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慌慌
入宮路上。
細長纖指探出,指尖兒幽幽挑起香車簾幔, 瞅了眼天色, 漸近晌午。
姜檸這心裏頭,終終還是虛得慌。
自打上回萬安寺一行, 姜檸便再未進過宮裏。日子相安無事的一天天過着,如若不是這回老祖宗召她, 她都該忘了香霧山那岔子。
家裏頭叮囑她莫要張揚, 萬事低調。
她也确實低調。
除去……祈福大典那一“論佛說”,也終是因為實在沒忍住,直至脫口而出方才後知後覺。
娥眉淺蹙。
姜檸心裏清楚, 萬安寺之事已過數月有餘, 若要有事早該被召,何至于等到這會子。
可話又說回來,
這皇城裏是何等地界兒, 依她的身份, 總歸是不該這般莫名被召。
“姜小姐,過了這紅牆, 往裏一拐便能瞧見慈寧宮門,這剩下的路要勞您自己個兒走了。”姜檸正胡亂尋思着,轎辇忽停, 簾外頭跟着響起随行宮厮的低聲提醒。
依她的身份, 就算被召,總歸也輪不上宮裏頭遣人親自去接。
深吸一口氣,拂開雜亂心緒, 姜檸掀了緞簾兒款款下嬌。
謝過随行之人,順着那宮厮所指之路提裙而行。
末了,終是将将拐過紅牆,已然瞅見座恢弘宮殿于天地間矗立。
碧瓦朱甍,飛檐獻獻,雕欄角宇自與別處不同。
姜檸擡首而望,果不其然地入眼便是「慈寧宮」的燙金牌匾。
宮門肆敞,兩側宮服小婢靜立于邊隅。
姜檸微清了清嗓兒,提了小步上前,方開口了“勞煩”二字,卻不料話未說完。
只見宮婢微微一笑,稍行了一禮,輕聲道:
“請姑娘稍候,奴婢這就去通傳老祖宗。”
瞧這架勢,倒像是早已候她良久了。
姜檸喘了口氣,同時暗暗壓了心頭怪異下去。
須臾,那入內通傳的婢子複又挪了蓮步出來,“姑娘請随奴婢來。”
……
殿內,熏香已起,馥郁醒神。
偶有炭火噼啪作響,烘了融融暖意出來,多一分則燥,少一分則涼,恰到好處。
姜檸一路依着規矩垂首而入,卻僅憑嗅覺亦知,殿內百花齊綻,佛前供香,怡然之景,好似旖旎春光。
軟榻之上,德妃正與太後攀談甚歡。
“臣女姜檸見過太後娘娘,見過德妃娘娘。”姜檸微微福身,乖順行禮。
溫軟嬌嗓兒泠泠入耳,德妃聞聲率先回首,朝姜檸的方向撩眼過來。
“老祖宗您瞧,那姜家姑娘來了。”德妃執帕将剝好的貢桔瓣兒置于水晶八角盤上,柔聲提醒道。
聲色間,倒蒙着層不易察覺的喜色。
太後拾了片桔子瓣兒放入嘴裏,方慢悠悠地看向眼前垂首施禮的小姑娘,順勢從上到下打量了番。
為着低調不輕浮,且不顯得小家子氣而失禮,姜檸特挑了件暗墨藍織金如意紋長衫。
香肩削薄,纖腰緊束,勾勒得身段娉婷曼妙,氣質更顯。
纏絲暗紋領交疊,恰與脖頸的白膩豐潤成了鮮明反差。幸是墨發半披,将那美綢般的頸項光景遮掩了大半,如薄紗後的朦胧皎月,若隐若現。
“起來罷,看座。”說話間,太後又掃了眼那丫頭的面容。
姜檸在今日的妝面上也下了些小心思,特意掩下平日上挑纖長的眼尾眉梢,瞧起來只淡妝輕裹,娥眉細軟,落落大方中,又不經意摻了絲弱憐楚楚。
女人都喜弱勢力,尤其弱于自己的勢力。
因而很得體。
是太後與德妃所看重的「得體」,是入得了皇室的「得體」。
姜檸全然不知對面兩個高位的想法,施了謝禮便入了座。
正當她低頭理了兩下裙衫準備坐正等待問話時,忽然察覺自殿門口處隐約傳來了擲地有力的腳步聲。
姜檸不明所以地擡頭望去,卻在長睫上掀的剎那,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毫無預警地映入眼簾。
——是劉清洵。
他……赈災回來了?
所以今日自己被召入宮,與他有關??
卻又是為何???
這男人出現地猝不及防,瞬間接二連三的疑問一股腦地蹦入姜檸的腦子裏,使得她整個人懵怔在那裏,甚至竟一時忘了要起身行禮。
顯然,驚訝的不止姜檸一個人。
劉清洵剛踏入殿內之時,起初瞧見個窈窕妙人兒端坐了那裏,倒也未太在意,只顧着側頭整理腕間袖口。
待走近了兩步,忽覺那姑娘舉手投足間的氣質很是相熟。指間動作稍頓,掀了眼皮,将視線緩緩聚集在她身上。
就在此時,姜檸驀然擡頭,兩人目光頃刻交集,四目相對,眸光對峙。
劉清洵腳下步子跟着頓住,相比姜檸臉上的震驚,他倒還算反應不大,全程神色未變。
唯獨一抹訝異之色劃過眼底,旋即消散。手上還保持着整理華服袖口的動作。
大概是兩人對視的時間過久,不曾記得這大殿之內還有兩位“耐心觀戰”的女人。
“咳……”最終打破沉默氣氛的,是德妃狀似無意的輕咳聲。
姜檸由着這聲輕咳打了個顫兒,迅速回神,而後反應過來眼前的狀況,連忙起身欲向眼前男人行禮。
然而待她剛剛起身尚未及福身施禮,卻見劉清洵已邁開步子朝她走了過來。
經過她面前時,微微挑眉,手掌拍了拍她的肩頭,輕描淡寫地丢了兩個字出來:“免禮”,繼而邊整理着袖口邊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姜檸愣了一下,眉睫輕顫,心裏實在有些堂皇,總覺得這氣氛過于詭異。
可礙于太後二人在上,她也不敢過于思慮,只好依言重又坐回檀木軟椅。
只是不知是不是錯覺,姜檸總覺得自己坐下的那一刻,德妃跟前兒的大婢女在掩唇輕笑。
???
“那些個粗活兒遣了下邊的人去也就罷了,你這剛打外頭回來還沒歇過勁兒,何苦跟着他們去勞神。”太後招了招手,示意身側嬷嬷将早已備好的參羹湯端給劉清洵,“趕緊暖暖身子。”
劉清洵倒未太在意,只接過參羹湯清和一笑:“無妨,孫兒今日也省得去武場訓練了。”
劉清洵昨日回宮,今日順理與德妃一同來給太後請安。
正趕上将要入冬,太後恐小佛樓裏的佛經受潮,命人将那些個“寶貝”都好生裹起移至藏書閣。
劉清洵左右也是無事,為免下人們粗手粗腳地損了佛經,無端惹得太後心惱,且他雖出身矜貴,卻素來也不是個架子大的主兒,便跟着一同去捯饬起來。
男人輕易一句話便逗樂了老祖宗,只見太後哧笑出聲,搖頭嗔怪了句:“你這孩子!”
卻也掩不住滿眼的寵溺。
姜檸觀望着那廂祖孫二人的你來我往,方才驚覺:
為何劉清洵随口舉薦了句,便能讓太後親下懿旨遣自己随行。
為何,今日又莫名召自己入宮……
她心裏猛然萌生了些不着邊際的想法,那想法似食人的花骨,剛一滋生,便令姜檸冷汗直流。
“這尋常家的千金閨秀大多都精于琴棋書畫,可祈福大典之際姜姑娘于殿前對佛像的一番論述,卻着實叫人印象不淺,就連老祖宗頭前兒也還念叨了幾句。”德妃驀然将話頭兒轉向了姜檸,瞬即衆人紛紛朝她望了過去。
“今兒個正巧得空,便喚你來閑聊幾句,不必緊張。”大概是怕姜檸拘謹,她鳳眸含笑地輕聲寬慰了句。
姜檸還沒等開口作答,便見太後盯視着她,而後幽幽地問了一句:“你懂佛?”
話雖問得直接,語氣倒并無甚波動,叫人全然瞧不出息怒。
“回老祖宗的話,臣女對佛學并不精懂。”姜檸笑靥淺淺,先是作答地規規矩矩,末了,又雲淡風輕地添了句:
“也不信。”她語調輕柔,卻簡短有力。
此話一出,殿內衆人瞬即倒吸了口涼氣,同時也将劉清洵的注意吸引了過來。
他側頭睇視了眼對面的小姑娘,微微眯了眯眸,始終一言未發,似乎像是在等着她的下文。
而這廂,饒是德妃也未曾料到那丫頭如此膽大,竟敢直言不信佛祖。
這天下誰人不知,老祖宗是最喜佛之人。
“哦?”并未有預料中的震怒,太後竟出奇地僅是質疑了聲,繼而又接連抛了兩個問句出來:“既不精懂,你又是如何将那佛像坐位坦述出個像模像樣?”
依舊是喜怒不形于色,深不可測。
“回老祖宗的話,臣女雖不信佛,家父家母卻喜禮佛,因而自幼逢年過節之際便常攜臣女往京中寺廟燒香祈福,以求河清海晏,萬事順遂。”
太後将脫下的甲套重又套上,伺了姜檸一眼,又問:“你既不信佛,又為何布施?”
姜檸微訝,沒料想太後竟早已摸了自己的底,連往日布施這等子小事都拿捏地一清二楚。
深喘了口氣,唇角輕揚,“關于布施……”說到這兒,姜檸又笑了一下,“佛家确實有言‘行善積德,福有攸歸’,可臣女布施,并非意欲成為‘功德無量’之人。”
“那是為何?”德妃愈加不解,疑聲問道。
“京中名門望族子弟,有志在朝野者,馳騁邊疆者,有人愛錦衣玉露,也有人喜古玩文墨。大家各有所好,無可厚非。而布施救濟,亦不過是臣女茶餘飯後之所好。況且,”話頭稍頓了頓,姜檸迎上衆人目光,坦言道:“臣女在吃飽穿暖後所周濟之人,決不會因臣女某日所施下的一碗粥而免于窮苦病痛的折磨。”
殿內忽然變得極靜。
唯有端坐于一方的小姑娘在細聲軟語,談吐從容:“因此,佛家所言之“功、德、善”,并不适用于萬事萬物。”
德妃聽聞這話,又是一驚,忙轉首去瞧太後的臉色。內心裏忖度着:這丫頭還真是什麽話都敢說。
“這麽說,你認為,佛家是錯的?”太後鳳眉單挑,鎏金甲套輕轉于指尖,威嚴自持。
衆人聞言,心裏皆是一顫,生怕那直言快語的姐兒一個不經意便惹了老祖宗的怒氣出來。
反倒是靜坐于側的劉清洵,絲毫不見驚異之意,只慢條斯理地執蓋刮茶,淺呷了兩口,
若細瞧也不難發現,男人唇畔間微微勾起的弧度。
姜檸細眉彎彎,桃眸含笑如汪着兩團清亮的水沃,“佛家所言固然沒錯,但依臣女拙見,佛祖無法拯救世人。佛經所能渡化的是心中有佛之人,而對于這普天之下更多的黎民百姓來說,”
言及此,她只不卑不亢道了六個字:
“聖君更勝于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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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雲朗風清。
“殿下此行可還一切順利?”
自慈寧宮出來,姜檸本以為劉清洵會往自己行宮去,沒成想他竟與自己一道往宮門口走。
為了不讓兩人間的氣氛太過尴尬,姜檸只好率先出口打破僵局。
“算順利。”他淡淡一笑,回了三個字。
劉清洵不比唐忱,唐忱雖性情寡淡,但因其自幼長在老爺們兒堆裏,行事果決,連帶着說話方式也是直白果斷。
而身邊的這位皇子,想是生于天家,其言行舉止彬彬有禮,溫和儒雅。
只是姜檸也明白,在這份儒雅之下,更是滴水不漏。
就好比現在,
他若是回答“順利”,則顯此赈災之行過于容易,顯得膚淺。
若是回答“不順利”,則會讓人質疑他立身處世的手腕和能力。
因此他加了個“算”字,實在是拿捏有度,可這卻讓姜檸一時間又找不出什麽別的話茬來。
正在姜檸躊躇之際,身側的男人倏然站定,沒由來地對她道一句:“上回,還欠你一場孔明燈。”
姜檸無意識地“啊?”了一聲,跟着站定,有些懵懵懂懂地偏頭望向他。
“中秋那晚。”他一眼識穿了姜檸的“短暫失憶”,笑着提醒了句,繼而又問:“何時得閑?”
姜檸這才隐隐約約記起來是有這麽回事,若不是劉清洵提醒,她早便抛腦後去了。
“殿下心載鴻鹄之志,想來不會将個人願景寄托于一盞虛妄缥缈的孔明燈上吧?”她在拒絕。
劉清洵聽懂了她的拒絕,輕笑出聲,不答反問:
“那依你所見,怎樣的一盞燈才得以普照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