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謠言
晨裏,熙光碧透, 卷雲白淨。
纏連數日的冬雪終是歇了盼子, 穹宇放晴。天青剔亮,恍若薄殼兒的琉璃, 靜默流轉,娓娓溜出七彩華光。
光影倥偬, 如露四散地灑落下來, 似星子隕落,施予崇山,施予松林, 施予覆着雪層的萬物。
施予, 「長香琳琅閣」的黛瓦瓊樓。
「長香琳琅閣」易主了。
一早,鋪子裏就格外鬧騰。
雖說這「長香琳琅閣」在從前陸紹人掌事那會兒買賣也旺,可說到底還是爺們兒家, 心思上自不比姜檸細量, 與鋪子裏的姑娘們相處起來也不比姜檸那般駕輕就熟。且寶昌商行的産業何其廣泛,日日都有數不盡的繁瑣事攤在那兒等他, 總歸是分.身乏術,做不成一門心思的撲了上頭。
自姜檸來了以後,鋪子裏的生意用“日進鬥金”來形容絲毫不算誇張。
她打小腦子聰敏, 反應極迅速, 做起事來幹脆利索,東西學起來也快。又打小跟着陸紹人一處渾玩,為人處世自然照着他來的, 圓滑玲珑,巧舌如簧,對事物的感知力極為敏銳。
因而一進鋪子,替那個跑腿與這個交好,今日替你解決麻煩,明日幫她處理難事,不過數日便與浣月等人打成一片。久而久之,底下的繡娘都對她生了依賴心,凡是遇到點兒棘手的就要找她拿主意。
徐府碰瓷一事之後,衆人更愛聽她的,因為她主意正,從未差錯過。
姜檸是個敢說敢幹的,且言出必踐。還有股子誰也擰不動的韌勁兒在。
說要“整改”就真的卯足了勁兒搭上「梅園」,開拍賣宴,與京中最大的首飾鋪子談聯盟。
說要提高鋪子收成,就真與浣月等人同吃同睡,日夜兼工,直到月底兒一結算,賬簿上的收成整翻了三個番兒。
繡娘們一波換一撥地來與姜檸道賀,很是熱鬧。
外頭更是門庭若市。
曲折潆洄的游廊裏,女婢手捧賀禮魚貫而入。來送賀禮的幾乎都是在京城裏名頭頂響的,像「梅園」、「縣主府」、「玲珑閣」等一幹鋪子。
當然,如此有紀念意義的時候,必定少不了那商賈巨頭。
——寶昌商行。
中庭裏,白芷香的游絲不穩。
紛沓而入的腳步聲未曾間斷,衣袂翻動,驚破了抽絲軌跡,偶有歪扭的袅娜繞梁。
此時,姜檸一改往日的慵懶坐姿,脊背挺得筆直,瞪大了眼睛緊盯着對面的陸紹人。
直到——
她親眼瞅着陸紹人在手裏地契上的契主後面,筆鋒潇灑地落下了“姜檸”二字。
姜檸實在難以抑制心頭激動,“噌”地一下站起來,迅速伸手搶過陸紹人面前的房契與地契,如同剛剛得了蜜糖獎賞的孩子,整個人都開心的不像樣兒。
她心滿意足地将兩張契紙舉高在臉前兒,仰着腦袋左看又看,仔仔細細端詳了一遍又一遍,眸底唇梢全然溢滿了笑意。
如果這會兒子不是多人在,要秉着端莊架子,她怕是會直接又蹦又跳地吆喝出聲。
“行了,你們可以跟她行禮了。”
陸紹人将筆一扔,勾唇邪笑,對在一旁等候已久的浣月等人道了一句。
浣月聞言,扭頭與洗華、池音等諸衆繡娘相視一笑,繼而垂首福身,異口同聲道:
“恭賀姜掌櫃,我等這廂有禮了。”
看來是,謀策已久,有備而來。
姜檸手上動作一頓,回頭望向衆人這番場景,瞬即舒眉挑笑。
只見她雙手往身後一背,作勢清咳了兩嗓子,照着從前陸紹人的德行有樣學樣:“都不必客氣,這往後啊大家狗富貴,勿相忘。”
浣月等人着實被她憨萌樣子給逗樂了,個個掩唇,忍俊不禁,沒一會兒屋子裏便濺起笑聲。
姜檸自己也跟着笑,笑完又如視珍寶般将兩張契紙重拿出來,雙指在“姜檸”二字上輕撣了下,美滋滋地坐了下來,慢慢悠悠地邊瞧邊喝茶。
陸紹人十分好笑地伺了她一眼,“別美了,契紙都要被你瞧出洞了還沒看夠?”說着長臂一伸,自然而然地搭摟在了身旁的女子肩上。
那女子也不是旁人,正乃西山镖局那位冷情冷性,殺人不眨眼的第一女師爺,宋南芷。
也許之後應該是,“寶昌商行”的女主人,陸紹人的妻子,陸夫人。
姜檸不以為然地白了他一眼,繼續盯着契紙搖頭道:“看不夠看不夠,我現在看它就像你看女師爺一般,這能看夠嗎?!當然看不夠!”
說完還很嘚瑟的對着宋南芷嘿嘿一笑,“你說是吧,宋姑娘?”
宋南芷雖性子冷,但終究是個皮兒薄的姑娘家,被她這樣一調侃,立馬臉上發燙。
陸紹人揚了揚眉宇,不置可否,手指摩挲着懷中女子的肩頭,懶懶地挑起眼皮,忽然沒由來地問了一句:
“你跟劉清洵怎麽回事?”
姜檸一門心思都還系挂在地契上,頭也未擡一下地拎起茶盞,話趕話問了句:“什麽怎麽回事?”
“聽說你們在一起了。”
“噗——”
“……”
宋南芷的陳述句還未等說完,便見姜檸剛喝進去的一口茶猛然噴了出來。
倒也不怪她反應大。
劉清洵是何等人,單單是排位最小的九皇子嗎?
不,他是皇帝當下最器重看好的九皇子,是坊間百姓口中“體民情、知民苦、行民意”的九皇子,是太後老祖宗眼裏最寵溺的九皇子。
如今,東宮事變,儲君一位尚在懸空。
任誰瞧着,劉清洵都會是将要登任太子之位的九皇子。
跟這般未來可能會“坐擁佳麗三千人”的九皇子在一起,姜檸不是失了智,就是将要失了智。
“你們這是……聽誰說的?”姜檸終是穩下心神,趕忙将手裏的契紙擦幹淨,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而後擦了擦嘴角,十分不可思議、難以理解地又問了一遍:
“究竟為何會使你們出此言論?”
“坊間早已經傳開了,沸沸揚揚的。”宋南芷看了她一眼,淡定回道。
姜檸懵了,同時心底蔓延出一絲不詳的預感:“?傳開什麽?什麽就沸沸揚揚了??”
“九殿下,與鹽鐵總司之女的愛情故事。”宋南芷又以敘述的口吻說了一句。
“??誰?和誰??什麽故事???”姜檸整個人都僵住了,精致的眉眼幾乎要皺在一起,臉上的表情已經不是不可置信,簡直可以用“毛骨悚然”來形容。
“……你不知道?”宋南芷也有點兒驚訝。
“???知道什麽?我應該要知道什麽?!?”
“……”
陸紹人微眯了眯眼,不動聲色。看得出來,姜檸是真的不知道。
何況以他對姜檸的了解,一個比他還要更看重“自由之身”的人,劉清洵絕不會是她的鐘意,性情不是,身份更不是。
當然,也許是因為在劉清洵之前,早已有人是了。
“其實……”就在此時,洗華驀然開口:“近來我們也…有所耳聞……”
姜檸一臉匪夷所思地扭頭看向她:“???”
洗華咽了咽口水,謹小慎微地飛快瞄了姜檸一眼,試探性地又小聲添了一句:“關于安、掌掌櫃的,和九殿下的悱恻關系确實快要盡人皆知了……”
說完,她還試圖證實自己沒有說謊似的,用胳膊肘搗了搗身旁的池音問:“是吧?你們也都知曉的。”
池音在姜檸“???”的眼神下竟也真的點了點頭:“是真的……”
姜檸仍舊不死心地望向浣月,浣月抿了抿唇,同樣對着姜檸點了點頭傳達出“你倆真有事兒”的訊息。
姜檸死心了。
好吧,怪她。
是她最近太沉迷于“香笙宴”,太沉迷于提高鋪子收成,太沉迷于兜裏剛剛揣好的那兩張紙。
是「長香琳琅閣」太誘人了。
其實,以姜檸的敏銳感知來講,要說一點兒端倪瞧不出來也不盡然。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覺察出不對勁兒的呢?
大概是在香霧山上姜檸與唐忱下山偷肉吃那回,在樹上偷聽到自己是被劉清洵舉薦給太後時,當時她心裏就有點兒留意了。可當時随同一起去的還有其他名門貴府的千金們,她雖有留意,倒也沒完全往心裏去。
直到,劉清洵去赈災之前,特意往姜府來尋她那次,姜檸方才隐隐覺出有些不對。
至于後來,太後召她入宮,以及劉清洵提出陪她放燈這一系列的“不應該”,逐漸讓姜檸明白了些什麽。
所以那之後到現在,中間劉清洵又尋過她兩三回,都被姜檸稱病婉拒了。
深呼吸了一下,姜檸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輕咬了下唇上的薄皮兒,思量着道:“這麽荒誕的謠言,你們也信。”她表面看起來還算平靜,可微微抖動的纖細小腿兒卻出賣了她的慌亂。
“我怎麽可能攀得了皇室的高枝兒,一定是些個別有用心的混犢子胡謅亂扯,以訛傳訛,越傳越不像話了。”姜檸嘴上這般說着,心裏卻極是沒譜兒,結果一個不慎竟将下唇上的小半薄皮兒給撕咬了下來。
霎時,唇上傳來了針刺般的鈍痛感。
她沒心思去擦拭傷口,腦子裏只顧着飛速運轉要如何力破謠言,嘴裏還語氣堅定地否決道:“不可能,我跟九殿下絕無可能,永遠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倏忽間,身後徒然傳來一道溫潤清疏的嗓音。
???
姜檸渾然被這聲音給吓了一跳,瞬間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一般整個人從椅子上彈跳起來,一臉驚悚地回身望着來人。
“參見九殿下。”
緊随而來的,是嘩啦啦一屋子人躬身行禮的聲音。
唯獨姜檸,像是對于劉清洵的到來還沒回過神兒,直愣愣地傻杵在原地,根本不記得還要行禮。
劉清洵看起來好像也根本不在意她行不行禮的樣子,雲淡風輕地叫衆人起身,繼而提步朝姜檸走了過去。
“怎麽,我吓到你了?”
劉清洵見她僵直着身子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輕笑了聲,似有淡淡揶揄地語氣在裏面:“之前倒不見你會吓成這樣。”
她的嘴唇出血了。
血滴緩緩淌進了嘴裏,頓時,血鏽的腥甜味肆意蔓繞在口腔裏。
才讓姜檸仿佛如夢初醒般緩過勁兒來。
她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是行禮。
“見過——”
可身子都還沒來得及彎腰,便被劉清洵倏地一把拉住了胳膊,“不必。”他說。
姜檸這才發現,他手裏還拎着個金匣子,瞧起來,像是賀禮。
劉清洵只是出手攔了她一下,并沒有過多的動作便紳士地松開手。姜檸心裏正欲松一口氣,卻不想下一刻,面前男人反倒上前了一步,接下來出口的話更是險些讓姜檸背過氣去。
他問:“為何你會這樣肯定,我們不可能?”
兩人間的距離是安全的,可姜檸卻只感到即将窒息的壓迫感。
她怎麽也想不到劉清洵會突然當着衆人的面兒來問這種問題,她也是在想不到要怎麽樣構想一份完好地措詞出來。
來明明白白地,拒絕他。
氣氛凝住,空氣中散泛着令人耳鳴的沉默,很微妙。
思來想去,就在姜檸咬了咬牙正要開口答複時,她又再次聽到了一屋子人嘩啦啦的行禮聲:
“參見宣祁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