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初雪
你只是一個低眉挑笑,
便叫凡俗颔首, 群巒眠卧, 冰川碎與碧波,叫風暴止息, 四海緘默。
哪還有什麽兵不血刃的“常勝”。
你早已是我所有的盈損與枯榮,讓我無計可施, 手足無措, 讓我俯首,
只一心甘願被你俘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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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的冬天格外遲延了許多。
九冬凜凜巡了小半截過去,方才迎來頭一場雪。
晨熙琳琅, 雲破日出。
紛揚的雪珠子飄零綽綽似棉絮, 緊鑼密鼓地争先乍洩下來,柔軟起舞,稀綿灑落。沒多會兒子, 蒼穹鑲換了銀裝, 天地容承着素裹,峰棱渲染出跌宕的白, 枝桠覆蓋,亂瓊碎玉,錯落欲墜。
像一場聲勢浩大的盛宴。
而今日的「梅園」裏, 也确有一場喧嚣浩蕩的“香笙宴”。
紅樓暖煦, 馥郁霓虹。
但見這溫柔鄉裏,紅帳粉幔流瀉而下,滌漾着層層金絲波紋, 一圈又一繞,半遮半掩着小二層的暖香玉閣,活像是那臺上猶抱琵琶的俏姑娘。
滿堂擁擠如街市,座無虛席。紅倌姐兒們伶仃穿梭于其中,耍得好一手游刃有餘。
群芳娉婷,豔冶薄紗癡纏上爺們兒的羅衣華服,耳邊嬌侬軟糯繞梁潆洄,鼎沸地浮誇。這廂柔臂挨惹,錦帕嗔甩,掩唇便是欲拒還迎;那邊兒玉手笑指,媚眼如絲,香肩酥骨散泛潮濕。
就是那曲廊樓腳的旮旯處,亦莺啼呖呖餘未了,扯不斷,愈潺潺。放眼滿樓,無不是笑聲翻湧,熱浪襲襲,靡靡笙歌不絕,妖嬈作舞搖搖。
煞是一座驕奢淫逸,醉生夢死的風月場兒。
紅樓外,冬雪壓枝。
游園裏,春醒驚夢。
二層樓閣,唐忱見到姜檸時,正碰上她與那梅掌櫃在談笑風生。
饒是在這亂花迷人眼的歡愉場兒裏,女兒家一身橙紅的曼窈身量仍只需一個轉瞬,便可乍然落入他的眸眼。
疊青瀉翠的廊檐下,姜檸疏懶地倚着身後朱漆纏金的欄柱,纖臂交疊,長睫低垂,神态松散。
多是她在安靜又認真地去凝聽梅掌櫃的喋喋不休,偶有相談甚歡,也會偏頭俯瞰一眼樓下光景,跟着眉梢微揚,晶亮的眸子淬滿了笑意。
她若開口言語,細長漂亮的手指甚至會比劃出虛無的弧度。
瞧,她總是那般風情又鮮活,可還偏偏不自知。
是不是她在其他男人面前也會這般鮮活,是不是其他男人,也都偏愛她這份鮮活。
那是唐忱第一次,有了“金屋藏嬌”的貪念,藏住這份不想示與外人知的“鮮活”。
“唐少…咱、咱們還是撤…吧,這地兒實在、不不宜久留……”衛喆是個糙爺們兒,上陣殺敵個頂個兒,奈何來了這香.豔地界兒反倒成了慫蛋一個。
他只一心低頭跟在唐忱身後,頭不敢擡,眼不敢看,可耳朵卻關不住,遂打從進了這院子臉上的火就沒下去過。
“逛逛,不急。”
唐忱倒是一派氣定神閑朝前踱着步子,只雲淡風輕地扔了四個字出來,冷矜自持,絲毫不慌。
可衛喆慌:“但是唐少咱們——”
“诶喲瞧瞧今兒這是什麽風啊,竟也把咱們小軍爺兒給刮來了呢~”衛喆還沒等慌完,便被梅掌櫃橫空而來的一道媚聲兒給斷了個幹淨。
衛喆狠打了個哆嗦,這耳朵長得真多餘,他想。
姜檸循聲微愣,繼而幽幽掀了眼皮,目光涼涼地伺了一眼過來。
唐忱就立在她的斜前方。
從他的這角度望過去,可以很好地看見她卷密的長睫如鴉羽,緩緩上掀,然後,輕顫了下。
“例行巡查。”唐忱不疾不徐地邁了步子朝姜檸走去,語氣實誠,神色坦蕩。
視線落在她身上,從未有半刻鐘的偏移。
當然,如若不是衛喆那厮不留神兒地笑了場,露了端倪出來,這行“例行巡查”許是會更完美一些。
淨餘也忍不住捂唇偷笑,着實不知那少将軍是從何處學來這不着邊際的謊話。連她這個做丫鬟的都不能信,又如何要騙過她家八面玲珑的小姐。
小丫鬟擡頭悄眯地瞄了一眼身旁妙人,果不其然,姜檸很奇怪地看了唐忱一眼,一臉地不可置信。
梅掌櫃是何其精明的鸨子。
她在他二人的你來我往之間暗自窺探了番,又聯想起上回鬧事,臉上的每一道細紋便都刻上了“洞察一切”。
“嗐~瞧我這腦子淨顧着同你攀扯,險些忘了樓下還要迎客不是。”她極是愛憐般撫了下姜檸的手背,“我便去忙了,這小軍爺兒你可要幫我陪襯好了些。”
“梅姐你且忙着,不必系挂。”姜檸笑道。
“想不到這區區「梅園」竟也要勞少将軍親自巡查,”姜檸轉身靠在欄杆上,掃了眼周遭的花紅柳綠,支着下巴幽幽感嘆:“您還真是‘事必躬親’啊。”
她婀娜纖薄的身骨微弓,因着撐下巴的姿勢,使掌上小臉兒仰起,骨感姣美的脖頸曲線頃刻暴露,膩白的晃眼。
“就這麽想趕我走?”唐忱走上前,淡淡開口。
同時自她頸項處斂回視線,清眸卻不自覺間深沃了幾分。
姜檸“啧”了一聲,“哪兒能呀~”。
她嘿嘿一笑,飄飄然道了句:“您來都來了,也從沒聽過溫柔鄉裏還有不接客的理兒不是?”
唐忱懶理她話裏的挖苦,冷哼一聲:“你倒将這等子風月場混得比男人都——”
——熟。
“熟”字未及道出口,他倏然覺得身側沒了動靜,扭頭一瞧,只見方才尚嬉皮笑臉地小妮子莫名就安靜下來。
可要說安靜,倒也不十分安靜。
小姑娘一手托腮,另一手指尖兒節奏慵懶地輕敲欄杆,微微仰面,半瞑着眼上下打量着他。
打量地很是——
不、懷、好、意。
“唐忱。”她忽然就喚了他一聲。
“……做什麽?”
她眼神叵測,盯得唐忱不由得警惕了幾分。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姜檸對視上他的眸子,語氣是一反常态的認真,“「長相琳琅閣」很快就是我的了,往後,你便要喚我一聲‘姜掌櫃’”
唐忱其實對于姜檸想當掌櫃這事兒,多少也知道些。聽她這樣說,只當她在與自己分享這份開心事,心下一喜,倒是也萬分真誠地對她道了一句:
“恭喜。”
“不是這個。”她說。
“???不是哪個?”他問。
這回唐忱真懵了,被她搞得完全是一頭霧水。
正當他心頭犯疑,毫無頭緒之際——
姜檸偏又笑了。
“我是說,姐姐我最近人逢喜事,心情實在是好。”她眼梢眨了眨,一瞬不瞬地盯瞅着他。
繼而身子漸漸挺直,輕輕轉身,緩緩靠近。
???
唐忱先是因那句“姐姐”而眉頭一皺,随即莫名其妙地聽着她前言不搭後語,眸子警覺性地微微眯起,身體竟下意識地往後挪退了半寸。
卻不想下一刻——
姜檸驀然伸手向他,纖涼食指迅速伸進少年的衣領中央,指節使力一勾借力便将自己的身子猛地帶了過去。而後抽手出來,順勢就搭在了他肩上,整套動作一口氣兒完成,幹脆利落不拖沓。
讓唐忱全程,沒得間隙反應。
姜檸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輕拍了拍他,很是“義薄雲天”地朝樓下一比劃:“所以為了慶賀,今日大人若相中了這園子裏的哪位姑娘,姐姐出面幫你與梅姐說道兩句,定能叫你滿意。”
“噗……”是衛喆與淨餘的憋笑聲。
唐忱:“……”
唐忱臉色霎時就黑了下來。
早便該知道這鬼丫頭憋着壞,沒那麽好心,也道不出什麽好話,原是擱這兒等着他呢。
可姜檸很是樂呵,她嬌.軀.輕顫,笑得極為開心,甚至露出兩顆潔白剔透的小牙尖兒。
“王員外身邊那個‘雁眉’怎麽樣?瞧那小腰細的真是太誘人,我可特意給她挑了身異域風情的衣裳。”
“……”
“不喜歡?那李大人腿上那個‘玉鵲’呢?這身段、這膚色、這凹凸有致……”
“……”
“還是不滿意?那再看看趙——”
“我若是相中了你呢?”
他倏忽出聲,徑直打斷了那鬼丫頭正在興頭上的奚落與捉弄。
唐忱這話來得猝不及防,就連還在身後憋笑的衛喆與淨餘二人都一并悚然擡頭。
“什、什麽?”姜檸怔愣扭頭,唇角侵染的笑意一瞬僵住,她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很是不确定地又問了一遍:“說什麽?”
“我若是相中了你呢?”唐忱耐性極好地又重複了一遍,垂眸掃了眼她仍搭在自己肩上的柔荑,薄唇挑笑:“是否你也要去同你的‘梅姐’說道兩句。”
話及此處他稍頓了下,故意音節咬重,一字一頓道:
“讓、我、滿、意?”
“怕是不能。”姜檸忽地開口,聲調裏掩挂着淡淡的涼。
話一出口,衛喆一臉懵怔的在兩人之間瞧了又瞧,又與淨餘面面相觑地對視了一眼。
渾然不懂,面前這場景是何狀況。
唐忱也不懂,但很快便懂了,因為姜檸緊跟着便十分直白的抛了答案出來。
“你若真是相中了我,自然當與我父親說。”
她懶懶倚牆,雙臂環胸,媚冶的紅唇似笑非笑:“可你已經拒絕過他一次了,不是嗎?”
姜檸真的擅長拿捏唐忱的七寸。
“這門婚事,只要我不松口,姜大人定然不會再允應與你。”姜檸重又站直身子,上前一步湊近了他,緊凝着他的眸眼,語氣柔韌,又放肆:
“所以,你該怎麽讨好我呢,唐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