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躺槍
“迎娶……誰?”德妃眼角狠抖了兩下,在自己兒子口中驀然聽到這兩個字, 她簡直覺得不可思議, 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比起德妃的驚詫,劉清洵反倒顯得淡定從容, 微微勾唇,十分确定地重複了一遍:“姜檸。”
“姜檸?”德妃乍一聽這名兒, 懵了好一會子。又擱嘴裏反複念叨了兩遍, 甚覺熟悉,再細一回想,方反應過來:“鹽鐵總司姜勁梧之女?”
她仍有些不可置信。
都道是知子莫若母。對于劉清洵的性子, 德妃再了解不過。
盡管平日裏瞧着溫潤儒雅, 彬彬有禮的,像是個好說話的脾氣,然實際上卻妥妥一外熱內冷的主兒。不要說女子, 便是這些年德妃派遣過去伺候他起居的女婢, 都被他三日不過給打發了去。
這如今莫名來了句要“迎娶”,竟還是與“儲位”置了同等重要的分量, 實在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正是。”劉清洵淺呷了口碧茶,稍作回味,而後望向德妃笑問道:“萬安寺一行, 母後與她相處可還算愉快?”
此言一出, 德妃這才恍然了悟,“合着你向老祖宗特意舉薦她,便已有了這番心意?”
其實那日貿貿然自劉清洵口中道出個“姜家之女”, 她心裏就隐隐有些感覺。只是當時過于倉促,沒來得及細尋思。
劉清洵沒有承認,亦未反駁。瞧他淡笑不語的樣子,算是默認。
“這朝臣之女不計其數,大把的女子待字閨中,為何偏是那姑娘?”德妃好奇道。
“母後不滿意?”劉清洵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反問道。
德妃不由得回憶起于祈福大典之上那位侃侃而談的女子,模樣身量自是不必說的出挑,學識膽量亦不遜色,家世雖不說多顯赫,倒也還過得去。
只是這之前從未聽聞自己兒子跟那姑娘有何牽扯,更何況……
“那孩子倒是個挑不出毛病的。”正說着,德妃好像憶起什麽,忽而蹙眉對他道:“可我怎麽聽說那姜唐兩家乃是世交,唐家獨子與其青梅竹馬,更有父母之命的婚約維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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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因一個女子,而與手握軍權的将軍對立,絕對是件得不償失的傻事。這才是德妃所擔心的。
“唐忱已退婚,他二人現在并無幹系。”劉清洵四兩撥千斤地解釋了句,似乎對于此事并不太在意。
德妃心裏疑惑更甚:
這好端端地為何被退婚了?
饒是那姜檸再貌美再□□,堂堂一個皇子,甚至可能是未來的儲君,若要迎娶位被退了婚的閨秀,日後又該叫人如何揣測了去?
“洵兒,母後知道你如今也大了,這往常裏繁事夯碎,尋個心細的女兒家在身邊無可厚非。你若真覺得那姜丫頭不錯,先納過來也無妨,不見得定要迎娶不是?”
“姜檸,是定要做正室的。”
那頭話音将落,劉清洵便極快地接了話茬。他語速不緊不慢,卻如磐石般篤定,絲毫未見猶疑。
德妃微驚,卻見他并無玩笑之意,不禁疑道:“為何?”
“中秋那日,兒子前往西淮塢布施,姜檸說她回姜府路上途徑此處,恰巧瞧見我。”劉清洵将手中盞蓋扣上,輕笑了聲,“可問題是,西淮塢坐南,姜府朝北,兩地相隔數條街,如何也不會是途徑路過。”
“所以?”德妃心下揣摩了幾分,未明其意。
“所以,她出現在西淮塢絕非偶然,亦并非一二次便可輕車熟路。不正說明她和兒子一樣,經常去那地界兒行善布施麽?另外,”他停頓了下,眸眼清隽,漫了絲浮華的光,“遇刺那晚,她還救了兒子一命。”
德妃顯然吃了一驚,未等回過神兒來,又聽劉清洵分析道:“她既心地向善,且膽大心細,懂眼力,知進退,無論将來兒子是何身份,這正室的人選,她都是最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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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外,晏芝林。
日入晦昏,穹宇斜捎了層淺薄的黃,裹挾着金針似的亮絲,刺透軟綿成團的緞雲,蟄伏在疊嶂橫卧的山巒上。
不過盞香更疊的功夫,日更沉,墜了絲絨的天幕裏,漸浮漸逝。雲梢褪黃,染漏霞湧,淌了橙紅出來,如醉意朦胧,滾燙酡容。紛掩的松濤亦塗惹了那抹紅,混沌如磷火,細瞧方覺,原是搖挂岌岌的落葉紅楓。
晏芝林深,有馬蹄噠噠仿若溪邊暮砧,輪聲辘轳,曲折蜿蜒了無盡車痕出來,道道深壑皆示載物之重沉。
這是一趟走蘇北至京內的镖車。
前後各騎有數十镖師相護,中馭一乘四馬套車。車身通漶墨黑漆色,外披同色暗紋麻布,束以一指粗的麻繩捆攏,盡是內斂低調之意。
棚頂支三角紅紋勾邊小黃旗,上書“邬”氏隽逸字樣,內行的一眼便知,此趟镖物乃西山镖局所保。
镖隊徐徐緩進着,行在隊伍最頭裏的便是此行走镖的镖頭,未見尋常那般彪型野漢,唯有一清影單薄的紫衣女子,持劍跨駒,身骨伶伶。
瞧那女子目光沉着玄霜,別樣寡冷,眼風淩厲似隐泛青光的刀尖兒,沾霜肅肅。
自入林中,她便瞬時警惕異常,緊握着劍柄的指骨泛白,提着十足的戒備。
這倒也不奇怪。
常年跑商的镖頭皆知,此晏芝林地勢錯綜複雜,素來是個三教九流,泥沙俱下的混雜地界兒。饒是西山镖局這般響的名號,也幾次三番地歷了驚險,折兵損将亦是不可免卻的事。
倏爾,蛙鳴止默,雀鳥振翅驚躍,寂葉逶迤而晃,簌簌沙沙,飄零起落而揚飛塵。
紫衣女子敏銳覺察到異樣,旋即勒了缰繩,左手握拳擡起,示意停止前進。而後耳骨微動,黛眉緊蹙,低垂了眼簾,細細感知這死寂裏細若游絲的窸窣聲。
末了,驟然一道狠戾的刀鋒自其身後揮劈而來,紫衣女子螓首微側,冷幽的眸子稍眯了眯,如浸透浮冰般挂着陰寒。
但瞧她撐掌借力一躍,足尖輕點馬背,登時身子倒挂騰空而起,從容避開襲來的刀刃。繼而一個飛旋,雙腿似青藤般緊緊勾纏住賊人頸項,只勾唇冷嗤了聲,執着劍端迅速朝其小腹猛搗下去。
那賊人受創欲吐血之際,卻被肩上女子扯了綸巾繃捂住嘴,下一刻,只見她兩指輕撚綸巾往下用力一扥,直接将人活活勒死後,一腳蹬踹出去。
就在紫衣女子輕盈落地之時,已有大片劫匪包抄上來,将其镖隊整個圍住,死堵了個嚴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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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春樓。
初秋露重,正是蟹肉肥美酥嫩的時候。
醉春樓隸屬寶昌商行底下,每年這會子酒樓裏都會進一批閘蟹來,因着是京中最早到又鮮得很,陸紹人會趁勢将價格擡高兩成,且每人限次限量不可批購,惹得各富庶世家提前半月便湧來排了隊預定。
不得不說,那奸商雖看着吊兒郎當沒個正行的樣兒,到底還是個能謀善斷的。姜檸也是這些年在他跟前熏陶着,對商道上的事稍微開了點兒竅。
牙尖兒磕了兩下蟹鉗,纖指娴熟地剝了碎殼下來,露出裏頭嫩白酥軟的肉條兒,姜檸正要往嘴裏遞,卻不料驀然湊了個頭過來,直接一口叼走了她手裏的蟹肉。
“嗯,嫩得很~”陸紹人桀佞不拘地一屁股坐了對面,嘴裏邊兒嚼着滿意道。
若不是此刻旁桌兒都滿着客,姜檸定要将手裏剩下的空殼扔他臉上,無奈要在外面端着矜持,只好暗狠狠地白他一眼,故意奚落道:
“這蟹雖嫩卻也金貴得很,您這一口怕是要吃掉我三兩銀子,陸掌櫃可真是搶錢的一把好手。”
陸紹人邪痞痞地揚了揚眉,笑得浪蕩,“就是金貴才顯得嫩。”說着,朝她招了招手。
姜檸瞅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兒就來氣,但嫌棄的同時,還是稍往前抻了抻腦袋。因為她知道往往這時候,這奸商總會扔出些經商語論出來,而這些正是她想學的東西。
“你以為這些人當真是饞這點兒零碎肉沫?”陸紹人拎了個蟹在手裏掂了掂,又随手往瓷盆裏一扔,刻意壓低了嗓音:“不過是尋常人吃不到的虛榮罷了。所以窮富有道,賺銀子不能看他需要什麽,要看他想要什麽。”
小姑娘嘴裏吸.吮了口流出來的蟹黃兒,邊擡眸看着他,倒像是一副真在仔細琢磨的神情。
陸紹人正得意地朝她打了個響指,這時,只見他身邊兒的随從曾也忽然神色匆匆地小跑着來,瞧見姜檸也不是外人,徑直彙報道:“掌櫃的,咱的貨在晏芝林給匪賊劫了,領着走镖的宋姑娘——”
曾也話未說完,陸紹人倏然起身,只留了兩個字便大步朝外邁了去:“備馬。”
……
姜檸聽聞貨被劫了,幸識通些馬術,怕出什麽大亂子便急忙跟着跑了去。
幾人正要準備出城,卻見行在最前邊兒的陸紹人忽然勒馬停駐。微染不解,擡頭朝城門口處望過去,姜檸心下驚了番,不由地整個人怔愣在了駿馬上。
美眸淺眯了下,她先是瞧見了不遠處正緩緩行近的“邬”氏旗幟,展了溯風裏飄搖款款。眸光下移,原是四馬套着的镖車只剩了單匹,由一黑衣女子牽拉着走來。
這個時辰,城門欲關,鮮少有人跡走動往來。
周遭凝了股子細微的孤寂,像是冰雪消融的沉谧,又像血珠兒滾落下的靜默。
風在嗚咽。拂過女子绾成高髻的青絲,卷纏着她過于削瘦的腰肢,衣袂紛飛,蔓繞在她纖頸間的披帛被吹落在地。那女子似未察覺一般,絲毫不在意,只緊緊攥着手裏的缰繩,一路行至的步伐很沉。
姜檸跟着衆人下了馬,這時方才看清,那姑娘哪裏穿得黑衣,分明是被血染了的紫衣。
她目光暗若清霜,眉頭擰得極深,唇色白得駭人,饒是這初秋近晚的涼風裏,她潔淨的額上仍布了層密密的薄汗,似乎隐忍着劇痛。
即便如此,那姑娘依舊一聲不吭地硬挺着,咬着牙強撐到陸紹人面前,将手裏染血的缰繩遞交給他。她唇瓣蠕動了兩下,卻來不及吐露只字,身子一軟,便泠泠窈窈地昏倒了過去。
一如,那條飄落在地的披帛,柔弱地惹人垂憐。
姜檸頭一回瞧見這般堅韌的姑娘,更是頭一回在陸紹人的臉上,意外地瞧出“緊張”二字。
見他面色染着陰郁,将那姑娘打橫抱在懷裏迅疾地策馬離去的背影,姜檸不禁若有所思地唇角勾起。指尖兒輕擦過下颚,心裏覺得這第一女師爺,确實不錯,說不準是個能降住那位風流浪蕩子的主兒。
正想着,耳畔忽然傳來的一道細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姜姑娘,九殿下邀您前往大觀茶莊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