“成就”陸紹人并不覺得有什麽驚訝。
她天生就是善與人交際的一把好手,從前是曜石蒙塵,如今不過都剔亮出來罷了。
不過,除此之外,能讓得寵皇子與少年戰神同時纡尊降貴來這裏,也只是為了贈一份賀禮,陸紹人倒還真有點兒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思及此,他邪佞挑眉,忍不住低低地笑哼了聲。
小妮子長大了。
“笑什麽?”懷中的宋南芷驀然聽到身旁男人的低笑,疑惑問道。
陸紹人伸指比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噓,看戲。”
“殿下朝政繁夯,日理萬機,今日怎的竟也會來湊這些個熱鬧?”姜檸并未後退,而是就那樣儀态大方地站定在劉清洵面前。
她聲色細軟,音線綿柔又清越,望着他的那雙水眸洇着鹘伶伶的汪亮,煞似流瀉春光,容承出盈盈水波的漾。
她只望着劉清洵看,對于唐忱的泠泠視線全然不接招。
姜檸已經不慌了。
她甚至已經在腦子裏飛快思索,讓自己迅速适應掉當下的狀況,以至于思路愈發地開始清晰起來。
劉清洵仿佛早就料到她會這麽說,眼梢微揚,“之前幾次邀約你都‘身體不适’,我今日只好卸下朝政,不請自來。”
話裏,意有所指。
他捏着手裏的金匣子示意了兩下,“來恭喜你。”繼而深意凝了她一眼,又笑着添了一句:
“順便,來探探你的‘病’。”
劉清洵的話音未落,姜檸明顯察覺出唐忱身上的氣息驟降,寒意更甚。
“殿下,臣女有些話想說。”姜檸沒由來地突然道了這樣一句,反倒讓劉清洵愣了一下。
衆人皆愣了一番,唐忱尤其是。
他神色突變,漆黑的深眸再不像方才那般的古井無波,眉頭緊蹙,牙根冷冷地狠咬了幾下。
劉清洵目光存疑,但還是耐性良好地靜等着她的下文,卻不料接下來,姜檸徒然又抛了兩個字出來,讓他再次愣住。
“單獨。”她紅唇阖動,凝望着他,音輕卻擲地有聲。
“好。”
劉清洵應下了。雖不知姜檸想對他說什麽,但他應下了。
或者說,他又一次在面前小姑娘的那雙水眸裏,選擇妥協。
他擡手,淨餘忙上前接下了他手裏的金匣子,“走吧。”溫潤自持,輕笑說道。
姜檸抿了抿唇,深喘了口氣,便要在一屋子人的震驚眼神裏,跟在劉清洵身後朝外走去。
可腳下剛邁了半步——
手腕倏然被人一把扯住。霎時,腕間灼熱覆裹,滾燙容承。
微滞,她垂眸睨了一眼被少年緊緊扣住的手腕,眼睫輕掀,不動聲色地對視上他的雙眼。
這場景多熟悉,唐忱不過幾日前才剛經歷過一次。
他都根本不肖仔細回想:
那日虹橋上同着墨藍色系的兩道身影,清疏皎月,風姿綽約,一前一後相繼離去的場景,早已一輪又一輪地迸遁入夢。
每每在反側難眠之際便要躍然襲來,侵蝕他的心智,惑亂思緒,擾礙人眼。
唐忱呼吸不穩,胸口起伏略顯急促,他似乎欲言又止,躊躇半晌到頭來只冷悶憋了三個字出來:
“去哪兒?”
開口之言卻哪裏是心之所想。
少年桎梏在女孩兒細腕處的力道不小,觸感豐膩而軟涼。
他掌間紋理深刻,敷着溫熱的掌溫,悄然浸滲她薄透柔嫩的肌膚下,緩釋着她香腕上的冰冷與消寒。
明明是在一種極其尴尬又沉默的境況下,也明明是唐忱在無聲宣洩着愠怒,無關風月悱恻。
可肌膚交疊處,竟無法遏制地生生蔓燒出了幾絲微蟄感,那感覺蜿蜒又缱纏,甚至滋生着細細癢癢地酥.麻。
讓她一瞬貪戀。
被他掌控的感覺總是舒适,總是好,被他醋意跌宕着強勢掌控的感覺最是好。
啧,她近來都被唐忱那厮帶壞了,總想些勞什子靡靡豔豔的羞人歡事,姜檸有些恨得牙癢癢。
劉清洵尚在耐着性子,駐足等她,一屋子的人也都僵愣在原地,屏息凝神地望着她。
“今日我這鋪子裏着實繁忙了些,招待不周之處,萬望宣祁侯大人見諒。”姜檸伸手一把拉住唐忱的手背,泠泠柔軟的素指覆纏了上去,乍然幽涼。
不知是姜檸指骨間的用力,還是唐忱舍不得她去用力。
總之,僵持不過須臾,他便率先敗陣,手掌一松,将她嫩白手腕自掌控間釋.放出來。
少年手掌抽離的剎那,纖細腕骨的一圈暖熱亦跟着猛然散撤。
姜檸未再說什麽,眼梢的餘光連過多的一眼都未再分給他,只徑自轉身跟着劉清洵離去。
她當然知曉唐忱所想,只是當下,她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
鼻端溢綻的柑橘香氣隐褪了去,連同唐忱眸裏的光華也一并消逝黯淡。
少年修若梅骨的長指緊緊攥着那方墨玉錦盒,大力到幾乎要将棱角捏碎,眼底更有稀微的血絲彌蒙上來。
他凝睇着小姑娘身量翩跹的背影,自在豐盈,風華無限。
又是那份灼人眼的“鮮活”,似沙似昙花,如霧如輕煙。
讓他抓不住,收不緊,握不牢,讓他在這一刻明白這份認知的時候,方覺為時已晚。
————————————————
廊庭外,雪層絨絨,見光透影,活像是泛着淡金色的浮流錦雲。
冬日裏這樣的晴天兒不多見,熠朗的光暈披灑下來,投下剪影。恍若蒼穹之巅,阒然驟落了大片剔透晶瑩的碎珠子,雪粒反耀,脆嫩質細。
風清冷,旭薄綿。
“想對我說什麽,讓你這樣難以啓齒?”
劉清洵站在月洞門下,眸眼溫疏地睇視她,像是一眼便洞穿了她的欲說還休,終是忍不住率先開口,音質低柔。
唇上殘存着細微的痛感。
姜檸不自覺地舔了舔唇,經過了深思熟慮的語言組織後,思忖着開口問道:“因是臣女近來只顧着一心忙于鋪裏瑣事,今日方才聽聞坊間…的謠言……”
“哦?”劉清洵聞言,微微挑眉,饒有興趣地問道:“坊間有何謠言?”
“……就是關于…殿下與臣女……”姜檸冥思苦索也想不出該如何措詞,只能将話講一半留一半。
話茬将落,她想了又想仍覺得不妥,遂又語氣堅定地補充道:“不過殿下大可不必系挂于心上,臣女自會想出法子力破謠言,定不給您徒添困擾。”
她言語得體,不輕不重,多一分顯過少一寸欠妥。
聽似善氣迎人,婉婉有儀,可話裏話外都透着在劉清洵面前從未缺失過的距離感。
姜檸在極力撇清關系。
這就是她單獨出來要做的最緊要的事,不管劉清洵是何想法,她今日都要将這些想法抹殺扼制。
劉清洵倒只靜靜地聽完她的話,也未有過多反應,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必,神色始終是不溫不火,叫人喜怒難辨。
沉默良久,就在姜檸覺得這場“單獨”的對話差不多算是結束時,劉清洵倏然開口,音質清晰地扔了兩個字出來:
“為何?”他問。
“?”什麽為何?
姜檸稍怔,不明所以地疑惑看向他。
劉清洵接住她的疑惑,風輕雲淡地将那兩個字延展開,重新問道:“為何你一定要,‘力破謠言’?”
他特意咬重了最後四個字,發出質疑。
“???”姜檸更愣了,絲毫不懂這個問題有何可質疑的。
可還是要耐心解釋:“因為謠言皆是些個渾人以訛傳訛的不實言論,實屬無稽之——”
“既然謠言不實,那不如索性将它坐實了,如何?”
他出奇地不等她說完,徑直打斷她的話。
“?????”
姜檸心底攸然上升一絲堂皇的緊張出來,“殿下……此話何意?”
她一緊張,便又在開始撕咬下唇上的軟嫩薄皮兒。
男人清修高大的身形籠進那束清溶溶的光影裏,目光低垂,沒有半點兒遮掩:
“如你所想的意思。”
他将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明眸善睐如姜檸,會不懂麽?
她當然懂。可就算懂,還是要裝作不懂,還是要揣着明白裝糊塗:“殿下乃天潢貴胄,天之驕子,自當不應與臣女——”
天之驕子啊。
劉清洵不禁在心裏微微輕嘆了句。
這姑娘真的很聰明,永遠将“以退為進”的招數信手拈來,永遠“進退”地章法不亂。
輕笑了聲:“可你卻,不滿意我。”他語調平靜,輕描淡寫之中偏又挂着十足的篤定。
話頭略頓,緊跟着劉清洵再次抛了兩個字:“為何?”
“為何你就這般肯定,我們不可能?”是方才在香閣裏問的問題,他将其拎了出來重又問了一遍。
為何?姜檸在心底裏也問了一遍自己。
因為唐忱?
确實。如果一定要嫁人,姜檸只會嫁給唐忱,這是她從小的心願。不論唐忱喜歡她與否,退婚與否,是否與她秉存着同樣的想法。
她也可以不嫁人,如果最後不能與那位竹馬善終,她總是會接受的。
所以她努力營生,鉚着一股勁兒發掘自己鐘意之事,所以她竭盡全力也要拿下「長香琳琅閣」的掌櫃之位。
這也是她的心願。
可如果掌櫃也做不成呢,也沒關系,往後的日子還這樣長,她當然還會有別的心願。
但絕不是退而求其次,絕不是嫁給劉清洵。
姜檸在沉默,但她腦子是清醒的。
她在這一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她從未這般清醒過。
“你也不必急于答複我。”劉清洵打破了沉默,“再過兩日或許我也逢上喜事,屆時禮尚往來。”
他鮮少這樣話多,“我等你的賀禮。”
“殿下我——”
“另外。”
姜檸像是捋清了思路,正連忙欲開口,劉清洵卻并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
“什、什麽?”姜檸沒懂他突如其來的這兩個字是何意思。
“你我常在外,這‘殿下’二字總歸是多有不便,就打今日開始,”劉清洵直截了當地奔了主旨:“改口吧。”
末了,又添了幾字,而後離去:
“記清了,我字褚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