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蜜柚
香閣裏,阒寂得很。
空氣中漫蕩着幾分冷凝的滞固, 和沉默。
中庭之央, 池音和洗華如同兩只遭人摒棄的小枯苗兒,巴巴兒地傻杵了一旁。
唐忱未入座, 她倆自然要站得筆直,唐忱不言語, 她倆更是只能屏息凝神, 大氣不敢喘一下。
堂堂“少年戰神”驀然深夜造訪,加之渾身氣勢是那般的冷峭肅寡,偏巧又趕上浣月不在, 扔她兩個可憐蟲應付, 實在也是咽了些苦。
沉默還在彌籠,除此之外,似乎又暗伏着些許密不透風的……
——悶。
姜檸推門而入的動靜并不算大, 卻也很好地碾碎了這份沉默。
“安兒回來了!?!”
洗華耳尖, 察覺到動靜率先驚喜出聲,旋即如蒙大赦般颠兒颠兒地撒丫子朝她跑過來。
池音聞聲擡頭, 下意識也要邁了碎步跟着過去,卻到底比洗華多顧及一分。略有畏懼地悄眯瞄了眼跟前兒分明翩然轉身,卻又不動聲色的清冷少年, 愣是給唬得一動未敢動。
無奈下, 她只好迅速轉過腦袋,求救似地望向門口那妙人。
姜檸半眯着眼,對眼前的場景不免暗覺好笑, 反手将身後閣門輕掩上。
長指順勢敲了兩下門栓,随後早有預料般纖臂前伸,一把撈住洗華那丫頭的身子,緩沖了她不管不顧直撞過來的力道。
“安兒怎的這會子才來,可叫人好等呢!”洗華穩住步子,仰起小臉兒扯着她的衣袖晃了兩下。
話裏,意有所指。
小妮子鬼機靈兒得很。她只說“叫人好等”,卻并不挑明是叫“誰”好等。
姜檸笑了,但又笑而不語。
眉梢輕挑,她伸手捏了捏小丫頭的臉蛋兒,而後步調疏懶地朝裏走了進去。
香閣極暖。
燈燭璨亮,似挑着萬縷金絲般蹿曳而躍。熏爐內的白芷香氣袅繞升騰,滲進幢幢光影裏,氤化在粼粼光線中。
這閣堂裏的一景一物,皆被那軟膩的香氣敷染,靜默流瀉出明暗不定的金光,一層又一層。
又或者,香的不止那白芷。
姜檸邊與洗華交談着鋪子裏的瑣碎事宜,邊撩裙而踏入閣堂內。
悄然流轉的華光緊跟着缱绻在她纖薄的身量上,同時,也将她身上長衫的暗墨藍色暄映地愈發冶豔。
唐忱被這抹暗墨藍色狠刺了下。
由着這抹墨藍色,他的腦海裏會不可抑制地浮出一道修長身影。一道,今晚與姜檸同着墨藍色的修長身影。
這道身影,讓他心裏自來時便有的沉悶愈為濃厚。
這份畫面感,讓他眸下蓄醞的疏冷幽邃更暗了幾分。
姜檸經過唐忱面前,只是輕杳杳地伺了他一眼,繼而轉身坐在了他對面。
原來屋子裏那縷密不透風的悶,來自唐忱。
嘴角的笑意尚存,姜檸并沒有與他搭話,甚至懶得寒暄,反倒……
“坐。”
她微偏頭,出聲制止了一旁慌不疊時正欲貓着腰溜走的兩個妮子。
兩人的腳步猛然頓住,悚然擡頭。
堂堂宣祁侯大人仍站着,沒人敢坐,除了姜檸。
兩個妮子轉頭瞧瞧身旁的冷面少年,又扭頭望回姜檸的滿面春風,然後對視一眼。
啧,苦不堪言。
姜檸也不強求,全然無視對面那道熾熱目光,而是将視線緩緩落在了手邊兒的黑金木刻絲盤托。
纖細漂亮的柔指擡起又落,指尖兒點點,輕扣幾案。
盤托上,靜置擺放着數個黃皮蜜柚。
那蜜柚個個果肩圓尖,皮質圓滑,色澤飽滿,一看便是稀罕的上乘品。
“啊對了安兒,那是今個晌午時候陸掌櫃特遣人給你送來的,說是晨間叫果夫們現從園子裏摘的……”池音見姜檸瞧到那幾個蜜柚,便撐着膽子道與她。
可不知是否自己的錯覺,池音只覺得話說了半截,身側那位“貴人”的氣壓徒然驟低。
“......”
小妮子直吓得連打了幾個哆嗦,趕忙止了話頭,再不敢接着說下去。
姜檸卻被池音的一番話而乍然熠亮了眸。
她拎了個蜜柚在手裏掂了掂分量,随後抛了兩下,精準接住,笑容潋滟:“陸紹人不賴嘛,還算他有良心。”
滿意的不是柚子,而是池音恰逢時宜地挑起的話茬。
言語間,她眼梢微揚,餘光狀似不經意地瞥了眼對面,輕易便感受到那份密不透風的“悶”裏的愈加沉寂。
笑意更甚。
很好,這蜜柚來得正及時,她今晚總算也是将了一軍。
“浣月呢?”姜檸執過盤上果刀,低頭問道。
洗華忙道:“往梅園送衣裳去了,再過兩日便是香笙宴,一切都是照着安兒你的計劃來的,未曾出什麽岔子。”
姜檸點點頭,鋒利刃尖兒沿蜜柚的肥碩腰線劃了一圈兒,又問:“拍賣宴那邊如何了?”
“昨兒結束的最後一場,五戶皆已落定。這其餘四戶名頭皆如從前一般,乃名門貴族,倒沒什麽出奇的。”池音說完,猶豫着又補充了句:“唯獨這第五戶人家,競拍的價位最高卻反倒不肯露姓,只繳了銀票後扔下句‘待時機合宜,自然來尋。’”
姜檸手中動作頓了下,複又繼續将柚子皮完好扯下:“許是這位的名頭比那四戶都要大。你們只多仔細着些,倒也不必慌,既要咱們等,那就等着便是了。”
蜜柚是紅心的。
“之後我都會在鋪子裏,你們吩咐下面的繡娘夜裏歇好,近些日子該有得忙了。”姜檸囑咐道。
池音與洗華無疑有他,點頭稱是。
她起身,将剝好的柚子肉放入嘴裏,指間還拈着小瓣果肉,繼而準備朝裏間走去。
姜檸還是将唐忱當做不存在那般,全程将他晾在一旁,沒有分給他一眼。
兩個妮子哪裏料到這般情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傻愣愣地懵在原地,着實不知所措。
終是唐忱沉不住氣。
他也着實憋得夠久了。
少年邁開步子,徑直走過去一把将姜檸攔腰抱起,伴着姜檸低呼一聲,頭也不回地朝裏間走去。
只語氣淡漠地扔下一句:
“你們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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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氣了?”唐忱深吸了口氣,頓了頓,又添了一句:“因為寧康?”
他唇線緊繃,深沃邃沉的眸眼也緊凝着她。
窗棂半敞,曲折潆洄的晚風卷走了他些許的音量,更為低沉。卻帶不走,他聲色間的慌。
慌亂,是顯而易見的。
生氣嗎?
倒也不至于。
如果說硬要有“生氣”的成分,也不過是她故意表露出來的罷了。
雖彼此分開了這些年,但唐忱這鬼人,姜檸不說了解十成,七成半也是有的。
寧康不會是他的中意,她心裏明鏡兒得很。寧康也不會是唐家人心儀的兒媳人選,這她也是清楚的。
所以,對于寧康今晚那番沒什麽意義上的告白,她沒放在心上,也可以不在意。
或者說,
這份“不在意”實際建立于此刻唐忱的“緊随而來”,當更為貼切些。
當然,上述的想法姜檸不會告訴唐忱,她偏要他以為自己“很生氣”,她要他懂得危機感,要他緊張。
要他慌。
“是高興。”姜檸煞有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頭,“這從小看着長大的弟弟,眼看着就要成為人家的郡馬爺了,我這個做阿姐的,當然是替你高興。”
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卻正經地膈應到了他。
“真這麽高興?”唐忱冷笑了聲。
“當然,雖說寧康那丫頭往日裏大大咧咧的,家世上若實論起來,襯你也多少短欠了些。不過好歹其父與你同盟,且乃為國捐軀的忠義烈士,天子自是不會慢怠着。”
她話頭略停,娥眉彎彎,瑩亮的眸裏含笑漣漣:
“做你的将軍夫人,你也不算虧。”
“我的,将、軍、夫、人?”他牙根緊咬,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
到底是“将軍夫人”這幾個字,徹底激怒了一向波瀾不驚的少年郎。
唐忱氣極,胸膛間微有起伏,臉色亦差到了極點:“所以,你跟着劉清洵轉身就走?”他冷冷咬牙,致使原本修長幹淨的頸項青筋暴突,根根凸.隆,一反往日那副矜寡疏傲的模樣。
方才一進裏間,姜檸便被唐忱直接撂倒在窗邊的梨木花幾上,整個人受困于荔枝紋的軒榥與他的身子之間,這樣的姿.勢讓兩人的視線得以平行。
姜檸如願揉碎了他的冷矜,可不知為何,竟又有些心有不忍。
遂微微低眸,卻在無意間瞟到了唐忱脖頸上橫亘的筋脈,明銳張揚,又平白匿藏着禁欲。
徒然間,氣氛微凝,莫名就變得濕.燥起來。
“不走,難道要我去壞‘你們’的好事不成?”姜檸伸手去推他的肩膀,意欲撥開他。
雙頰生熱,隐隐滲透了陣陣道不明的薄紅色出來。
這樣的距離太近,會讓她難以掌握局面的主導權,讓她忐忑不安,讓她……
“是擔心‘你們’的好事被破壞吧?”唐忱學着姜檸的譏诮意味,尾音上挑,格外咬重了“你們”二字。
——讓她迸發太多,荒唐而又旖旎的想法。
說話間,唐忱擡手一把扣住她纖柔的皓腕,不肖用力,便已牢牢桎梏。
霎時,她腕間的溫涼侵透掌間,觸感滑嫩柔膩,細軟如稠。大抵還因她将将剝完整個蜜柚,指間尚殘留着茴散的柚子香,泛繞在唐忱的鼻尖處,沁襲入肺骨。
風聲不知怎的,竟瑟瑟消散了。
唐忱扣握着小姑娘的盈盈細腕,恍惚間,可以隐約感覺到虎口處猛烈蹿躍的脈搏。盡管那裏漫隔着薄繭,可此刻在掌的觸覺仍那樣敏感清晰。渾然有一種,将她的生命拿捏在手的錯覺。
這感覺太令人無所措。
終是讓他面色稍緩,怒氣轉瞬褪去大半,甚至略松了下掌上力道,生怕稍有不慎,便讓破碎了這份“鮮活”。
“臉紅什麽?”姜檸的異樣總也沒能躲過唐忱的視線,他另一只手撐在她的身子旁,将小姑娘完全地納入自己的身體範圍內。
她的指尖,還拿捏着小瓣紅心柚肉。嬌軟楚楚地,讓他心動。
“你要吃柚子嗎?”姜檸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麽一句。
手腕上滾灼的燙意,熨燒心智,讓她有些分心。
朦胧中,她只漸漸發覺,身前少年的視線徘徊在她手上的柚子肉.瓣上,流連了很久。
實在是她指上光景,太過勾人眼,頗有點兒“時機不良”的好看。
柔指纖長,茭白似冷月,又恍如将将煉燒出的凝脂瓷釉,豐潤薄脆,涼意裹挾。更襯得那指間鮮嫩水澤的柚肉,透熟的紅,又妖又豔。紅與白的反差之下,是堕落與清絕的混淆,是烏蒙地暧昧在輾轉,
在散出惑人品嘗的邀約。
恰似,姜檸此刻朱櫻般飽.滿薄透的紅唇。
視覺與觸覺被雙層誘惑,讓他的怒氣早已消散殆盡。
可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悶”還在。
唐忱喘了口氣,視線自她靡.豔水亮的唇上移開,“我跟寧康,稱不上‘我們’。”意識到喉嚨間侵蝕的澀意略濃,他清了清嗓子,又道了四個字:“從始至終。”
從始至終,只有你,才是“我們”。
姜檸有瞬息的愣怔,迅速回神後偏又不領情。
她紅唇勾挑,眼尾恹恹地将手腕抽出,故意氣他:“我與劉清洵可說不準——”
——說不準會成為“我們”。
她尚未來得及說出口,也不再有機會說出口。
唐忱一手圈攬住她的細腰,力道稍緊,直接單臂将她從花幾上抱下來,女孩兒香溫玉軟的身子骨瞬即被他勾芡入懷。姜檸腦子一懵,甚至來不及驚呼,再清醒時整個人早已被唐忱蠻橫而強勢地逼仄在牆前。
“既然你盛情邀請的話……”
少年凝着她的眸子隐晦邃沉,嗓音潮濕而低啞,他并未說完後半句。
而是倏然伸手抵.入姜檸的腦後,以手掌的溫熱取代牆體的堅硬,随即修長硬朗的身子緩緩靠近,不由分說地徑直吻上了那張誘他沉淪的紅唇。
不同于上次,姜檸這回反應極快,她瞳孔微縮,連忙擡手用力推拒着他的身子,試圖撇開腦袋躲避他。唐忱早有預料,覆在她腦後的手掌牢牢地穩固着她,唇上力道加重了幾分,讓她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姜檸氣急,皓白的貝齒一口咬住了他的下唇,可卻如何也狠不下心去用力。
唐忱勾唇,一眼看穿她的遲疑,盤桓在她腰際的手掌輕捏了下,姜檸不設防地立馬腰肢一軟,下一刻便被他堂而皇之地趁虛而入。
唇齒相觸總帶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感,蠱惑着姜檸使不上力,不再清醒,迷蒙又混亂。
蜜柚的清香漶滿出來,唐忱癡纏在她唇上之際,竟也嘗到了幾分酸甜,酸軟了牙齒,甜撫了心尖兒。
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寂悶,也最終在這份酸甜裏被悉數釋化。
餍足透頂。
窗外,嵌合在夜幕中的月牙兒躲藏了起來。晚風恍然又卷散,遼遼蕩蕩,柔軟更疊。
風裏好似仍有回音,松濤遮掩,潮霧纏綿:
“你要吃柚子嗎?”
“既然你盛情邀請的話……”
——那我不如,就嘗一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