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弟弟
多事之秋,風雨如晦, 雲聚, 則翻湧浮沉。
宮裏出事了,據說出事的是東宮那頭。
宮裏的人踏馬飛塵來報了信兒, 消息旋即不胫而走,傳得飛快。衆人雖個個面上無波瀾, 卻止不住暗裏紛紛揣測, 愈揣測愈惶恐,愈惶恐愈自危。
弘元帝性多疑,但天子皆多疑, 這并不能抹滅他乃一代聖君的事實。自其登基以來, 前朝後宮從無太大波瀾,他有一套自己的手段,統籌兼顧, 未雨綢缪, 因而萬事都理得有條不紊。
故此太後自弘元帝親政後,便潛心虔誠向佛, 享兒孫繞膝之天倫,再不過問朝政之事。
然此番不同。
宮裏消息尚一傳來,太後即刻下令提前結束萬安寺一行, 翌日回宮。午後的盥佛禮亦未現身, 唯見德妃前去替代。
“聽聞這回太子爺撺掇群臣一事不知如何被攤了聖上那裏,惹得龍顏震怒,連皇後娘娘觐見都數次被拒, 宮裏頭如今人心惶惶,怕是要亂了套。”
淨餘打理細軟的空當兒,邊忍不住把探來的消息低聲訴與姜檸。
姜檸半趴在梨木桌案上,削纖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跟前的胭脂盒,半眯着眸,百無聊賴地瞧着對面丫頭手裏的動作,恹恹地像是快要睡着一般。
“不該咱們管的,不說不問不打聽,忘了?”她眼都未擡一下,聲調懶懶地問道,
小丫頭抿了抿嘴,自知理虧,強行壓了話頭,可不過須臾功夫,到底也架不住直腸子,憋了又憋道:“小姐,朝中出了這樣大的事,會不會……”
“天塌下來自有大個兒頂着。”姜檸手裏停下對胭脂盒的蹂.躏,倦懶地直起身子,往後倚了倚,“朝中之事亦有朝中的人處理,哪是輪得上你我在這兒閑操心的。”
淨餘素來悉知自家小姐獨善其身的性子,想想也對,遂點了點頭未再多言。正欲轉身朝外間走去,又忽地被身後傳來的聲音攔住腳步。
“明兒個回城時候,叫唐忱那厮走慢些,我有話要跟他說。”姜檸出聲道。
淨餘微愣了下,随即反應過來,不由得轉過身故意調笑她:“小姐,您方才不是說,朝中的人咱們不操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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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他是朝中的人?”姜檸慢悠悠地伺她一眼,勾挑了個微笑在嘴角,幽幽地眯眸反問。
“那少将軍可不就是——”
“他是我的人。”她毫不遲疑地打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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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自中秋那回與劉清洵一同遭歹人行刺後,姜檸心裏便隐隐感知,朝中風雲動蕩,是早晚的事。
如今東宮出事,姜檸出于本能,不免将下令行刺的幕後之人與太子做個聯想。天家從來無情,為奪皇位殺父弑兄之事前朝也不少有。
只是她未曾意料,那位太子爺竟這般險中求勝,心急至此。
結黨營私向來乃為人臣子的大忌,更何況東宮太子身系一朝儲君之位,明知故犯,不單單是戳了皇帝的眼眶,更使皇室蒙羞。如此惡劣行徑,昭然揭于一衆臣工與皇帝面前,幾乎算是自毀前程,往後之路該當如何便可想而知。
朝中境況難以捉摸,翻手為雲,玩弄權術,朝夕之間變幻莫測。北鬥之尊淪為蝼蟻不過一眨眼兒的事,實在令人唏噓膽顫。
晴日郎淨,太後一行儀仗再擺,起駕回宮。
香車踽踽前行着。暖轎裏,姜檸緩緩扯回游離的思緒,纖白細指微揚了揚。淨餘會意,輕撩了錦簾兒挽扣一側。
長睫掀起,但見踏雪寶駒之上那束清冷矜貴的身影,身姿遒勁峻拔,眉眼涼薄如斯。他修長的手指纏握着缰繩,骨節削瘦,淡青色的脈管隐匿蟄伏,暗藏淩佞倨冷,張弛着力量。
曦光灼滟,熠曜出泛着金絲兒的光,洋洋灑灑地落在他寬闊緊實的肩線上。淡金淺暈簇擁着他,絨絨暖暖地,将那層淡漠撤去,寡冷過濾,徒餘疏涼,耀眼的亮。
“不是有話要說?”唐忱撇過頭,視線淡淡地看了眼始終望着自己的小姑娘,低聲問道。
姜檸雙臂交疊搭在窗沿兒,小腦袋自轎內微微探出來,尖俏的下颚擱枕了纖臂上,凝眸睇向他。柔軟的鬓絲輕輕拂動,因着日頭正盛,略有些刺眼的光線使她被迫半眯起了眸。
“唐忱。”她輕飄飄地喚了聲他的名字,音色細柔,聲線裏染了分遲疑。
“嗯?”唐忱缰繩輕收,馭着寶駒休緩了兩步,挺拔的身子恰好遮住晅曜之光,罩了份陰影下來緩釋了姜檸的眸眼。
嘴角不禁勾翹了下,眼前的舒适讓她更加看清了面前的驚世少年郎。
舔了舔唇,姜檸稍組織了下言語,思忖道:“在朝為官不比塞外沙場,要謹言慎行,切勿意氣用事。朝堂之上……”話及此處,她頓了頓言語。
唐忱因她的停頓而側了側眸子,深看了她一眼,耐着性子等她的下文。
“朝堂之上,更要萬事小心。無論何事皆要周全,不可輕信于人,更不可落了話柄于他人手中,記得了嗎?”
她靜靜地擡眸望着他,聲色間漫了份不自知的溫柔。
如何會不擔心呢。
前些日子在山下,無意聽了德妃跟前兒的婢子嚼地那番子舌根,姜檸幾近徹夜未眠。如今再加上朝野局勢動蕩,更加危險萬分,令人堪憂。
且抛開她與唐忱二人不提,唐家與姜家世代交好,姜檸對其家人亦有極深的感情。不管最後她與唐忱如何,她都希望唐家好,希望唐忱好。
唐忱似是未料到她會突然出此言論,身形微頓,定定地伺了她片刻,而後薄唇輕勾,淡淡調侃了句:“你倒是不少操心。”
姜檸翻了個白眼給他,不以為然地聳了聳香肩,“啧,沒了婚約,朋友總還做得吧。”
“朋友?”唐忱聞言,瞬即收了笑意,聲線低喑了些,尾音上挑地将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
“再不濟,以我們兩家的交情,你還算我弟弟呢。”姜檸美眸輕眨了眨,朝他抛了個風情妖嬈的媚眼,“來,喚聲阿姐聽一下。”
唐忱面色愈發不郁,漆黑的深眸浸染着陰霾,收回目光,再不發一言。手中缰繩用力一抻,踏雪寶駒揚鬃躍蹄,紛沓驚塵,徑直潇灑而去。
留下姜檸一臉懵相,不滿呢喃道:“這混小子怎地說變臉就變臉,究竟有沒有記得我的話啊……”
淨餘在一旁掩唇哧笑,搖了搖頭,對這二人當局者迷的模樣實在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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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鳳栖宮。
“兒臣給母後請安。”劉清洵攜了一身涼夜瑟意踏足殿內,惹得燭火搖曳幾許,翻動點點,明暗不定。
德妃早便命人沏了楓山白露,下了三遍茶色,正坐于小葉紫檀木的雕花椅上,靜待着他。
劉清洵見到這般架勢,是何用意,他了不說然于胸,多少也猜了個七七八八。
溫雅挑笑,掀袂入座,“不知母後召洵兒前來,所為何事?”他慢條斯理地拎了茶盞,執蓋輕刮浮葉,盡是一副悠閑之态。
“近來前朝不太平,東宮那邊兒結局如何,誰也不好說。”德妃低頭理了兩下華服,容色奕奕,提醒道:“與其跟朝裏那幫子老狐貍亂作一團,倒不如擇身出來,多為你父皇分憂。”
劉清洵應是,他本就是極睿智的人,不必德妃囑咐,自然也知曉如何明哲保身。
“太子殿下此番東窗事發,鬧得滿朝文武皆知,動靜不小,父皇怕是很難做。”他食指輕扣幾案,擲地有聲,輕描淡寫地分析了兩句,卻又一語中的。
罰得輕了,對臣工及其餘皇子無法交代;罰得重了,終究也是自個兒的一塊兒肉。
德妃搖頭微嗤,輕摘了手上尖長的描金指套,于指間轉弄,沒什麽情緒道:“這太子的位置坐久了,難免被蒙了心智。既是讓你父皇難做,那便表示他不再适合。”
說着,話頭一頓,将指套複又戴了回去,擡眸道:“東宮,是時候該換主兒了。”
劉清洵手上端盞的動作微滞,倒也并未有太大意外,“母後是想讓兒臣,”擱下盞,他身子向後靠了靠,輕描淡寫地扔了兩字出來:
“奪嫡?”
德妃瞧着自己兒子這般風度翩翩,眉目星朗,誠然浸了弘元帝的影子,卻并無他父皇的戾氣。
“太子這些年深居淺出,無過亦無功。身為儲君,不體民情,不察民意,不能想百姓之所想,甚至不知這外頭的天變了幾回。只一心埋頭貪攏人心,卻不知這人心又豈是單靠籠絡便輕易可得的,實在愚昧。”
她按了兩下太陽穴,鳳眸狹長,暗眯了道精光溢出:“況且,他只顧猜疑妒忌,心思一股腦兒擱了如何坐穩皇位,甚至不惜行弑兄此等卑劣手段,如此無能之人,又如何擔得起江山社稷的重擔。”
中秋那夜過後,劉清洵當真将遇刺一事壓了下來。倒并非是他有多心善,只是他深知,自己與太子在弘元帝心裏,是等同重要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就算他将此事捅了出去,就算弘元帝無奈之下重罰了太子,那又如何,這不是多光彩的事,傳将出去,不過是讓天家受辱。
他并不需要以此,來博取弘元帝的注意。他不屑,亦瞧不上眼。
更何況,無論太子如何猜忌,他确實無意儲位之争。對劉清洵來說,只要聖明,對百姓愛戴憐憫,可擔得起天下蒼生之重任,誰當皇帝并沒有什麽所謂。
德妃見其半晌不語,淺嘆了口氣,鳳眸斂了光,撫慰道:
“母後知你自小喜無拘束,這些年來去自如慣了,一心向往自由。但太子目光短淺無知,撐不起這梁子,再放眼細數過你這些皇兄,哪個又能擔此重任?洵兒,國家興亡當口,定要拎得清才是。”
劉清洵自然知曉母親深意,沉吟半晌,良久後,方開口道:“如若太子殿下讓賢,東宮空缺,兒子自可勉力一試。不過在此之前,兒子有一不情之請作為條件。”
德妃聞其松口,不免緩了口氣,然下一刻自家兒子所言,讓她将将穩下去的心神兒旋即又提了上來。
“何事?且說來聽聽。”德妃詫聲詢問,心頭頗有些意外。自家兒子從小便懂事,甚少提有要求。
只見劉清洵勾唇淺笑,輕吞慢吐,語氣篤定而有力:
“兒臣欲迎娶姜檸,還望母後成全。”
作者有話要說: 入秋啦,火葬場該倒計時啦!
不過還是放心!再大的火葬場都是為了後面的高甜做鋪墊啦~