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預備
戌時一刻,日堕, 曛黃。
白藏淨兮, 叆叇協爽。晝日浮華殆盡,終是脫離鼎沸, 歸于塵土,沒再紛擾。
穹宇含混, 呈霧紫色, 薄暮的朦胧使萬物虛幻。天際遼蕩,勾勒了雲山或雲河、渲染着有形或無形、暄映出烏蒙或透亮。
香閣裏,極靜, 阒寂郁沉的靜。
雕花架子床上, 姜檸半夢半醒地昏眠着,不難瞧出,她睡得不好, 十分不安穩。
眉尖緊蹙, 細薄的汗綿密浸鋪在額上、鬓間以及豐膩的脖頸處,修柔的身子整個縮卧進軟青色的緞被裏, 伶俜姣姣。
天色擦黑。
末了,姜檸倏然痙攣地抽搐了下,繼而掀眸, 猛然驚醒, 瞬即擁被坐了起來。
她目光空洞而呆滞,良久都沒有緩過神兒來。
自湯庭谷那晚已半月有餘,半月來, 姜檸始終未斷生桑之夢,或長或短而已。那夢境裏的畫面一遍複又一遍:茫然無際的花田、悄然而至的黑影、仄寒逼近的鋒刃,以及……
“你不要一次又一次地擾亂我,行嗎?”他拒人千裏地冷漠寡淡。
同樣是遇刺,偏中秋那夜她卻做了個浟漪潋滟的美夢。
還真是奇了。
象牙木的窗牖敞了半開,涼風款款,侵襲過透雕石榴紋的棂格子,回旋吹拂着,這才讓姜檸撿回些神兒。
珠簾伶仃款動,蓮步紛沓,是淨餘掀簾兒而入。
“小姐,九殿下來了。”淨餘擡手合閉了绮花窗,音色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軟榻上的那位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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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殿下倒是悠閑。”姜檸已完全緩了過來,掀了錦被自床上下來,坐了梨花木的軟墩兒上,聲色裏透着分忪醒的疏懶:“爹爹呢?”
淨餘哧笑了下,拾了件披風替她仔細攏了攏,乖順答道:“尚未歸府呢。”
近來宮中風雲晦暗,頭前兒聽聞太子不知又犯了何事而被禁足東宮,後腳又傳聖上大怒,竟下昭廢黜其太子之位,直接打入冷宮。
如此大的動靜,直逼得三司六部惶恐之餘,政事愈加繁亢,夜以繼日。姜勁梧上回歸府之時,還是數日以前,也不過是風塵仆仆地讓姜夫人伺候着打理了番,飯也顧不得吃便又趕了宮裏去。
姜檸幽幽地嘆了口氣。
她并不關心那位太子爺如何擢發難數,也不想追究他到底是不是欲圖刺殺自己的人,姜檸只祈盼河清海晏,國運昌隆。
可如今瞧着,今年入冬前兒,怕定是要變天兒了。
“能不能稱病拒見啊……”姜檸癱軟在幾案上,賴唧唧地不想動。
她心裏頭生氣歸生氣,可唐忱有一點還是沒說錯,她确實要離劉清洵遠一些,最好永不搭嘎,總歸是小命要緊。
淨餘見自家小姐那副耍賴模樣兒,不免搖頭輕笑,無奈地将她扶了起來,“您快些罷,可別讓人家等久了才是。”
姜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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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波紋的花牆頭下,西府海棠已墜了沉甸甸的果兒,好一番金秋光景。
“殿下今日怎得空兒過來?”姜檸行禮後,與劉清洵并肩齊行,于九曲回廊間淺作漫步。
“昨日我已向父皇請命,前往乜府赈災。”劉清洵并未着急作答,只微垂眼睑,似是閑聊一般,聲色溫潤,又莫測。
姜檸難免給他說愣了下,倒也反應得快,“殿下向來如此仁德慈厚,愛民如子,實乃百姓之福。”雖未有華麗辭藻的恭維,字裏行間卻也是掩不住的真誠。
“何時出發?”為避免沉默的尴尬,姜檸旋爾又問了一句。
“明日。”說着,劉清洵停住步子,微微側身面對着她,叫人琢磨不透地道了句:“走前特來看看你。”
“看……我?”姜檸幾乎下意識脫口而問,問完又随即反應過來,不禁低頭咬了咬唇,暗自懊惱。
……怎麽回事,怕什麽來什麽,這下好了,更尴尬了。
這劉清洵又是怎麽回事,好端端地為何跑來……
劉清洵自然将這一切看在眼裏,唇畔漫過一絲笑意,後又斂色,話鋒一轉:“大觀茶莊一事我聽說了,可有受傷?”
???他是如何得知的?!
姜檸驚怔,愣愣地眨了眨清眸,在腦子裏快速斟酌了下語言,“沒有,多謝殿下關心。”他既已知,自然有他的道理,她沒必要多問。
姜檸依舊是那般,不多言不多語,舉止從容,得體有度,做事從來細致周全,叫人挑不出毛病。
讓人滿意。
劉清洵挑了挑眉梢,眉宇舒展,目光似贊賞般藏了幾分灼亮,溫聲提醒道:“往後若再有假冒我的名義邀你之人,大可不必理會。”
微頓,他凝了她兩眼,別有深意笑道:“如若我當真有事要尋你,會直接過來,或者派人來接你。”
???什麽……意思?
堂堂皇子與臣女之間能有什麽事?難道還會有甚共同話題需探讨的不成?
不知是自己過于敏感,還是劉清洵确實話裏有話,總之姜檸覺得他今日有些怪怪的,可又說不上來具體是哪裏不對。
姜檸是個十分自知的姑娘。
她不但時刻清楚自己的分量,更清醒地明白對方的身份地位,因而才使得她在任何時候都能進退自如。這種進退自如并不虛,自始至終都是踏踏實實的。
就好比劉清洵而言。在姜檸的認知裏,他二人不過泛泛之交,她并不覺得自己與這位天家裏的人有絲毫可以拎出來說的交情。故此她覺得捉摸不透,從劉清洵今日莫名來看她的行為上來說,就很是讓她捉摸不透。
“為何這樣看着我?”劉清洵輕笑了下,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卻又偏偏明知故問。
或許姜檸不知的是,劉清洵看中的,換言之他需要的,就是她這份恰到好處的“自知”。
姜檸被他這樣驀然一問,聚攏的詫異迅速消散在她眸底,此刻她才驚覺不好。劉清洵是何等人物,哪裏是由得她在這裏胡亂揣測的?
啧,不知以後哪家的冤屈姑娘會前赴後繼地嫁入皇室,說句話都要斟酌半晌,怕是要累死了。
“只是在想,如殿下這般優秀之人,日後迎娶的皇子妃該有多蕙質蘭心。”她大言不慚地扯了個謊,倒是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
劉清洵聞言,意外地勾挑了下唇角,靜靜地垂眸睇着她,只笑不語。
殘陽彌留了份金光,斑駁在芭蕉弧紋的漏花窗上,似隐還現北北,投了千姿百态的光影下來,細膩描刻着他清隽疏朗的身形輪廓,愈發顯得他溫潤翩翩,頗有番公子世無雙的氣質。
其實姜檸也并非沒有猜測過,像劉清洵這樣淡墨暖酒般的人,若多年以後當真被縛于龍椅之上,猶如困獸,不得自由,也實在是令人惋惜。
思緒游離間,姜檸隐隐又聽身側之人淡聲輕語了句:“等我回來,再作答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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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檸算了算日子,然後往西山镖局走了一趟。
她選了些大補的藥食去探望宋南芷,到的時候不巧趕上她剛換完藥歇下了,姜檸也沒打擾,将手裏的東西交代給了侍候宋南芷起居的婢子。
反正來日方長,往後定有見上的時候。
只是讓姜檸瞠目結舌的,是在平生第一次瞧見陸紹人的“緊張”之後,又平生第一次瞧見了陸紹人的“狼狽”。
她真的從未見過那奸商如此狼狽。
雖說陸紹人一向不修邊幅,但在打理自己這方面,簡直是精益求精,無論何時都保持着風流倜傥的灑脫模樣。但瞧如今,額前的碎發淩亂散落,胡子拉碴的顯然幾日未曾打理,奢華緞袍上盡是褶皺污漬,估摸着也得有幾日未換洗了。
全然一副蓬頭垢面的邋遢樣兒,哪裏還有從前的衣冠楚楚,唯獨精氣神兒看上去倒還算不錯。
“沒事吧?”問宋南芷,也是問他。
看陸紹人的樣子,估摸着是陪那女師爺在鬼門關裏走了一遭,姜檸聲色間不由地摻了分擔憂。
陸紹人是嘴上壞了些,人也沒個正形兒,但不管怎麽說,他這些年總歸是照顧她很多,教會她很多,于姜檸來說他是益友,亦是良師。
姜檸私心裏定是盼着他好的,自然也盼着他喜歡的姑娘好。盡管陸紹人此刻也許還不确定自己對人家的心意。
陸紹人“嗯”了一聲,坐于涼亭石墩兒上,顧自給自己倒了杯茶,飲盡後方将茶盞移開唇邊兒,睇了姜檸一眼,“難得你肯舍得主動來找我。”
他語氣慣是往日的那番狷狂,邪佞勾唇挑笑:“怎麽,想我了?”
姜檸白了他一眼,同時心裏也安穩了些,看他還能不正經的樣子,想來是沒事的了。
“西山镖局。”她也給自己倒了杯茶,指尖兒輕捏着盞沿兒,撩了眸子放眼觀賞着周遭景色,“啧”了兩聲,點頭感嘆道:“不愧是天下第一镖行,嗯,是個好地方。”
說着,纖長食指輕點了兩下盞身,娥眉微挑,有意調侃道:“看來,陸掌櫃這下是錢財與賢妻兼得啊,佩服佩服。”
聽聞陸紹人将西山镖局買下的時候,姜檸就知道,陸奸商這回是動了真心的了。
“終究是一物降一物啊,老祖宗誠不欺我。”她想想就覺得樂呵,總算是有人能降服這浪蕩子了,這下陸家二老也不用日日發愁了。
“诶喲!”
正得意着,只見陸紹人擡手狠彈了下姜檸的小腦袋,“有空在這兒奚落我,搞定唐忱那小子了?”他眯了眯眼,“我要是沒記錯,賭約期限還剩不到十日吧?”
姜檸聽他提起這茬,頓時如洩了氣般,一手托着腮,懶懶散散地認輸道:“搞不定了,算我輸。”
只可惜那長香琳琅的掌櫃之位,哎,多好的一塊兒肥肉啊。
陸紹人笑哼了聲,似乎對于這樣的結果并不意外,漫不經心地翹起二郎腿,輕扣幾案:“那我若再給你一次機會——”
“當真?!”他話都沒等說完,姜檸瞬即眸色放光般來了精神,直起身子打斷他的話問道。
“喲,看來你還真是盯上那鋪子了?”陸紹人不免覺得好笑,而後故作勉為其難的樣子,漫不經心道:“也罷,誰叫我這麽愛你呢。”
說着,他伸了兩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兩成。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若能将鋪子收成提高這個數,便歸你。”
“三成。”姜檸直接放話出來,小臉兒上是抑制不住的興奮,“算作我上個賭約的懲罰,若提不了三成,我便再不會打長香琳琅的主意。”
陸紹人挑眉一笑,算是默許,同時眸中暗含了絲欣慰。
對姜檸而言,別說提高三成,就是五成,也比勾引唐忱那鬼人容易遠了去。
姜檸迫不及待地起身離去,走了兩步好像是想到什麽,又邁着小碎步折了回來,跑到陸紹人面前,莫名來了句:“你只管好好照顧小美人兒,鋪子裏的事包在我身上,保準給你打理地明明白白的。”
頓了頓,又拍拍他的肩膀,學着他方才的語氣輕嘆道:“誰叫咱們是兄弟呢。”說完,便身量款款地潇灑而去。
陸紹人不禁笑罵了句“臭丫頭”,輕搖了搖頭,将目光朝樓上宋南芷的東廂房投去,心中似是有什麽情感在漸漸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