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兇兇
東宮。
“殿下,那邊傳了信兒來, 說九殿下這幾日皆宿了自個兒宮裏, 只往鳳栖宮走了趟,未往其餘地兒去, 亦未接見任何人。”蒙面近侍拱手作揖,似是思及到什麽, 頓了頓複又道:
“中秋一事, 像是被九殿下壓了下去,陛下那裏并無風聲。”
太子劉清寅顧自斂袖持筆,神情專注地撰豪書在宣紙之上, 頭也未擡一下, “那晚的事,都有誰知道?”
他的發髻有些亂了,幾縷鬓絲垂淩下來, 杏黃緞兒的袍子松松垮垮地挂了身上, 隐冒青色的胡茬顯出幾分頹然之态。
“除前去救駕的唐将軍及其手下人外,還有一位女子。”蒙面近侍話語裏存了遲疑, 小心翼翼道。
劉清寅這才手上驀然地頓住,端着持筆的動作,擡頭重複了句:“女子?”
蒙面近侍點了點頭, “是……”
“砰”地一聲巨響, 只見金案之上的筆墨玉硯被一股腦兒地飛摔出去,墨濺四方,清脆作響, 擾亂了燭火,顫曳紛紛。
蒙面近侍旋即跪下,拱手端肅:“殿下息怒!”
“狗屁不是的東西!”劉清寅旋然暴怒,狹長而細的眼縫裏盡染陰戾,明燭将其森寒的面色映得半明半暗,“前日本王詢問之時為何不說?莫不是如今連你們也不将本王放在眼裏了不成?!”
“屬下不敢,請殿下責罰!”
蒙面近侍低頭領罪,卻遲遲不見面前之人有所動靜,若不是餘光所及之處可以瞥見散碎在地的硯臺,他甚至覺得方才的一切皆為幻象。
這安靜來得詭異。仿佛華殿未曾染塵,殿上之人未曾怒過。
有良久的沉默,那近侍被生生驚得冷汗直流,外人都道太子謙和風度,只有侍奉在跟前兒的這些人才知,未來儲君何其喜怒無常。
“那女子,是何身份?”半晌,劉清寅緩沉了口氣,眸底渾濁,摩挲了幾下胡茬,指腹輕撚着殘留的墨痕,眯眼問道。
Advertisement
近侍忙回道:“回殿下,屬下已派人查清,此女乃鹽鐵總司姜勁梧之女。”話頭一轉,後又道:“似乎與九殿下關系匪淺。”
劉清寅聽聞此言,情緒一反常态地沒有太大波動,只淺嗤了聲,不輕不重地扔了兩個字出來:“做掉。”
蒙面近侍似是大松一口氣,連忙應下,正欲領命而去,卻忽然又被身後之人喚住了腳步。
但聞其聲色平靜,仿若道了句家常那般淡聲道:“若此番再失手,本王會親自派人送你們一同去亂葬崗。”
————————————————
大觀茶莊位坐湯庭谷東嶺,白雎瀑後。
入夜,青月敷了暗昧的薄銀,襯着婆娑,一塵不染地剝蝕着秋夜的紋路。雲霧團簇,偏遮出幾分妩媚的冷色,在引誘。
姜檸在這份冷色下,緩打了個顫栗。
因着谷中地勢不平,高低錯落,她只得于谷外下了轎辇,步行進谷。繞過白雎瀑,是一整片望不着邊兒的格桑花田,大觀茶莊便被蘊封在此處。
姜檸進了茶莊裏,半倚靠在側柏下,曼妙纖窈的身量微微彎着。她雙手背在身後,削纖指尖兒輕緩地敲打着樹幹,瞭望着面前那片格桑花,幽幽出神兒。
或者說是在忖量。
來時走得急,心裏又只顧着尋思陸紹人那倆人的喜事兒,一時沒顧得上細想。這會兒空下來細琢磨幾下,實在有些奇怪。
姜檸不傻,而且是個剔透玲珑的姑娘。她很心細,尤其對于琢磨不透的事,一定會在心裏反複掂量。就拿此刻這件事來說,不論她如何掂量來揣摩去,都覺得不太對勁兒。
她不清楚劉清洵忽然邀自己來這裏所為何事,但在姜檸看來,他二人的交情還并沒有到這樣深的程度。
更何況劉清洵素來是個情禮兼到的人,退一步講,就算他真的有事,也不太可能會讓她獨自來到這樣略顯偏僻的地方。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姜檸已在這裏等了他近三炷香的功夫,卻始終不見他人影,這不像是他的作為。
直覺告訴她,邀她來這大觀茶莊的,應該另有其人。
思及此處,姜檸心中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田間高草輕晃,擡眸瞅了眼繁亂的星相,柳眉微動,輕蹙秋波。
進來那會子天色尚殘留了幾分亮,她還能摸索着路探進來,此時已入沉夜,周遭皆是茫茫的格桑花田,壓根尋不着南北,方向大亂。
而劉清洵,仍未到來。
她的感覺更加不妙,瞬即警覺起來。
這湯庭谷呈陰陽兩級之形,其中小道岔路很是密繞,跑是跑不了的。強行穩下心頭的慌意,姜檸開始迅速聚目凝神,努力辨識起四下能否有暫時避身的躲藏點。
眸色流轉間,她漸漸在挪動步子,貓下盈瘦細軟的腰肢,試圖悄聲隐匿在格桑花的田海裏。
徒然,姜檸似是聽到身後傳了道細微的動靜來,唬得她身形猛然一頓,都記不得要直起腰,整個人像是被誰點了穴般定在了原地。
“……誰??!?”她嬌唇輕打着顫兒,驚怵地下意識脫口而問:“是…九殿下……嗎?”
格桑峥嵘,草葉枯榮,飛雁低伏後盤旋,蛙聲潺潺而溜入風。萬物皆有聲色,若有心賞景,也該是別樣好風光。
然姜檸此刻卻全然顧不得。
身後并未有人回應她,繼而只覺眼前一晃,驀然落了道黑影在面前,生生驚得她低呼一聲,玉背早已溢了層膩汗漫遍。
瞧那黑道倒也不急,只慢慢地擡手抽了腰側匕首出來,在姜檸面前随手比劃了兩下,仍未發一語。那匕首铮亮如霜,晃得她眼前一閃,寒意仄人,登時瞳仁收縮,本能地往後退了數步,而那黑影亦跟了數步上來。
這樣般情景,姜檸若再不知自己遭了賊人暗算,那可真是十足的癡傻了。
“小女子與這位俠士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不知您受何人指使,也好叫小女子死得明白。”她緊緊攥着兩側裙衫,深吸了口氣,撐着膽子哆嗦道。
姜檸總有一點異于常人,她每每愈發緊張之時,頭腦愈靈活得緊。
在那黑影白刃出鞘之際,她已在腦中将近日接觸之人飛快地一一過了個遍兒,未果,并沒有得罪過誰。遂再往前過,除中秋那日之外,就數在「鄲水舫」裏奚落過李氏等人。
姜檸深知,李氏等人雖勢利,卻到底也是閨中之秀,沒那個膽量物色到此等武藝高強之人來行謀殺之事,也不至于。思來想去,唯有中秋那晚行刺劉清洵之人心有不甘,欲要斬草除根罷了。
“橫豎是死,你無須知曉太多。”那黑影像是志在必得,反倒真出聲搭了她的話茬。
姜檸一喜,知此時後退無用,逃跑更是徒勞,索性壓着內心恐慌,動之以情柔聲道:“俠士身後之主若要再行未完之事,該好好尋對主兒才是,小女子一介草民,何苦要牽連無辜呢?”
她在想盡法子拖延,盡管希望極其渺茫,盡管也不知是否會有人前來相救,可姜檸就是不甘心這樣命喪于此。
想是賊人耗盡了耐心,不再多言,徑直玩轉了下手中匕首後倏地高擡,裹着淩厲的狠勁兒直直地朝她猛紮過來。
姜檸心底一涼,反射性地脖子一鎖,雙臂彎起護在臉前兒,身子漠滞在原地不再動彈。心知怕是躲不過今晚這劫,只好認命地阖上了那雙潋滟的眸。
電光火石之間——
預料中的徹骨疼痛并未襲來,取之替代的是腰間一緊,一只精健有力的手臂将她用力圈進懷中,而後鉗制着她的身子迅疾往後一撤,緊随而下的是“砰”地一聲巨響掉落耳中,
姜檸幾乎沒來得及睜開眼,卻也不必睜開眼,單憑鼻尖兒泛繞的這股子涼徹透骨的雪松木香,便知了。
是唐忱,每次都是。
只見他一手攬着自己,另一手持了長劍精準而閃速地抵擋了賊人狠刺下來的那一刀,刀尖兒甚至未及收力在劍鞘上深剜了一道,伴随着“吱——”的刺耳聲響。
唐忱将懷中柔軟的身子提了身後,只字未語,二話不說轉身便抽劍扔鞘,飛身上前,與那黑影厮殺起來。
姜檸這會子已慢慢自驚慌裏緩過勁兒來,她桃眸微微眯起,安靜地觀賞眼前難能一見的兵戈之象。沒有浮誇炫目的招式,唐忱提落間的動作幅度并不大,可卻狠戾、穩健、迅猛淩厲而倨傲恣肆。
那長劍于他手掌之中,似幻化成魑魅鬼影一般,直逼出十裏玄寒,劍尖兒所及之處,萬花漫天零落,卻片葉未沾他身。
姜檸不自覺唇角上翹,眉眼彎成一抹柔媚的弧,疏懶地雙手環胸,一眨不眨地望着。
她想這世間習武之人怕無人如那清疏的少年一般,将兇殘嗜血的奪命之事,形成一種暴力美學。且絲毫不帶矯揉造作,是渾然天成的悅目。
直至最後,唐忱一腳将那賊人踢飛起來,跟着躍身騰空,于其正上方将手中劍刃直直甩刺入其胸間。
劍刃因着重力而直接穿透賊人身體,繼而狠狠地被釘在地上,其身子如同殘舊的破布一般高挂着,随即汩汩猩紅的血液湧.射而出,噴濺四方。
緊跟着,那道挺拔如竹的修長身影優雅落地,周身是揮散不開的冷峭漠然。
姜檸抿了抿紅唇,蓮步輕移,悄悄地磨蹭到少年的跟前兒。
正欲開口之際,卻不料唐忱冷冷咬牙,似是隐忍着莫大的火氣,緊實的胸膛略微有些起伏,而後一聲不吭地掉頭轉身,幹脆利落地一把拔住刺紮在賊人屍體上的長劍,殷紅的血珠兒順着劍身緩緩滾落,滴染進花瓣之上。
“唐忱……”小姑娘伸手輕輕扯了下他的衣袂,軟聲輕喃,将他的名字喚得那般柔情似水。
然而唐忱只是驀然一把打開她的手,幽深的眸子滿是陰沉,“姜檸,你知不知道自己剛剛差點兒死了?”
似是剛殺完人,他氣息微喘,俊眉緊擰着,額上青筋微微突起,開口的嗓音嘶啞而低喑。
姜檸一時怔愣住,有些反應不過來,不明所以地擡眸看着他,眸光侵染着困頓。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離劉清洵、離我、離所有的事情都遠一點?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他聲線那樣沉涼,仿若雪山凝結成冰的陰寒,“朝中兇險更甚塞外沙場,我至今走的每一步仍百倍謹慎,輸贏算計,”
言及此,他不禁停頓了下,閉了閉眼,喘了口氣,目光微染混沌,聲色亦蒙了層無奈的澀意:“你不要一次又一次的擾亂我,行嗎?”
如何不生氣?如果方才不是姜檸在場,他恨不得将那賊人碎屍。
他退婚,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努力不表露出真心,努力一次又一次地推開她,他做得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不牽連她,讓她遠離這些腥風血雨,遠離朝堂黑暗的紛争,保證她的平安,僅此而已。
可偏偏,她還是被無辜扯了進去,甚至差點兒有性命之憂。
唐忱簡直氣瘋了,卻又殊不知,他有多氣,就有多後怕。若自己再遲一步,那後果将是他這一輩子都無法招架的痛。
可姜檸不懂這些。
她被唐忱吼得有點兒發蒙。本就将将歷了驚吓,手心裏濕意尚未褪,本以為唐忱會安撫會慰藉她的情緒,會告訴她沒事了不用怕,誰成想這鬼人竟莫名其妙地吼她???
他以前從未吼過她。
“你……”姜檸又氣又惱,被他一把打開的小手尴尬地晾在半空,越想越委屈。
瞬時,她一口氣噎得眼睑漫了濕潮上來,紅紅地泛出淚意,水霧凝結成珠兒,欲掉不掉地挂了眼裏,盈盈楚楚,沒一會兒便順着皙白地臉頰淌了下來。
唐忱一見她這般,瞬間沒了法子,什麽火兒都沒了。輕嘆了口氣,往前走了兩步伸手欲拉她過來。卻不想姜檸擡手狠狠地抹了把淚,氣得跺了跺腳:“你就是塊兒冥頑不化的木頭!”
她好像還想說什麽,可又不知該如何說,氣急之下只踢了他一腳,抽噎着哼唧了句:“我再也不要喜歡你了!”說完,便轉身跑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的,火葬場開啓!預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