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戲
金烏西沉,夜幕四合。
姑蘇河上, 燈火飛漲, 似鱗波潋滟,星火斑駁。
舟楫橫水而徐徐過, 橹聲幽幽,撩浪潺潺, 宛如天光四溢之際, 被堪堪攪碎了的金子,直教雲峰漸稀薄。
姜檸到底還是跟劉清洵去放燈了。
或者說是,被迫答應。因為她實在是沒那個膽子, 敢站在皇城根兒下與那位天家少爺大肆暢談——何謂“明君”。
只不過……
“在找什麽?”劉清洵微側着頭, 眼波溫淡地睇視了她一眼,語氣存疑。
身邊兒小姑娘打從宮裏出來進了雨花街就東張西望的,心細如他, 自然輕易便察覺到了她的異樣。
溫潤的音嗓兒悠然飄入耳, 驚得姜檸驀然斂神,水亮的明眸暗自悄然轉了兩圈兒, “回殿下,臣女在想這坊間魚龍混雜,良莠不齊, 殿下素日裏總是這般獨自游弋, 想來老祖宗與德妃娘娘該着實是難以安寝了。”
還能是找什麽,只不過是姜檸實在擔心又如上回那般刺激,稀裏糊塗地被無辜牽連, 稀裏糊塗地送了小命。
所以在暗地裏試圖尋找劉清洵的影衛,可惜結果不如人意。她努力尋了良久,最終确定這位“殿下”當真是心大,遇刺之後竟還執着于獨來獨往。
……
姜檸将這話在心裏颠來倒去的醞釀了番,說得委婉而隐晦,
可劉清洵是何等的聰明人,只潦草地聽一耳朵,便明白了這話底下暗含的醉翁之意。
他忽然笑了。
繼而出其不意地未接招,反倒另辟了個話茬,雲淡風輕地倏忽丢了一句:“真正難以安寝之人,怕是此刻正禁于冷宮裏反省悔悟。”
姜檸未曾料及他會出此言,着實驚愣了番,不覺明歷地猛然擡頭。卻在電光火石之間,不慎望進了他似笑非笑的眸眼裏。
劉清洵攏袖而立于她身側,何須多語,只單單那身绀青華服便将他襯得愈發俊挺,清隽如晨昀碎雪,溫雅似霁後青岚。
他輕淡地勾着唇角,掃量着姜檸的目光平和無波,但也深沃,深亮而曜沃。
甚至還裹挾着幾分過分朦胧的,饒有興趣。
姜檸這才發覺,這日劉清洵與自己皆穿得是藍色,最深的那種藍。
兩人并立一處,實在是眨眼的很,難怪這一路惹了路人頻頻側目。
“只是可惜了先太子妃,正值如花似玉之齡,方入東宮不過一載春秋便遭此滄海桑田的變故。想這往後大半生的花樣芳華大抵是難捱得緊了。”姜檸抿了抿唇,略放低了些音色,輕言細語間微透着幾絲唏噓。
“所以你可憐她?”男人揚了揚眉宇,唇畔笑意未收,尾音輕勾:“還是你覺得,她有冤?”
姜檸聽了這話,搖了搖頭:“不冤,也并非是可憐她。”她答得果斷而幹脆,絲毫沒有猶豫可言。
“太子妃一位,日後必将執掌鳳印,一統六宮。如此位尊權重之人,大是大非面前,卻不能恰到好處的警醒提點。任由儲君一意孤行,步入歧途,直至窮途末路。這便有失,是大不韪,終是擔不得母儀天下之譽。因而是非正義之上,人人批判她,讨伐她,無可厚非,并無什麽冤屈可言。”
她言及此,将話頭稍頓了頓,而後一手環胸,另一手支着下颚,眉眼低垂了下,思忖片刻方道:“只是……”
“只是什麽?”劉清洵接話問道。
“只是臣女在質疑她不深明大義之時,是以萬千百姓的身份。可同樣身為女兒家,臣女也會覺得有些惋惜,畢竟一個小姑娘的大好年華從盛綻到枯萎,不過須臾。”她說這話時略微聳了聳肩,跟着彎眉一笑,長卷的眼睫翩然上掀,歪頭看向他。
男人良久未語,垂眼凝着身旁的小姑娘近半晌。
劉清洵從前鮮少與人去剖析一些事情的本質。因為聰慧的人不必說透自然便懂,愚鈍的人說得再透也還是愚鈍。
可他卻并不反感同姜檸切磋探讨,或者更準确地說,是姜檸出其不意的獨道見解,讓他認可。
就像從前,他只知道姜檸是個邏輯缜密,進退有度的姑娘。
而現在,他又見識了她的深明大義,和換位思考。
也就是現在,他又進一步認可了将她“娶為正妻”的想法。
見劉清洵始終沉默,姜檸不由地在心裏琢磨自己方才是不是說錯了話,就在這時,身側的男人倏然開口,扔了個讓姜檸措手不及的問題出來。
他說:“若是要你來坐這太子妃之位,你該當如何?”
???!
姜檸懵了,懵得很徹底。
這是什麽問題?
這種問題為何要問她?
這樣的問題叫她如何作答?她又有什麽資格作答???
……
空氣中忽然有幾分詭異的沉默漫了上來。
原本兩人站了這人群熙攘的廣衆之下,大肆暢談東宮廢黜便已是忌諱。再瞧瞧劉清洵今日抛出的問話,前有“何為明君”,這會子又平白問了句“太子妃”,一個塞一個的意想之外。
姜檸想,若不是他當真百無禁忌,那便是自己不知何時得罪了這位爺,嫌她命長。
正當姜檸有些躊躇之際,忽見那河畔兩旁的賣燈商販已搭好了油紙棚,且早有公子佳人四五成群地湊了前去挑選起來。頓時眸光放亮,伸手指了指前頭,對劉清洵道:
“殿下快瞧,那燈販跟前兒都擠滿了人,若我們再遲些去,那些個結實又漂亮的物什可都要給挑沒了。”
劉清洵并未立馬順着她所指的方向望過去,而是又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眼,最終他決定暫緩方才的話茬。
不管眼前的小姑娘是真的被轉移了注意力,亦或者是她在故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從而逃避他的問題,
他都選擇了允許。
選擇,向姜檸濕霭潤澤的眼眸裏盈着的一汪水亮而短暫妥協。
“好。”
他應下,又補充了一句:“我去買回來,你就站在這橋上原處等我,以免街市人多冗雜。”
姜檸還未等出聲,劉清洵已轉身朝橋下走去。
“……”說不上來怎麽回事,她總覺得這位爺打走之前就有些奇奇怪怪的。
————————————————
有人發話了站在原地不準動,姜檸自然只能規規矩矩地不敢亂跑。街市已是擦肩挨惹的鼎沸時候,估摸着等劉清洵返回來還得個半柱香的功夫。
繃了一整天,這會子好容易得空松一口氣。
姜檸緩緩移步至橋邊兒,彎腰趴在欄杆上,将身子重心整個倚了上頭,一手撐着下巴,懶懶散散地觀賞着橋下的盛世繁華,一時有些百無聊賴。
徒然間——
河邊丹楓樹下的一道身影猛然闖入她的眼簾,旋即引起了姜檸整個人的注意力。
昏暮沉沉,倒鈎新月,寒清若琨玉。
攜着秋霜的大片華光雜沓而下,少年挺拔如松的遒勁身形靜立,半隐了簌簌缱绻的月光裏,鋒芒收束,星輝暗斂,柔韌又清絕。
他眉眼寡淡,卻掩不住一身驚雷雨落的冷飒,猶萬峰橫卧,百川浩蕩,像極了人間失火。
是唐忱。
連随風翻飛的發梢都泛繞着無限冷峭的剪影,只能是唐忱。
淺淺摩挲着下颚的纖指微頓,姜檸原本倦懶的眸子頃刻蘇醒,雀喜的琳琅之光在剎那迸發,漶滿水眸。
她嘴角禁不住上揚,連忙微偏螓首,将身子朝前探了下,正欲端詳地仔細些。卻不曾料,尚未瞧清唐忱那鬼人,反倒将他身側的白衣姑娘瞧了個亮堂。
那般小鳥依人,嬌軟楚楚,恨不得将愛慕之意昭示天下之人,也只有寧康。
這可真是,叫人“驚喜”的猝不及防。
姜檸半眯着眼,舔了下唇,輕淺地笑哼了聲,津津有味地觀賞着橋對岸的一場大戲。
瞧那寧康面紅耳赤的嬌羞模樣,以及煞有其事地手捧着懷中四方錦帕的架勢,姜檸都無需走上前,就算隔着整條姑蘇河也能聽見她的芳心暗許,濃情蜜意。
她又撩眸,将視線再次移向光影裏的修瘦少年,依舊波瀾不驚。
如此花前月下的好景致,配以惹人憐惜的“深情告白”,這世間能有幾個男人頂得住。
可那身裹甲胄的少年那裏,偏就在掀不起任何半點波動,仍是那副拒人于千裏的淡漠神情。
姜檸不禁搖頭失笑,幽幽淡淡地淺嘆了口氣,鴉羽般卷翹的長睫低垂了下,興致缺缺地掃了眼河上暄映于水面的倒鈎月,微微有些失神。
末了,耳畔響起溫儒的嗓音喚回了她游離的思緒:“走吧。”他說。
姜檸轉過頭,望見劉清洵手裏拎了盞橙紅色的祈福天燈,忙支起身子站好,應了一聲。
臨走前,她忍不住又扭頭朝後瞥了一眼,卻不曾想唐忱此刻也注意到了她,擡手徑直撥開身前的寧康欲繞開她朝姜檸走來。
姜檸笑了。
纖細漂亮的秀眉輕挑了挑,舌.尖抵滑了兩下上牙尖兒,唇角勾漾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又豔又惑。
她沒等他,甚至不着痕跡地收回視線,轉身随即跟上了劉清洵的步子,再未分給身後少年任何一眼。
橋上男女翩然離去的一對身影這樣刺眼。
一清風皎月,一搖曳生姿,襯上所穿錦衣皆是藍色系,最深的那種藍。
是唐忱,從未見姜檸穿過的那種藍。
————————————————
姜檸與劉清洵放完燈,并未回府,而是直接往「長香琳琅閣」奔了去。
路上她大致粗略的捋了捋近來鋪子的賬目,幾近萬事俱備,只待「梅園」那頭的“香笙宴”圓滿收尾,這「長香琳琅閣」的掌櫃一位,她勢在必得。
這樣想着,她原本緊繃了一天的心情瞬間大好,長舒一口氣,随口哼着首風月小調兒便蹦跳着上了臺階,一臉盈盈笑意地推門而入。
一踏入,姜檸驀地怔在原地——
唐忱正長身屹立,耐着性子靜等在她的香閣裏。
作者有話要說: 北鼻們
元宵節快樂!
最近要乖乖在家,做好防護,健健康康噠!
我愛你們,晚安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